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遙祭父親
(散文) 胡興成
又是那個夢:前面走著孤獨,后面跟著冷清,我渾身無力地挑著黑壓壓滿滿的黑暗。似乎有一個游魂提著我這提線木偶,大步流星走過一段高大的山洞,那洞壁上的小鬼手舞足蹈,似乎在迎接什么,又似乎是在慶祝什么。然后我小心地穿過一段隨時都可能將頭碰得頭破血流的巷道。繼而將雙手放下來,慢慢爬過一條長長的狗洞。我的衣褲有幾處被掛破和磨爛,腥紅的血掛在尖尖的巖石上,血腥的味道傳出老遠。接下來是比狗洞更小的貓洞、鼠洞,我努力地手腳并用,想把洞口擴大,繼而可以前行。連接所有洞口的是一個螞蟻洞,我已看見亮光。我明白,這是唯一一條可以通向光明和天堂的路。我掙扎著用縮骨術(shù)、用分身術(shù),我默念著數(shù)遍孫悟空的“唵嘛呢叭咪吽”,默念著數(shù)遍的“芝麻開門”我用冰冷的骨節(jié)給我的大表哥(上帝)二表哥(閻王)敲打著加急,特別加急的電報??梢磺卸紵o濟于事,我喘不過氣,我氣如游絲,臉被漲得通紅,渾身開始巨冷前的燥熱,似乎黑白無常隨時都可將我就近拿下。我就像在父親的肺里行走著,爬著,用尖尖的十指摳著每一條可以喘氣的道路,而每一條道路都被煤塵堵死著,一層一層的油煙把煤塵泡得發(fā)亮。幾十年,它們像精鋼石一樣堅硬。一層一層地覆蓋在父親的肺里。廢氣吐不出,氧氣進不去,一口濃痰卡在喉嚨,咳喘得上氣接不了下氣。仿佛山川矮下幾分,海水退回幾寸,天空觸手可及。
父親,我的工齡是你不再咳嗽喘氣的年齡,也是母親獨自澆灌我們七棵小樹的所有日子。整整三十二年一百二十一天四小時九分鐘,你都還未回來,甚至夢里也很少看見你的影子。沒有一具白骨可以痛哭,沒有一個輪廓可以懷念,甚至沒有一張照片和一個墓碑可以流淚。你的輪廓漸漸模糊,你一捧骨灰卡在一個山坳,你的父親,站在你對面的山崗,隔著數(shù)十個靈魂的距離。沒有誰看見你父子舉起過酒杯,沒有誰聽見你父子的言語,你們兩眼對兩眼,冷清對著冷清。你們獨自飲著孤獨,獨自看著日升日落,月缺月圓。時至清明,無雨無淚,無月無影。不信神不信鬼不信上帝的兒子,沒給你印紙錢,沒給你燒轎車,沒給你燒美女。兒最想燒給你的,就是一個名醫(yī),他可以醫(yī)治你一身的病和減輕你所有的疼痛和麻木??晌矣植蝗绦膫e人。只有寡淡的文字用以遙祭,只有清冷夜里的懷念。
每當星光落地,每當黑夜撒下珠簾,兒總沿著黑夜的邊緣,沿著濤聲的回音,沿著慢慢上升的塵世,左一腳天堂、右一腳地獄的找你。兒幾次在夢里攆你,你都跑個不停,沒和我說上一句貼心的話。父親,兒想吃你爆的腰花了,還想吃你炸的酥肉。你走后,兒再沒吃過那么嫩、那么脆的爆腰花;那么酥,那么香的酥肉。你爆腰花的“三鏟半”絕技,我試過無數(shù)次,可爆出的腰花不是老就是沒熟。父親,如果悔棋能將你從地獄悔回人間,我情愿你每盤都悔。與你下棋,你老愛從我的手里搶奪我吃過的你的兵馬,還氣喘噓噓地威脅我“你敢將死老子”邊說邊又把死了的君王扶正。后來我聽一個叔說,你下棋就會忘了手腳的麻木和一身的疼痛。父親,兒不孝。你活在時,兒都沒有好好孝順你,還那么和你計較一兵一卒、一城一隅的得失。是你教我認識的兵馬,是你給我的江湖。父親,這輩子你好像都沒認真地打過我一次。你老愛說:“老子一磕拽磕你八個包”就算那次我用火鉗夾著一坨屎,湊近你熟睡時的鼻子,想要你翻身,我好摸你包里的零錢。你醒來也只是在我的額頭磕了一下,磕完還遞給我?guī)讖埥瞧薄_@事后來被母親知道,在秋后算賬時多挨了很多竹條。父親,每年清明都有人提前祭奠你。為你修繕,供你香火??扇胰酥两癫恢浪麄兪钦l。
