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

祖父去世已十多年了，但我卻至今常追念他老人家，以至每次從老家歸來心情都久久不能平靜，悲痛不已。

我的祖父生于光緒二十六年（1898年），逝于八一年春，終壽八十三歲，也算長壽，那年我們還小，只記得一艘大船，幾十道花圈、上百個挽聯(lián)，和許許多多親朋鄉(xiāng)友鳴炮接送、浩浩蕩蕩一路道也風光?；卦崂霞沂俏易娓傅奈ㄒ贿z愿，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我明白他牽念生他養(yǎng)他有山有水的故里，以及游子盼望魂歸鄉(xiāng)里的悲愴心情，因為那里是他童年生活幸福的天堂，是他生命的根據(jù)地。

祖父，在我家鄉(xiāng)稱作爹爹，祖籍于廬江縣白山鎮(zhèn)，臨近巢湖，我爹爹最早于童年便涉游于巢湖水上作業(yè)，以行船牧漁為生，喜歡捕釣些黑魚、鱔魚，在家鄉(xiāng)橫豎幾十里，一根大桿每次歸來，總掛滿黑魚，羨煞路人，頗為風光。在老家那里有許多關于爹爹的故事，許多我只能從我奶奶及我父輩的點滴回憶中來勾勒爹爹的溫暖形象。

我爹爹有兩個兒子，大伯及我的父親，孫子、孫女們一行六人，我生的時候，爹爹已經(jīng)六十九歲，在他陪我有限的短暫歲月里，遙遠的記憶卻清晰地印刻著爹爹面容輪廓，酸楚的額紋記載著滿清、民國和共和國的滄桑變政。

記憶中，爹爹身材標準、面容清凈，待人親善?？偸菐е豁敗袄卒h式”棉帽，可能是因為年紀大卸寒而用，一身染了深藍顏色的老土布厚厚得很，穿在身上臃腫而肥大，二套衣服久穿至他老人家去世時還整潔未爛。(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舊時的家庭分工明確，祖父每天外出忙于生計，而我祖母便上、下、左、右每天料理著家里生活瑣碎的大小事務。因為過多勞作的體力透支加上節(jié)衣縮食的生活，爹爹常夜疾呻吟，祖母便幫他捶背，有時還用酒杯沾酒刮后背，背被刮得血紅血紅的，后來知道那便是中醫(yī)魁寶“刮痧”。

我爹爹最喜歡是我大伯家我哥了，可能是因為長孫原故。我們這些淘氣之孫不管做錯什么他總是仁慈一笑而過。我們家從未分過家，一家大大小小十二口，我大伯在外地工作，每逢節(jié)假日回鄉(xiāng)全家歡聚，甚是熱鬧。那時的家因為他的存在而倍感大家庭的溫馨。

老人家一生歷盡滄桑和磨難，為人寬厚正直，他慈祥的面容給我童年、少年乃至今天留下極深刻的印象。祖父年輕時安家由鄉(xiāng)下遷入三河小鎮(zhèn)，并以開糧店為生，過去叫作米行。五四年發(fā)大水祖父常以糧、物接濟那些貧苦逃荒之人，這些我常聽鄉(xiāng)鄰說起，很得體面。后因為生意較好，得以“富農(nóng)”美稱，從而受到成份的牽連和打擊，被迫停業(yè)“反省”，我父也因此學業(yè)受阻而深怨不已，由于爹爹人緣極好，后被調(diào)到街道轉(zhuǎn)入商店工作，得一職業(yè)謀生?？墒呛镁安怀?，六四年我母親生我大姐難產(chǎn)，那時家境非常貧寒，爹爹便只好離職，得以一次性撫給些微弱的生活費，寄以我母親醫(yī)藥費和產(chǎn)后的康復。

