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軼事》

記得大概是1968年初夏的某日傍晚,晚霞紅彤彤的,放射著耀眼的光彩,白云像是被染成了紅色的被子,覆蓋在神州大地上。居民們吃過晚飯,陸陸續(xù)續(xù),早早來到到居民區(qū)中間的一塊空地,坐在大樹下,一邊乘涼,一邊準備集中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lián)播節(jié)目(新聞聯(lián)播)》,期盼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發(fā)布。
居民區(qū)主任張羅著掛起一盞一百瓦的白熾燈,一張八仙桌放在空地正中央。鑼鼓,紅旗也都準備好了,只等毛主席最高指示一發(fā)表,大家就敲鑼打鼓上街去游行慶祝。
新聞聯(lián)播要晚上八點整才播出,因時間還早,居民們紛紛在談論某某走資派被打倒了;某某墻門里那個平時看上去老實巴交的老頭子,原來是暗藏的反革命;某某中學某某派的紅衛(wèi)兵,拿著馬刀沖進某某派紅衛(wèi)兵的家,把家具砍了等等。雖然人們談論的話題各不相同,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人人都捧著一本有著紅色封面的毛主席語錄,且人人都把這本毛主席語錄護在胸前,生怕有怠慢語錄本而顯得自己不忠。
在等待中,突然人群騷動起來,大家都圍向一個人,原來是有一位在舊社會唱過梨膏糖的民間藝人也來了。此人解放前,是靠街頭唱賣梨膏糖的收入過日子的,解放后進了國營大工廠,是廠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員,有一副絕好的嗓子,嗓音洪亮,一般不用擴音器,也能唱得滿場風采,掌聲朗朗,歡呼雀躍!
在舊社會,賣梨膏糖的技藝,稱作三分賣糖七分賣唱,唱歌是他的拿手好戲,隨地隨唱,不在話下。居民們都圍著他,要求他唱幾首革命歌曲,給大家提提神,增加革命斗志。他的手臂上戴著紅燦燦的紅衛(wèi)兵袖章,顯得精神奕奕。
居民們簇擁著他,走到八仙桌前:“唱一首,唱一首......!”人們這樣鼓動著。在掌聲和歡呼聲中,民間藝人終于答應唱幾首。他笑容滿面,清了清嗓子,示意讓大家坐下。他站站直,挺起胸,一只手抬過肩高,做打開胸懷的姿勢,另一只手把毛主席語錄的紅寶書護在胸前。(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他首先唱起了一首《毛主席的話兒記在我們的心坎里》。優(yōu)美的歌聲在空中蕩漾,附近的居民們紛紛圍攏來,他唱得性情豪邁,聽歌的居民們如癡如醉,他自己也得意地笑容更加燦爛。
在一陣歡呼后,居民們又把他抬到了八仙桌上,讓他站到“臺上”唱,這樣聽起來更過癮。他接著又唱了《北京的金山上》、《大海航行靠舵手》、《東方紅》等歌曲,居民們都沉醉在激昂的革命歌曲中。
突然,抓反革命,快抓反革命!叫喊聲打斷了這位民間藝人的歌聲。人群一陣騷亂,四處散開。在混亂中,只見幾個手拿木棒和麻繩的,戴著紅衛(wèi)兵袖章的學生和一位派出所的警察,沖到八仙桌前,一把將這位唱革命歌曲的民間藝人,拽下了八仙桌,把他打翻在地,用麻繩五花大綁起來。
因用力過猛,這位民間藝人哎呦哎呦呻吟著,痛得他沒法說話,一臉茫然的表情,驚恐而不知所措。周圍聽歌的居民們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去幫他,生怕自己也會變成反革命。
頓時,整個場地上的人群鴉雀無聲,默默看著這位唱革命歌曲的民間藝人,被五花大綁,連拖帶推地押走了。此時,其中的一位紅衛(wèi)兵革命小將,跳上剛才民間藝人唱歌的八仙桌,大聲向居民喊道:“反動派,太猖狂,這個反革命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攻擊我們最最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千刀萬剮也不解我們的心中之恨!” 這位紅衛(wèi)兵小將說著,又回過頭對著居民主任:“這起反革命事件,你要負責任,你要寫出深刻檢查!”嚇得這位居民主任臉色發(fā)白,癱倒在地,語無倫次地喃喃道:“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就在大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時候,有膽子大的人,跑到派出所探聽來了內幕消息。原來,是這位唱革命歌曲的民間藝人,在歌詞中混進了反動口號,所以要被打倒,要抓進去鎮(zhèn)壓法辦。
