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
我想說說我舅舅的故事。
我舅舅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至少在我心目中是。無論生活遇到了多么大的磨難,我舅舅也照樣哼著鄭智化的星星點燈,昂著頭大步走在街上。
中國有句老話,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九九八年,這句話的后半句在我舅舅身上得到了印證。
這一年,我舅舅通過幾年的努力,靠著養(yǎng)牛、養(yǎng)豬,種大麥,栽蘋果梨,積攢了有將近一萬元錢。有了錢,我舅舅謀劃著想修一院新房子。在甘肅農村,尤其是我們民樂縣,懸在每一個農民頭上的頭等大事,就是修房子,這一點我到今天也無法理解,他們總也想不到用錢來生錢,賺更多的錢。一旦有錢,就修房子,把這些錢全用完了,再去打工,再去攢錢。
我舅舅也想住新房子,經過再三權衡,再加上手里也確實有點錢,這房子得修!決定了就干,這應該是我舅舅身上最大的一個性格了。
那會流行的房子是一磚到頂,人字梁的磚瓦房。我舅舅就開始備料,人字梁、紅磚、椽子、檁子,光這些料就花去了約五六千元錢。選好了日子,敬過土地神之后,就開始砌墻。就在主體墻剛剛砌好之后,我外公突然病倒了。(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其實我外公老早就喊他胃疼,只是誰也沒有過多的注意,我外公也一直是疼了就吃兩片去疼片,或者是安乃近,這兩樣藥在西部農村簡直就是治百病的良藥!直到他開始咳嗽有血絲的時候,大家才慌了手腳。我舅舅當機立斷,房子暫停先不修了,直接去市醫(yī)院檢查,到底是什么病。
據(jù)當時醫(yī)生的說法,是糜爛性胃炎,而根據(jù)我現(xiàn)在的判斷,那只是醫(yī)生給我外公的說法,真實的情況是胃癌晚期。救還是不救,這是一個難題!經過反復的家庭會議討論,最終我舅舅拍板,救,手術!理由是,當兒子的盡孝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救了是我們的事,至于能不能救下來,要看老天爺?shù)囊馑剂恕?/p>
救,就涉及到錢的問題。反復的家庭會議討論,歸根結底還是錢的問題。我舅舅獨立承擔,顯然不太現(xiàn)實,我小姨家,我家、我大姨媽家每家一千塊錢,剩余的我舅舅承擔。錢的問題就算是解決了,有了錢,市醫(yī)院馬上就安排手術,切除了我外公三分之二的胃,而我外公,自打手術回來之后,就再也沒從炕上站起來。
我外公的事情算是暫時有了個交代,而另一樁迫在眉睫的事情還在等著我舅舅,就是這房子還修不修。不修吧,墻都起來了,讓人家笑話;修吧,我外公手術基本上就把錢花完了,那會還沒有新農村合作醫(yī)療,修還是不修,這又是個問題。
于是,又召集我家、我小姨家開家庭會議。經過一番激烈的爭論,最終我舅舅拍板,修!理由是不能讓人看了笑話,先把梁上了,主體框架起來,內部裝修暫時湊合出一間來人住,其他的等以后有錢了再說。
既然我舅舅決心已定,其他人也就沒什么意見了!就按照我舅舅的主意,擇日上梁、蓋瓦,忙活了半個多月,這房子總算是有了個大樣出來了。風干了兩三個月,簡單拾掇了一間出來搬進去先住著,我舅舅覺得總算是能喘一口氣了。
哪成想,還沒容得他喘半口氣,我外婆又出事了。
我外婆的事來的毫無征兆,淬不及防,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她拆房子的時候被煙囪咋斷了盆骨和腿,需要馬上住院。
當初我舅舅修房子的時候,只拆掉了坐北朝南的房子,留下了面東的老房子,以暫時住人,等新房子修好了搬過去之后再拆。現(xiàn)在,人也搬到新房子去了,盡管是簡陋了些,但好歹也是新的,那就要拆掉老房子,平整出院子。
我外婆也是心疼我舅舅,再說也知道家里錢緊張的厲害,就想著幫我舅舅去拆老房子,盡管我舅舅三令五申不讓我外婆干,怕危險,但架不住我外婆偷偷去拆啊。這天早上,我外婆去拆的是原來的廚房。甘肅河西走廊一代老式的廚房都有一個囫圇的大煙囪,貼著墻壁頂在大梁和墻之間。本來,拆這種煙囪要支一根木頭,防的就是掉下來砸人。我外婆是抱著僥幸心理,想自己防著點應該也不會有什么事,哪有那么巧就掉下來了。不幸的是,恰恰就是這個僥幸導致我外婆出了禍事。
那個煙囪突然掉了下來,砸中了我外婆,當場就砸裂了盆骨,砸斷了左腿!
