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丫的悲哀
命運之神喜玩惡作劇。一直擔心的事情竟原封不動地按著本來擔心的那樣降臨到我的頭上:畢業(yè)分配前老擔心自己會“打回老家去,就地鬧革命”!可結(jié)果,偏偏如“愿”以償。在外讀了三年師范之后,居然重又打道回府,分配到離家只隔一脈溪水曾經(jīng)啟蒙過我的母校任教……光陰似箭,轉(zhuǎn)眼又是三年,一切的一切,又都如我先前擔心的那樣完完全全不打折扣地投報于我,鐵鑄般印證了我當初的擔心決非多余,而具有那么耐人尋味的預見性。
作為一個教師的悲哀,最大莫過于“人家不把我當教師看,不叫我老師!”受人輕視,還教什么書呢?參加工作的第一個夏天,領導上很器重我,安排我擔任小學畢業(yè)班的語數(shù),我連忙惴惴不安去找校長,他耐心地說:“看了你的檔案,你是學校的高材生,這擔子你能勝任!”我的父母是兩位老牌民辦教師,也急急地幫我找過領導,同樣得到類似的答復:“年輕人,讓他壓壓擔子,煉煉!”可我畢竟只是17周歲的人,這畢業(yè)班最大的阿胖跟我同年,他是我三叔的兒子,老遠看見就大聲疾呼我的小名:“毛丫,毛丫!”接著是大叔的兒子、二叔的外甥、伯伯的小女……他們都同班,都跟著“毛丫,毛丫”的喊我。當時,我心好矛盾:是應呢?還是不應?我們都是姐妹兄弟,不應吧?倒以為我在外念了三年書臭擺架子;應吧,以后還怎么上講臺?考慮再三,末了,我還是輕輕在應了聲——這下可糟了,從此,班內(nèi)很少再有人叫我“何老師”了!學生是這樣,老師們更是“毛丫”個沒完。
因為學校里的老師大都來自同村或鄰村,大都姓何,全校大小何老師8個,除其中年紀最大的那位何老師,在公開場合叫過我一聲“何老師”,我卻總是應不出,他年紀這么大,曾是我父親的老師,他盡管出于禮節(jié)叫我“老師”,我無論如何不敢應;而另外的7位何老師,哪一位沒教過我呢?我同樣不能讓他們以我老師相稱?爸爸在本校教初中(小學戴帽),媽媽教五年級,他們是當然的“毛丫”……一年的毛丫苦苦熬過了,幸虧現(xiàn)在小學上初中都是直升的,不然,我可就有楣倒了。第二年,我死活要從一年級開始,領導上也勉強滿足了我的要求,綜然孩子們大多叫起“何老師”,但是“毛丫”之聲仍然不絕于耳,我的老師,我的長輩、我的鄉(xiāng)親……只要他們在,我一輩子都是他們眼里和嘴邊的“毛丫”。
“既從教又不能安心教”,我以為這同樣是教師的悲哀。三心二意,能教好書嗎?前面說了,我的爸爸媽媽是兩位老民辦,弟弟的戶口也在農(nóng)村,家里分有三個人的責任田。爸媽要教書,又要種田,起早貪黑,沒一個安生的傍晚、沒一個安生的假日,我一看到爸爸未老先衰的滿頭白發(fā),一看到媽媽老是胖不起來的瘦小身軀,我的心就一陣陣緊縮,淚水止不住的掉。剛來時,我也埋怨過父母,何必如此牛也似的拚,能一般過去就好了!但一見到左鄰右舍什么都比我們強:西裝領帶老板皮鞋彩電空調(diào)高樓大廈豪華迷人,我也就服了爸媽的教誨:“不干,就是一般的日子也會過不上的!”作為女兒,人家李鐵梅要為家里挑走八百斤,我就挑個一百斤吧!“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所以,放了晚學,打發(fā)了學生,我也急急地跟父母下地……父母都勸我坐下來多看點書,多想想教學,還專門替我騰出半間房子作我的書房??晌译p怎能坐得住,我不是草木,羊羔嘗知跪乳?爸媽滿身滿臉連發(fā)尖上都淌著汗水呢?就這樣,我們一家在同一所學校任教,爸媽的事常使我揪心,我的一舉一動又總讓父母多費唇舌。有好多回,跟學生鬧僵了,都是爸媽幫我做善后;有好多回,我想搬到學校去住,“眼不見,心不煩”,少牽累父母。可是,學校里沒一個外地的女伴,大家在校虛設寢室,沒有被席,全是“走教”的。有時還把學生的本子往菜籃子里一擱,拎到家里去改。我一個姑娘家,守偌大一個古舊的祠堂,哪可不敢!在學校里,我常??床粦T那幾位老是“一手抱孩子,一手揩黑板”的女老師,教什么書呢?不如干脆回家當主婦。我也看不慣那些下課10分鐘也會跑到責任田里看田水看病蟲的老師;更看不慣帶一大幫班里的學生到自家責任田里去“學農(nóng)”……學校里讓我看不慣的事情很多很多,我都悶在肚子里,不想說,也不敢說。