那一夜,天地?zé)o語,山川移位,日月下沉。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徹夜難眠,輾轉(zhuǎn)反側(cè),世界突然地靜了下來,凈得如此的無聊、無味,無休、無止。只有一個瘦弱的身軀把一架老舊的木床翻得吱呀吱呀的響的聲音。我已習(xí)慣了在那徹夜的痛苦地呻吟聲中,在那徹夜的咳嗽和喘氣聲中熟睡。臨晨,母親用并不驚訝的聲音喊著“成娃子,快起來。你老漢死了”我好一會都沒動,我以為母親又在說夢話。我不相信你就這么走了。但我相信,你早遲要走。這么多年,你的塵肺病就像生了銹的木鋸,鋸著一根風(fēng)蝕了的大骨;你徹夜的咳嗽喘氣,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在沙漠里,艱難地上坡,然后慢慢地下坡;更像是一把年份久遠的馬尾,拉著一根生了銹的琴弦。你邁著的步子雖小,但總會落地。你喘著的氣雖弱,但總會接上。有時,有一念之間,希望你那根弦突然斷裂,那口氣突然上不來。但事情突然地就是眼睜睜的現(xiàn)實,我頭腦里一片空白,茫然無助,連手腳都無處放??粗届o下來的,躺著也沒遮住幾寸竹席的你,我無以面對,交不出答案。淚水涌在低處,我努力揚鞭抽打著它們上路,它們就是不入眼眶,它們一個勁地往血管里涌,往骨髓里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這輩子我總忘不了你一身的病。那滿抽屜,滿柜子刺鼻的藥攪在一起,醫(yī)好了床與柜子的蛀蟲?。粨踝×宋浵?、蟑螂和蜘蛛的不敢入侵;逼得你床下幾洞的老鼠背井離鄉(xiāng)??墒菂s醫(yī)不好,你一身的麻木與疼痛;醫(yī)不好,你的支氣管炎和嚴重的塵肺?。会t(yī)不好,你徹夜地咳嗽和呻吟。一張床,壘滿了你手腳的麻木,那無數(shù)土瓦的縫隙飄出的都是你疼痛地呻吟。你那竭斯底里地咳嗽,把黑夜咳成一個一個的窟窿。如果允許,我不準你在我還沒來人間時挖那十五年的煤。十五年,你拽回多少地獄里的黑暗?十五年,你多少次徘徊在閻王的邊緣?不知道一個二期塵肺病人的肺里,插有好多占領(lǐng)者的紅旗?不知道一個二期塵肺病的肺里,要摳出多少煤塵?一臺只吸不排的吸塵器,整整吸了十五年。公私合營時,你被安排在供銷社當炊事員,一干又是十幾年,直到走的那一夜。幾十年,你的肺里一層煤,一層油煙。一層油煙,一層煤。清江河,洗不去你肺里的煤塵;山泉水,漂不走你肺里的油煙。沒領(lǐng)一天的退休工資,到死也只是個借用工。十幾年,你的肺里一臺只抽不排的抽油煙機,一臺只吸不排的吸塵器。兩臺家電在你肺里亡命的工作著,是你一生的“財富”
你的父親,一個清末的秀才,一個朱德的同學(xué),一個不敢北伐的膽小鬼。后來被新中國改變成了一個用八股文炸油條賣的小商。他和一個小腳女人,冒著寒風(fēng)冰霜,頂著烈日酷暑,一路地刨土挖坑,放苗,培土澆水,一口氣栽了十八棵嫩苗??苫钕聛淼模挥幸粋€窮盡一身病的你和一個老死不相往來的姑姑。濃縮的未必是精華,留下的不是妖精就是妖怪。我的姑姑,十幾歲就敢賣掉我母親嫁過來沒幾年剛修的三層樓房,而且在她的父親死后三次將尸骨從棺材里翻出。不知她有什么天大的仇恨。如果改變不了命運,就只能被命運左右。你的一生,被天地管著。被兒女拖著。被病魔纏著。被生活壓著。被一個“女強人”揮來喝去。你還是用單薄的身軀闖著你的江湖,并將病魔玩弄于手掌之間,到死也沒有丟下一個兒女。你的朋友經(jīng)常嘲弄你“耙耳朵”你卻樂呵呵地笑道“我沒和兒女跪在一起挨打就不錯了”“哪有不怕老婆的,不怕老婆的是野人”你的言語里有無奈地感嘆,也有絲絲不易覺察的幸福。