我舅媽最早發(fā)現(xiàn)了這一情況,當她踉踉蹌蹌找到我舅舅,語無倫次地描述時,我舅舅頭發(fā)刷地就豎起來了。舞出四條腿的我舅舅跑到家里一看當時那個情場景,腿一軟差點倒了下去。好在他頭腦還算清醒,指揮我舅媽看著我外婆,自己撒腿就向鎮(zhèn)醫(yī)院跑去。醫(yī)生來看了一眼就說,情況太嚴重,鎮(zhèn)里的醫(yī)院根本沒法救治,馬上送到縣醫(yī)院去。那會家用電話還沒有普及,手機更是奢侈品的東西,還是醫(yī)生打了120的急救電話。鎮(zhèn)與縣相距38公里,約莫半個小時后,終于聽到了急救車的嗚哇喊叫聲。這半個小時,可能是我舅舅一生中最長的半個小時。
我舅舅一面指揮我舅媽留在家伺候我外公,一面指揮救護車到我家去拉上我父母。我家離我舅舅家只有1公里路,而且還是順路,匆匆忙忙我父母腦袋還是空白的時候就被塞進了救護車,拉到了縣醫(yī)院。
情況危急,需要馬上手術,交押金。又是錢,真的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我舅舅經過修房子、給我外公看病早已是家底落空,哪里有錢?指望我家,我家那幾年干啥啥不成,經濟拮據(jù),還倒欠別人幾千塊的外債,而我小姨還遠在幾十公里外的國營農場,何況就算是我小姨家也是遇上那幾年效益不好,還欠著農場里的錢。醫(yī)院倒也還通情達理,可以先給手術,但必須24小時之內交清5000塊錢的住院押金。就這樣,我外婆被推進了手術室。
至此,已經是中午了,人算是先救下了,錢的事又成了頭疼的事。我父親去找公用電話,先打電話到我一個姨奶奶家,這個姨奶奶和我小姨就在同一個國營農場,請我姨奶奶去喊我小姨,并約好20分鐘之后再打過去。十幾分鐘后,我父親打過去,謝天謝地,總算接電話的是我小姨。當我父親告訴我小姨情況的時候,我小姨沉默了幾秒鐘,就傳來了哭聲。我父親一面安慰我小姨情況沒那么嚴重,一面告訴我小姨想辦法拿著錢來。
掛了電話,我父親又給他的一個二十多年的朋友打電話。那年月,家里能有電話的都是日子過的好的人,這朋友也慷慨,答應了2000,可還差3000。我父親挨個打他能打通的電話,借遍了也再沒借到錢。但好在有了這2000,也算是可以暫時對付一下醫(yī)院了。
就這樣,那個下午,我父親、我媽、我舅舅三個人就像電視劇里的情景那樣,在手術室那個走廊里來回踱步,坐立不安。下午五點多,手術室的大門終于被推開了,醫(yī)生告訴我舅舅,手術沒問題,但我外婆可能會留下后遺癥,左腿瘸了。此刻,我小姨已經是心急如焚,恨不能生出一雙翅膀,我父親再次到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到我姨奶奶家,請我姨奶奶轉告我小姨,我外婆生命危險沒有,手術很成功。
當晚,我父親、我媽、我舅舅全部留在醫(yī)院里照顧我外婆,他們一眼都沒有合!
