車水
車 水
鄒紅斌∕文
四川素有“金岳池,銀富順”之說。在1969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第一波高潮中,我沖著這個傳說中的“銀富順”,來到了富順縣古佛公社雁沖四隊插隊落戶。
到了農(nóng)村,我才知道了富順為啥被稱為“銀富順”。富順除了跟岳池一樣盛產(chǎn)水稻之外,還盛產(chǎn)食鹽。解放前,地處川南腹地的小縣城交通不便,但富順縣城地理位置極好,緊靠沱江,大米和鹽都通過沱江順流而下運到瀘州、重慶等大中城市。富順縣成為了繁華的糧鹽水運碼頭,來來往往的商船、白花花的銀子讓這個小縣城富甲一方。不過,到我們下鄉(xiāng)的時候,“銀富順”真的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傳說。
我所在的生產(chǎn)隊,處于典型的四川丘陵地貌地帶,整個生產(chǎn)隊的地形高差不足50米,水田多旱地少,原本是富饒的糧食出產(chǎn)地。但是由于人口眾多,人均占有田地面積僅六分,扣去上交公糧后,豐產(chǎn)的糧食被眾多的人口這個分母一除,就少的可憐了。生產(chǎn)隊一個全勞力一天的工分值為1毛6分錢,人均口糧只有250斤谷子。
我下鄉(xiāng)的那年,碰上了一場嚴重的春旱,部份地勢較高的旱田完全沒有水(麥收后的水田),需要從水庫引水入田才能插秧。我所在的公社于1958年修建了一座相對大型的水庫,叫做洪坪水庫,長1000多米,水深30多米。水庫下方有條小溪,小溪流經(jīng)的各生產(chǎn)隊又依地勢修筑了小水壩,形成了眾多的微型水庫。常年間小水庫里是有積水的,插秧的時候只需安兩部龍骨水車,就能將小水庫的水抽到本隊的秧田里。那一年的春旱讓小溪斷了流,各生產(chǎn)隊的微型水庫自然也干涸了。只能到洪坪水庫去抽水。(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洪坪水庫能惠及的各個生產(chǎn)隊,都處在春旱的威脅之下,只能輪流排隊到水庫抽水。輪到我們生產(chǎn)隊抽水時,庫里水位已落下去了十幾米,要用十部水車才能將水抽到溢水口(當時無電抽水機),而且,抽水的時間都在晚上,這樣才不耽誤白天插秧。按說,這是一件極其辛苦勞累的活路。讓我不解的是,生產(chǎn)隊的男勞力都爭著搶著要去參加這個夜晚加班的勞動,弄得隊長在安排上頗費躊躇,最后決定讓男人們排著隊輪流去。那天,隊長叫住我,說小鄒,今天晚上你也去嘛,不然還說我們隊上欺負你。我不明白隊長說的欺負我是什么意思,只覺得自己是個男人,應該去,就回復隊長:去就去嘛。我心里并沒有本隊男勞力們那種沖動和興奮。
傍晚七點多鐘,太陽的余輝在天邊抹出了一片金黃,我們20人順著田坎往水庫去,一路上有說有笑。走了約半小時,來到水庫前。爬上40多米高的土筑攔水壩,豁然開闊,一個巨大的人工湖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大壩有近80米長,40米寬,遠遠地眺望,兩岸的農(nóng)舍炊煙裊裊升起,岸邊是一排桉樹林,晚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長長的湖面波光鱗鱗。暮靄之中,我們的水車從湖邊一直架到溢水口,猶如長龍在湖邊吸水,一派安謐恬靜的田園風光,實在美不勝收。
我們兩人一組,20人分別分配到十架水車上。社員們照顧我,讓我到最上面一架,他們說上面最輕,第一架最重。水車前面有條橫木桿,雙手臂爬在木桿上,雙腳分別踩在水車的四個踩板上,不停的向前踩著踏板,龍頭帶著水車葉片不斷將水刮到水車槽里,之后流向水車頭的小水凼里,再由上面的一部水車往上抽。這樣一站又一站,經(jīng)過十部水車的接力傳動,水最終流向溢水口……。
我們生產(chǎn)隊在洪坪大隊一、二隊的下方,水必須流經(jīng)這兩個生產(chǎn)隊的稻田,兩小時后才能流到我們隊的稻田里。在水車上大踏步的走了兩個小時后,隊長一聲吆喝:吃煙。二十個人齊刷刷地從水車上下來,散坐在堤壩上,拿出煙葉慢慢地卷,卷成兩寸長大拇指粗的煙卷,插在自制的竹筒煙桿上,又慢慢從一個小布袋里摸出打火石、火鐮、點火捻(用草紙卷成的紙捻卷,因無錢買火柴),左手拿打火石,火石下壓著火捻,右手用火鐮一下一下地敲火石,只見火星四濺,慢慢地火捻頭就點著了,再用嘴吹出明火點葉子煙卷。由于是自己種的煙葉,質量差,大家一邊抽煙一邊咳嗽,還一邊吧唧吧唧地吐清口水。有的人吃了兩口熄火了,就不停地罵粗話……。我在農(nóng)村常常聽農(nóng)民們念叨抽這種自制葉子煙的順口溜:一要裹得松,二要煙桿通,三要吃明火,四要叭得兇。話粗,理卻是那個理。
抽完煙,大家不緊不慢地歸位踩著水車。農(nóng)村的九、十點鐘就已是夜深人靜了,遠遠近近只有我們水車咿咿呀呀的叫聲和流水聲,社員們也不再家長里短地閑扯。大約12點多鐘,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劉保管來了。全體社員也不管隊長喊不喊休息,急急忙忙跳下水車,向劉保管涌去。我看見劉保管挑著擔子,一頭筐里放著個甑子,另一頭筐里放了一臉盆白菜和一摞大土碗。他將擔子放下,說,這是21斤米煮的飯,一人一碗。他將碗拿出來平分米飯,放在土地上,大家各自端走自己的那份。臉盆里的菜不分,隨便吃。我端了一碗飯,夾了一點菜放進嘴里,哇的一聲,我連飯帶菜全都吐了出來。我有些惱,嚷,你們用煤油炒菜嗎?劉保管說:煤油總是油嘛,比沒油強,你就當是豬油炒的菜吧,你看大家都吃得上好呢。我一陣一陣惡心,吐了好久,連黃膽汁都吐出來了。吐完又到湖邊用清水不停地漱口,之后才把剩下的米飯吃完。
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男人們都爭著搶著到水庫,參加這個加班加點透支體力的勞動。原來,他們是為了這頓免費大餐。人均一年250斤谷子的口糧,在家里,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這樣敞開肚皮一頓吃一斤米的干飯?。?/p>
飯后,男人們再次各自抽完一根自制的煙卷,爬上水車踩踏板。沒有了上半夜的那個盼頭,精神頭也沒有那么飽滿了。第三次歇氣抽煙后,天亮了,隊長宣布:收工。一行人沒有了說笑,一臉的困倦,一身的勞累,大家都拖著疲憊的步子,默默地、緩緩地走在回家的田間小道上。
2012年8月
作者系重慶市兼善中學高66級學生,四川富順古佛公社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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