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
在農(nóng)具中,我對犁,一直心懷崇敬。
在老家,犁是重型農(nóng)具,也是重要農(nóng)具。翻耕土地,全靠犁。犁不到的,叫茆,要用鋤頭挖。犁龐大的體型,翻耕的效率,讓人凜然生畏。在鄉(xiāng)下,大,往往就是力量。力量,就是效率。犁,是農(nóng)具中的霸主。
犁,由犁弓、犁板和鏵組成,形狀就是一個斜臥的“力”字。鏵,是一個三角形,被泥土磨得鋒利雪亮。犁田時,犁鏵向下,深深插進泥土。但犁要真正動起來,在土地上縱橫辟闔,揮灑泥浪,雄霸田地,必須有牛拉動。拉犁的牛,稱為耕牛,是經(jīng)過長時間嚴格訓練的牛。固定牛的叫梭頭。梭頭是弓形,套在牛的前肩胛上,就像枷。梭頭兩端,系著韁繩,韁繩綰住犁弓的前端,和犁連接起來。犁田的人一手握著犁,一手揚起牛鞭,一聲吆喝,低著頭的牛奮力向前,犁便開始緩緩向前移動。牛在前,犁在中間,人在后,人和動物默契地合作,便將一塊塊土地喚醒,翻新。新耕的土地,彌漫著泥土的馨香,就像新褥的被子,鋪展在大地上,靜候著一粒粒種子的入住,睡眠,醒來發(fā)芽。
父親能成為一個犁手,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家的老黑。作為農(nóng)民,老實說,父親是個半吊子。力氣小,怕吃苦,有點好逸惡勞。在勞動技能和勞動經(jīng)驗上,甚至還不如母親。但獨獨在犁田上,可圈可點,像個專家。犁田是體力活,更是技術活。犁鏵插淺了,達不到翻耕的目的。犁鏵插深了,容易損壞犁,傷害到牛。一去一來,要不留死角,還要注意繞過田間的石頭。犁手反應要快,決斷要準。遇著暗石,犁手要及時拔出犁鏵,否則就會折損犁鏵。老黑不僅力大無窮,而且特別的馴順,不偷懶,會耕田。作為犁手的父親,甚至不需要吆喝,只需要扶著犁,把握好犁鏵的深淺轉彎的角度,注意暗石,低著頭默默地跟在老黑后面就夠了。因此,不喜歡牲畜的父親,對老黑卻特別的溫存,有時甚至替老黑捉“草痞”(一種寄生在牛身上專吸牛血的寄生蟲),趕蚊子。逢年過節(jié),還煮苞谷糊糊犒賞老黑。
我喜歡看父親和老黑耕田的樣子。肅穆的冬日,天宇下,一人一犁一牛,在田野里緩緩挪動,像一幅畫。蚯蚓和一些不知名的昆蟲,隨著泥浪翻卷而出,好像感到大難臨頭,拼命地尋找藏身之處。麻雀在新翻的泥土上覓食,呼朋引伴,嘰嘰喳喳,一會兒驚起,一會兒在泥土上小步的跳躍,或站在泥土上用尖尖的喙閑散地啄理著羽毛。叮當?shù)呐b?,牛的響鼻,父親的吆喝,天籟紛紛,都顯得那樣的和諧、婉轉、悠揚,像一曲歌。
遇到犁苕田和洋芋田,我就會過節(jié)似的高興,因為每一次,我都會滿載而歸。我提著一只小藍,踩著父親的腳印,亦步亦趨。老黑不時瞟我一眼,脈脈含情。收獲時節(jié)漏挖或漏揀的紅苕、洋芋,隨著犁鏵翻滾出來,像新生嬰兒般可愛。見到他們,我就像見到了寶貝似的。我小心翼翼地拂去它們身上的泥土,眉開眼笑地放進我的籃子里。耕種的季節(jié),卻成了我的收獲季節(jié),有這樣的大好事,我能不高興嗎?因此,拉犁的老黑,握犁的父親,沉穩(wěn)的犁,在我眼里,都顯得特別的可愛。(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紅苕在地里埋久了,容易腐爛。腐爛的紅苕,散發(fā)出一股酒味,不能食用,吃了會中毒。洋芋卻不一樣,即使發(fā)芽了,依然可以吃。對這種發(fā)了芽的洋芋,我們稱作母子洋芋。切成片,用酸水爆炒,清脆可口,別有一番風味。