很快,人群中大家竊竊私語,迅速傳遞著這個內幕消息。原因是這樣的,那首《毛主席的話兒記在我們的心坎里》有一段這樣的歌詞:
只要想起你毛主席
紅太陽升在心窩里
升在心窩里
毛主席也 毛主席也
亞夏 亞夏 毛主席也
問題的關鍵,,就出在歌詞中的“亞夏,亞夏,毛主席也”的“亞夏亞夏”這組歌詞上。懂阿爾秦語系、吉爾吉斯、柯爾克孜族語的人都知道,“ya xia” 釋義即:“萬歲”的意思。可是,不知怎么的,有人聽成了“要死,要死”,這句歌詞,轟然間變成了“要死,要死,毛主席也” 。 這可了得,在那個年代,把萬歲唱成要死,絕對是該千刀萬剮的禍水??!
這可能是方言與普通話的發(fā)音差異,在興風作浪的緣故,或者有人根本不懂“亞夏,亞夏”是什么地方的語言,更聽不懂是什么意思。在那個年代,因歷史原因,人的文化水平普遍較低,作為一旁的聽歌者,誰也無法判斷其真相如何,有意或者無意,闖下這個天大之禍,真的只有天知道了。
國際歌中唱到,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萬歲這樣的封建呼號也不是革命者所需要的。但那時可不一樣啊。那是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毛主席是我們的大救星,是紅太陽,是領導我們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最高領袖,怎能讓你這么詆毀,不把你打成反革命才怪。萬歲,是一種人們愛戴毛主席的頂級版表達方式。
人們聽到了這個內幕消息后,在人群中,在剛才聽歌的居民臉上,都不約而同流露出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反革命分子陰險毒辣,無孔不入,后悔剛才自己怎么就沒聽出來呢。然后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嘴捂起來,生怕一不小心,反動勢力利用自己的嘴,說出反動話,遭遇不可估量的滅頂之災。
那天晚上八點整的《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lián)播節(jié)目》里,真的傳來了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聽歌的居民們敲鑼打鼓,上街去游行慶祝。很快,把這位被五花大綁,剛才唱革命歌曲的民間藝人忘記了,滿街都是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口號響徹整座城市上空。
后來得知,這位唱革命歌曲的民間藝人,因將歌詞中的“亞夏”唱成“要死”,或者是有人將“亞夏”聽成了“要死”。于是,這位因居民們邀請唱革命歌曲惹禍的民間藝人,由紅衛(wèi)兵小將押送,投入監(jiān)獄,關了三年。
一直到了今天,每當我在路上與他擦肩而過時,看到他步履瞞珊,老態(tài)龍鐘的晚年,總會有意無意去注意他臉上的那一絲絲布滿臉膛的蒼老皺紋,這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皺紋里,鐫刻著他人生中一段無法抹去的記憶。哎,一個人從哇哇落地,到懵懵懂懂的童年,再到充滿理想的青年,剩下的算算有幾個三年,可以在不經(jīng)意間揮霍,可以容納幾個三年,在他心里刻下歷史的傷痛痕跡。
回想起那個狂熱的年代,人們的革命熱情高漲,革命的信仰高于一切。人們不圖個人私利,也不追求自己獨立的思想空間,只認準了永遠跟著毛主席走,他老人家指向哪里,就沖向哪里。這種狂熱的革命信仰,被一股無形的神力夾持著。這極端狹義的,帶有宗教狂色彩的信仰,摧毀了中國上下五千年的傳統(tǒng)燦爛文化,人性、仁愛、友情、是非,統(tǒng)統(tǒng)蕩然無存,人與人的斗爭至高無上。人的生活滋味如何,看今天的朝鮮,就是一面鮮明的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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