作為一名教師,哀莫大于“有才能得不到發(fā)揮,想教不讓教”。有力使不上,心情自然不舒暢。送走了一個畢業(yè)班,迎來了一個一年級,接著又跟上二年級、三年級,如今三年級眼看一晃又快過了。想當初,考取師范,滿懷壯志,曾經(jīng)為爭當一名合格的小學教師拚搏過奮斗過——我的數(shù)理化本不錯,為了追求“全面發(fā)展”,我鉆語文、學寫作,第一次在縣報副刊上發(fā)表小說時,我是何等的激動和忘情!我的字不好,我就練;我學畫畫、學風琴、學提琴,吵著爸給我買吉他、買二胡……我把我的課余都賠上了。人們都說我學得還象樣,各類比賽中也讓我捧回過不少個一等二等三等獎!可一從“打回老家,就地革命”,成天守著畢業(yè)班的語文、數(shù)學,成天跟著父母上山下地,第一年就把一度玩得火熱的吉他首先給冷落了,學校里又沒一架發(fā)得準音的風琴……所有的愛好和學成都被迫放棄。我這個“毛丫”常常暗自嘆息。不是嗎,我很有一個當好教師的基本素質(zhì)和良好愿望,我本不追求彩虹的艷麗,也不攀附太陽的光輝,不企望巨雷的轟鳴,不羨慕北斗的永恒,只求在我的生命征途上,把盡有一點光和熱毫無保留地教給新的一代??墒?,第一個“落地跟斗”就重重地跌醒了我。我對天發(fā)問:為什么一定非要打我回老家?稍遠點不行嗎?還是淵博的爸爸明示于我:以前的老師都是從外地來的,吃宿在校,象個學?!,F(xiàn)在這模樣都是“文革”的功勞!1968年,山東侯、王兩位有一篇文章:民辦教師回隊(大隊)任教,公辦小學下放到大隊來辦,貧下中農(nóng)管理學校,知識分子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因為就地的百姓最清楚你的家庭歷史,臭老九就被管得服服帖帖一動不動!“文革”過去了,什么都改革,可這“就地任教”,卻一直沿用至今。還是“哪里來,哪里去”,教師“地方化”!分配很簡便很省力!你無錢無勢的回老家,到最需要的地方去!有點門路的留縣城進省城甚至換工作。你爸爸媽媽民辦了大半輩子,能幫你說什么情幫你什么忙呢?你能成為一名國家公辦教師已經(jīng)該滿足了,安心教書吧,我們可愛的毛丫!
師范畢業(yè),我是算挨過了最苦的前三年:如今學生中“何老師”這親熱稱呼正慢慢地增多,于萬般無奈中,我也慢慢安心教書民,可后頭的日子正長。我還是要拚搏,還是該奮斗。但我知道,昨日是逝去的今天。我又擔心,我所經(jīng)歷的悲哀又會無情地降臨到將快畢業(yè)分配的我?guī)煼独餆o能的弟弟妹妹們頭上!我擔心,“回村任教”會或輕或重地影響中國的鄉(xiāng)村教育!現(xiàn)在不是有人不惜重金,把孩子往城里的學校里黑心嗎?是的,現(xiàn)在的貧下中農(nóng)是沒有心思再來“教育”我們這一批新生的“臭老九”了!也沒有精力再來“管理”我們這座“破祠堂”了!長此以往,最終悲哀的還是我們這班乳氣未脫的“毛丫”!(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啊,但愿“命運之神”再不要玩那捉弄人的惡作劇,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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