遇到犁水田,我就更加的高興。冬眠的泥鰍,黃鱔,隨著泥浪翻卷暴露在天光下,驚慌失措,悶著頭往泥里亂鉆。我將他們一一捉住,放進簍子里?;氐郊?,用刀片剖開它們的肚腹,清空內(nèi)臟,無論是炸、炒,還是煮,都是難得的美味。這時候,父親就會拿出酒,倒上一小杯,就著菜,美美地享受。父親砸上一小口酒,總是要把頭微微地揚起,瞇著眼,一臉的陶醉,還一陣才吞下肚里。再睜開眼,連眼角里都滿溢著笑意。好像苦難的歲月,艱辛的日子,都被這小小的一口酒,溶化了,消除了。這酒,這散發(fā)著爛苕味的水,簡直太神奇了。我偷偷地喝過,是又苦又燒喉嚨,難以下咽,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直到現(xiàn)在,就是所謂的名酒,甚至有名的洋酒,也多多少少見識過,我依然沒有品嘗出酒里蘊含的美來。我甚至疑心李白“斗酒詩百篇”“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但愿長醉不愿醒”,是李白在給酒代言,收了廣告費的,像現(xiàn)在見到的廣告一樣,故弄玄虛,把酒寫得那般的美妙。
很多農(nóng)具我都使用過,唯獨犁。父親不準我碰他的犁。父親雖然是農(nóng)民,卻從心底瞧不起農(nóng)民。因此,凡是與生產(chǎn)勞動有關的,他雖然不反對我做,卻拒回答,拒絕絕教我。耕完田的犁,父親會把它打理干凈,高高地懸在屋角的梁上,讓我可望而不可即。
分田到戶后,我家分得七苗多山田和幾分水田,和一腳牛。牛不夠分,往往幾家人供一頭牛。父親希望有一張自己的犁,那泥弓還是我從很遠的地方替他購置的。那時,老黑已經(jīng)死了好幾年了,我們家共有的那頭條,是頭年紀不大的黃牯。這牛很生,性暴,反感耕田,一套上梭頭就發(fā)瘋。后來,竟發(fā)展至頂人。幾家公議,把牛賣了。我家的田,需要翻耕,就得請專門耕田的人。父親的犁就永遠地擱置在屋角,及至搬離老家,也沒有取下來過。
現(xiàn)在,在較為偏遠的地方,也還能看到牛耕的景象。但隨著農(nóng)業(yè)機械的普及,牛耕退出歷史舞臺,只是遲早的事,是必然的。但是,牛耕對于農(nóng)業(yè)的貢獻,對于農(nóng)耕文明的貢獻,我們是不應該忘記的。
直到今天,我也沒有碰過犁,我深以為憾,但是我對犁,卻始終有著一種特別的情感,有著一份奇異的思念,這是作為農(nóng)民的后代一種永遠無法說清的情結。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其實也是一個犁手,用筆,用鍵盤,在思想、情感的拉動下,在世道這塊坡地里,在人心的田上,翻耕。我憧憬著種下美,長出美,并能收獲美。
牛在前拉著犁,人在后扶著犁,都卑謙地面向土地,緩緩地、緩緩地向前,像個特寫,牽引著我的思緒,一直走進歲月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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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的評論 (共 23 條)
- 雪靈 推薦閱讀并說 但是我對犁,卻始終有著一種特別的情感,有著一份奇異的......
- 草木白雪(李淑芳) 推薦閱讀并說 在前拉著犁,人在后扶著犁,都卑謙地面向土地,緩緩地、緩緩地向前,像個特寫,牽引著我的思緒,一直走進歲月的深處……
- 江南風 推薦閱讀并說 推薦閱讀!祝你好運!
- 曉曉 推薦閱讀并說 有碰過犁,我深以為憾,但是我對犁,卻始終有著一種特別的情感,有著一份奇異的思念,這是作為農(nóng)民的后代一種永遠無法說清的情結。問好作者!
- 無不為之 審核通過并說 欣賞
- 醉死了算球 推薦閱讀并說 耕完田的犁,父親會把它打理干凈,高高地懸在屋角的梁上,讓我可望而不可即。
今天比昨天要快樂許多:犁在我國歷史上應該是一種重要的生產(chǎn)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