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花子來了
“叫花子來了!”
村前的石板路上遠遠地出現(xiàn)一個陌生的人影,突兀在碧綠的稻田之間,拄著一根長棍子,胸前斜掛著一個大布袋子,正一步一步朝村口走來,不用說,又是討飯的叫花子來了。已有眼尖的孩子在奔跑著,發(fā)出預警般的大呼小叫。這個時候,正在樹下吃飯或歇涼的婦女和孩子們,仿佛一群受了驚的鳥雀,嘰嘰喳喳,頓時忙亂開來。“快去關門!”鳥雀們四散而去,隨即就聽到一片嘭嘭嘭關門上扣的響聲。我也曾經是這群驚恐鳥雀里的一只,但立馬被我的母親止住了:“不要關門!叫花子來了就給一點?!?/p>
我家住在村前的大廳屋里,叫花子上門順路順腳。仿佛是為了迎接叫花子的到來,母親特地來到家里,打開門,拿了一只飯碗從米甕里舀了小半碗米,放在桌子上等著。母親說,叫花子是可憐的人,來討飯討米,多少要給人家一點。不多久,叫花子果然來了,母親照例要詢問幾句,哪里人?遭了什么災?一面端起那預備好的小半碗米,倒進叫花子雙手張開口子的布袋里,一面還要說幾句歉意的話:我們自己家境也不好,不然是要多給一點米的。
母親的歉意話,其實也句句是實情。那個時候,我們村子地處偏遠,山多田少,除了種點水稻紅薯,也沒有什么別的出產,每個家庭日子都過得緊緊巴巴,好在村子里也還沒有人家落到要靠外出逃荒要飯為生。來村子里討飯要米的,幾乎天天都有,多是年齡大的老頭或老嫗,一問,多半說是河南的或者安徽的,不是遭了旱災,就是遭了水災。
我剛上初中的那年,家里建了半棟瓦房,在村南的小溪邊。第二年暑假,雙搶已結束,新米初嘗新,這個時候村里來了一個中年的叫花子,是個結實的男子,個子不高。他到村里討米后,已是黃昏,他走到我家,躊躇了好一陣,向我母親說,想在我家門口借宿一晚。我母親便同意了,我們也表示同意。
那天晚上,他在我們家一同吃了晚飯后,在門口的禾場上乘涼,一番交談,得知他家里離我們這里很遠,他每隔幾天就要把討來的米賣了,換成錢寄給家里。臨睡的時候,我的母親說,門口蚊子多,又有夜露,你還是到我們廳屋里竹睡椅上睡吧。第二天一早,那人起來后,說還想在附近的村子討米,想把原已討來的米放我們家存放一下。此時,通過一晚的相處,在我們家看來,他也算是熟人了,又豈會拒絕?接下來的幾天,他每天傍晚就會提著一大袋子米從村外而來,我母親拿秤給他稱好,保存。然后他同我們一起吃晚飯,歇涼。一個叫花子總在我們家早出晚歸,村里人還以為是我們家親戚。幾天后,附近的一個圩場趕集,這人挑著他的收獲離開了我們家。(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再一次在家里結識一個叫花子,是我參加工作后的一個夏天假日。那時我二十歲出頭,正是一個文學愛好者。那天上午,天氣晴熱,門前的楊樹葉嘩嘩有聲,我坐在廳屋里看小說,我的父母姐姐都做農事去了。突然門口有唱山歌拉二胡的聲音,我一看,一個老者站著,勉強的笑容里一臉卑微,看那行頭和形態(tài),就明白是一個討米的人。我邀老者進屋,拿一個大碗舀了滿滿一碗米倒進他的布袋里,他很是驚訝,感激連連。我又要他坐,給他篩了一碗涼茶,拿了一些炒花生來吃。老者顯然是饑渴了,沒有拒絕。我對他的山歌特別有興趣,交談中得知,老者姓李,是寧遠縣人,瑤族,唱山歌是他的習俗。在我的請求下,老者唱了好幾段山歌,我一一在本子上做了記錄。末了,我請老者吃了午飯再走,老者無論如何也不肯。多年以后,當我身為報紙記者,采訪資興市一位年老的瑤族盲人山歌手時,我猛然就想起了這位姓李的要飯老者。
人生里,我們會遇上各種各樣的人,哪怕一個卑微的叫花子,既然與我們的人生有了交集,也就是一種緣分。何不結一份善緣,給自己一個心安,一個溫和的記憶。
2014年7月19日寫于余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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