第二天早上,我外婆醒了,說她的左腿疼。疼就說明這條腿沒有殘廢,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我父親和我媽留在醫(yī)院,我舅舅回家去籌錢,確切來說是借錢。
借錢這種事,向來都是救急不救窮,我舅舅的家底大家都知道,誰還肯借錢給他。最終,我舅舅想到了民間借貸,高利貸!按本金一萬,5分利,一年光利息就要還出來6000來!我舅舅借了5000,又拿上我父親朋友的2000,安頓好了我外公和我舅媽,趕在下午回到了縣醫(yī)院。此時,我小姨也趕到了縣醫(yī)院,我媽、我小姨、我舅舅三個人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抱頭嚎啕大哭。
住了一個星期,我外婆出院了。此時,我外公和我外婆都臥病在炕(北方都是炕),伺候兩個老人的重任全部落在了我舅舅和我舅媽身上,兩個老人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接大便接尿,喂飯,每天還要給兩個老人翻身,時間長了骨頭壓的受不了,這些全部是我舅舅的事。
那段日子,錢成了背在我舅舅身上一個沉重的包袱。兩個老人每天都要吃藥,借的高利貸每天都在生利息,而我舅舅要照顧兩個老人,連門都出不去,哪里有來錢的渠道,指望著那幾畝地,吃飽肚子可以,有更多的錢那就太難了。
養(yǎng)殖業(yè),這是我舅舅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了。養(yǎng)什么呢,養(yǎng)豬,因為養(yǎng)羊得有人去放羊,養(yǎng)豬不用出門。可是養(yǎng)豬需要本錢啊,怎么辦,借!我舅舅去找人賠笑臉、說好話,好說歹說借了點錢,修了豬圈,捉了幾只豬仔,又賒回來豬飼料,開始養(yǎng)豬。那時候,我舅舅連邁出大門一步都成了奢侈,他的兩只眼睛迅速深陷了下去,臉也瘦削了很多。生活,這副重擔眼看著就要壓垮他了,但我舅舅硬是咬著牙挺著。
時間來到了一九九八年年底,年關將近之時,各家債主都來我舅舅家要債。好在,我舅舅養(yǎng)的那些豬已經可以出欄了,買了幾頭豬,給各家債主多少還了點,算是度過了這個難關,可是年這個關怎么過又成了問題,再怎么著也不能不過年吧。本著一切從簡的原則,全家人過年不買新衣服,走親戚的禮當也是能簡就簡,就這樣,大年三十除夕晚上,正好趕上一頭母豬下豬崽,我舅舅的年,是在豬圈里度過的。
過完了年,我外婆的病有逐漸轉好的趨勢,但我外公的病有明顯的惡化,老人已經幾乎吃不進去東西,每天只能是喝點面糊糊,全身的骨質疏松,四五分鐘就要翻一次身,全身的血管幾乎凝滯,想打點滴輸點能量都找不到血管。
是時候給我外公準備后事了。這事情我舅舅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準備后事首先是要準備老房子(也就是壽材),其次就是喪事的花費,這歸根結底還是錢的事。就算我舅舅意志再堅強,臉皮再厚,可沒有錢還怎么辦后事。
還是一個辦法,借!我前面說過,那幾年我家、我小姨家都是窮得要命,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八瓣來花,你能想象一個家只有五十塊錢的日子么!我后來體驗過五塊錢過一周的日子,才明白錢是多么的重要,當然,這是后話。
借錢,尤其是窮的只剩下骨氣的時候,那是一件沒有了尊嚴、沒有了廉恥的事情。別人借錢給你是情分,不借給你是本分,除了滿臉堆笑,滿口稱謝,你還能怎樣。好在,我舅舅人緣還行,盡管別人也都知道他的情況,但還是借到了2400元錢。
三個月之后,我外公病故,那時候我剛上初一?,F(xiàn)在看來,我懷念我的外公,那個慈祥的老人。同時,我也覺得去世無論是對我外公還是對我舅舅,都是解脫。你可以說我不孝,但請允許我這么說。
處理完我外公的后事,只面對躺在炕上的我外婆,我想說,明顯我舅舅的負擔輕松了很多。他也謀劃著想做點事情還那些債,因為那些要債的都快堵到家門口了。人可以沒有溫飽,但人不能沒有尊嚴。
這次想到的招數(shù)是賣菜!批發(fā)蔬菜到鎮(zhèn)上去賣,其實就是擺個地攤。這邊有十幾頭豬每天要喂食,那邊還要早上天不亮就去批發(fā)蔬菜拉到鎮(zhèn)上去賣,生活簡直就跟打仗一樣。而我外婆的病也一天天好起來,已經能拄著拐杖下炕了,這對我們來說已經是天大的喜訊了。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從我舅舅身上學到了一樣東西,生活,充滿了坎坷,你咬咬牙、跺跺腳邁過去了,那就不再是個坎,如果你邁不過去,那就永遠是個坎了。
再后來,我舅舅又干過烤餅、蛋糕店。北方人有烙餅的習慣,尤其是過年的時候,每家每戶都要烙點燒餅,用來招待親戚。以前都是用鏊子烙,后來嫌鏊子太麻煩,就去找烤餅店烤。我記得很清楚,烤一個餅賺2分錢,一盤大概能烤20個,也就是4角錢,一次可以烤4盤,大概十分鐘可以出一烤箱,我舅舅曾經整整烤了三天三夜沒有睡覺,困了就趁烤餅的間隙在椅子上瞇一會,那場景,今天想起來都讓人覺得心寒。
憑著這樣的吃苦精神,我舅舅一步步走出了困境,日子也一天天好起來了,等到了我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我舅舅已經從大街上被人追著要債,變成了別人口里的王老板。
如今,我舅舅豬也不養(yǎng)了,也不干烤餅、蛋糕店的買賣了,租了個門面,買了一輛小型V客汽車,一門心思賣他的菜。開著他的小汽車,吹著鄭智化的星星點燈口哨,輕松愜意地奔跑在家與買賣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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