爹爹的無私及晚年至近八十多歲的高齡，還肩擔毛挑以換毛糊口來接濟維持家人的生活開支，每每我思及他老人家那蹣跚年邁，每天步及方圓幾十里的身影，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我們那時還小，只記得讀書之余他便讓我們幫他曬毛、撿毛。曬干后等過些時日便賣了出去，有時賣得好價錢他便賞我們這些賢孫一分、二分錢碎銀。于是歡天喜地便是那童年的勞動收獲，也是爹爹啟迪我勞動就有收獲的真理。

我永遠不能忘記的是每次當他從幾十里地外勞作后，邁回腫浮的雙腿，還未顧及休息便從毛挑里掏出紅薯、玉米棒給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小孫孫們時那一種慈祥和勞作后的滿足?，F(xiàn)在，當我持筆于十幾年后的書齋里思及也不禁淚水滾滾而下。

爹爹不論遇到任何事物和打擊，他總是默默地承受，總是把酸苦與寒冷鎖在心底，拿溫暖送給別人，然后用頑強的精神去開拓新的路，以無聲的行動來回答命運的嘲弄。從少年游牧、中年長工到開米行、商店以及退休后為了生活去換毛，一路艱辛卻又坦然面對。

我經(jīng)常地想爹爹行走在田野，那心胸坦蕩，任勞任怨，坦然淡定的風貌，雖然他肩負著特殊時代下生活的重擔，卻仍然自強不息，充滿自信地發(fā)揮著余熱與命運抗爭。

爹爹每天天還沒亮便起身下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一日，辛勞作業(yè)，甚是辛苦。我祖母更是第一個起床煮些稀飯、南瓜，備些紅薯、玉米等遠行的干雜糧。艱難的歲月在他們的額頭過早地布滿了滄桑的年輪，滿頭的銀發(fā)為了子孫溫飽，每天餐風飲露風雨無阻地堅持奉獻著。而我的祖母毎天牽抱著我們這些小孫孫們在凄風苦雨中為他禱告，迎他歸來，望穿月月年年。那種畫面至今令人心絞酸痛。

我家在家鄉(xiāng)也算大戶，倒不是因為經(jīng)濟實體，而是因為我爹爹每次遇事時的大度和寬容以及為人的熱情。爹爹他很善良，樂于助人，朋友、鄰居、親人只要有所求，他定會力所能及地給予幫助，即使陌生人求助，他也會伸出熱情無私的手，從而廣得左右鄉(xiāng)鄰的愛戴和敬重。

每年清明，我們?nèi)叶家乩霞野咨浇o祖父、祖母的墳添上新土，送點紙錢，鳴放鞭炮，寄以懷思，訴說著生死離別后的變化。每次我在祭祖時常想，我祖父的那些先輩們的墓地又在哪兒呢？如果知道，我肯定會送些紙錢祭祀的，但又想爹爹已回到他們的身邊，服侍他們，早不需要我們這些賢孫孫們孝道了。他們是無數(shù)平民中的一員，他們已從那個時代的苦難中解脫出來，在一堆黃土里安息了。

我的很多優(yōu)點都始于我爹爹的遺傳基因。在我幼小的童真時代，爹爹就曾教育我們要“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進門看臉色，出門看天氣”，“話說三遍如蘘草，響鼓不要重敲”，出門遠行“晴帶雨傘，飽帶干糧”，“千金難買回頭望”等等……而且叮嚀：“俠們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所以我也得惠很多，感謝爹爹他的樸實的生活給我?guī)砗芏?a target="_blank">人生啟迪。

祖父是一個平凡的人，他是歷史時代悲劇的結(jié)晶，但他的勤勞儉樸的生活習慣，善良寬厚的吃苦耐勞品格是永遠值得我去學習和懷念的，他將鞭策著我人生努力向上、不畏艱難的奮斗精神。

（這是九三年寫的紀念文，前幾天在三河老家書屋里整理發(fā)現(xiàn)，因記憶模糊，現(xiàn)整理紀念！）

1993年8月16日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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