我太知道母親的強。由于父親很少管束我們,再加上兒女多,母親也忙不過來。母親隨時都削有一大把竹條或桑樹條放在床架上。誰有事她記著,秋后算賬,一般一個星期。按大小跪一排,有事說事,沒事陪殺場,那竹條是使了勁地抽。記得我一天被抽了五次,天還沒黑。說實在的,母親不強真的不行。一大家人的生活,再遇一個生事惹非的“妖精”我病死的舅舅又丟下兩個年幼的孩子,母親還有兩個妹妹。母親的強是生活逼出來的,沒有母親的強,會垮掉幾個家庭。母親就像桶箍,就像串起佛珠的繩索。
父親,我現(xiàn)在都佩服你的膽量,你竟敢在“十里無小偷,百里無盜賊”的年代,在下班挑回的泔水桶里挑回一塊臘肉。被發(fā)現(xiàn)后,他們說那不是一塊臘肉的問題,是階級問題,是立場問題。由此,你被游街,跪了幾個月的瓦礫和玻璃渣,傷疤一個壘一個。用工性質(zhì)也由國家的降為集體的。你的手腳麻木和疼痛,就是因為那一塊臘肉。二斤七兩臘肉,讓你一生抬不起頭,也讓你痛苦了一生。如果可能,我們七兄妹每人割四兩自己的肉,或者割我二斤七兩肉,只要能減輕你的疼痛與麻木。父親,當時你什么也沒想,你想的是:你的大兒,在碼頭撈炭,由于耳朵長時間進水,已開始流膿;你的大女,已餓得彎不下腰去撿拾一粒苞米;你的二女兒,由于一場大火,已將右手的三根手指永遠燒在一起;你的二兒,由于感冒沒好的感冒,針頭已將屁股打成了篩眼。他們已很久沒聞見油腥。記得有一年,幺姨很想領(lǐng)養(yǎng)小弟或者小妹(幺姨沒生育)媽媽的意思是,與其在一起挨餓,不如讓她領(lǐng)養(yǎng)就是。你知道后,堅決不同意?!爸灰覜]餓死,他們就有吃的”你一把抱過二姐背著的把自己拉的屎吃成紅薯味的弟弟。就像有人要搶你兒似的。幺姨最后在二姨那領(lǐng)走了小芳。
父親,幾十年里,兒將你衣缽里的善良和痛苦,將母親衣缽里的傲骨和堅韌揉合成上路的干糧,無論生活給我什么樣的背景,我都用它們闖著我的江湖。我痛苦著,因為我快樂。我快樂著,因為我善良。我傲骨著,但沒有傲氣。兒子的文字,不做嫁衣。不寫在痛苦中舞蹈,在傷疤上歌唱的詩。肉體雖不值幾文,但靈魂可以藐視一切。父親,我們一刻也不敢將你忘記,你栽種的七個小矮人如今都已長成參天大樹,而且枝繁葉茂。你走后,我們?nèi)值芩慕忝?,圍在母親的身邊,總算熬過來了。只是苦了母親,她像一架失修的風(fēng)車,把我們顆粒歸倉,除去雜質(zhì);她更像一棵快失去水份的枯樹,落葉枯黃地飄在寂靜中??伤恳粋€關(guān)節(jié)都在吱吱作響,真怕一陣風(fēng)來就會吹垮。數(shù)不清,那四壁的風(fēng)雨,侵蝕了母親多少高大的身軀;數(shù)不清,母親的汗水淚水,泡濕了多少南北的日子;數(shù)不清,母親的辛勞與艱辛,熬瑟了多少西東的黑夜。母親堅強地在淚水里把一粒米分成七份,卻兩手空空地看著我們成長。
父親,你竭斯底里地咳嗽,老飄蕩在寂靜的夜空,飄蕩在我的夢里。你把臉漲得通紅咳嗽的樣子,你用麝香熏著你麻木的關(guān)節(jié)的樣子,老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兒多么希望,用寒風(fēng)的尖刀,無聲無息、不痛不癢,割破你的喉嚨,刮盡你久咳吐不出的濃痰;兒多么希望,用滾滾的秋風(fēng),掃盡你肺葉里所有通道里的塵埃;兒多么希望,用爆裂的冷霜,燒死你手腳的麻木!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678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