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個幸福的人
在漫天風雪中,一個朝圣者,一步一叩首。他直挺挺地跪下去,兩手前伸,俯下身子,額頭緊貼冰雪覆蓋的大地。然后,他直起身子,向前跨出一步,再直挺挺地雙膝著地,機械地重復著前一個動作。那樣的虔誠,那樣的滿足。這是許久前從電影中看到有關藏民宗教儀式的一個片段,當時頗不以為然。傻呀,世上還真有這樣的人!可笑!但也沒怎么放在心上。
母親在世的時候,相信神靈,十分迷信。逢年過節(jié),總是要燒香,拜菩薩,拜這神那神。母親敬畏看不見的一切“神”,善待一切可以善待的事物,包括蚊蟲螞蟻。母親常嘮叨的一句話:人在做,天在看。母親對人世間的一切苦難都逆來順受,從不抱怨。把今世的苦,當做贖前世的罪,為美好的來世投資。母親一直活得坦然而從容,總是樂呵呵的,相信明天會比今天好,未來要比現在強?!皩砭秃昧恕?,這是母親的口頭禪。
對于母親,我老是心懷憐憫。在母親的世界里,既沒有豐富的物質,更沒有多彩的精神,母親卻活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我一直困惑。我總自以為是地認為那是因為她沒有文化,不懂得什么叫幸福。
眨眼間,自己也進入了老年。年紀越大,對于生命本身就越關注,越在乎,也就越感缺失幸福。史鐵生有句名言:死是無需著急的事情。反過來說,也就是要著急如何的活。如何活的基本前提,當然是為什么而活,幸福地活。
小的時候吧,懵懂無知,生活環(huán)境極其惡劣,吃飽穿暖都是一種意外,大家關注的是怎樣生存,活下去。自古以來,人不患貧而患不均。雖有城鄉(xiāng)差別,但大多數人的生活沒有太大的懸殊。特權,自然也是有的。但那時的特權,無外乎是能吃飽吃好一點,穿得利索暖和點,遠沒有現在那樣張揚夸張,也沒有現在那樣傷害人作踐人,叫人難以忍受。況且,生活在窮鄉(xiāng)僻壤,離城鎮(zhèn)遠,城市猶如天堂,可望而不可及。生活為什么貧困,沒有多少人去想這個問題。幾千幾百年都這樣過來了,日子在向好的方面發(fā)展,這就足以讓人欣慰的了。沒人去抱怨生活,在大多數人眼里,貧困,是理所當然的,是生活的本來面目。能攤上一頓好吃的或是好穿的,就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記得做學生的時候,那時每個村(當時叫大隊)都有一個貧協主任,每一學期都要請貧協主任到學校上課。貧協主任都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舊社會的苦難經歷,被他血淋淋地展示在我們眼前,直聽得我們血脈賁張。對比之下,無不暗自慶幸生在新社會。新社會這樣的好日子,都還不幸福,就太不知足了。對政治體制的認同,對共產主義的擁護,發(fā)自內心。誰說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壞話,誰就是反革命,人們會堅決不答應。對毛主席的敬,對共產黨的愛,大家都很虔誠。直到現在,一些家庭在除夕團年的時候,都還不忘在毛主席像前供上一炷香,當做老客一樣敬重。這種教育,很有成效。(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毋庸置疑,從物質的角度看,改革開放前,那是一個不理想的社會。這些年來,一直讓我困惑的是,在那樣極度貧困的年代,人的幸福感卻是普遍的,真誠的。就是今天,回想那些年人們的笑聲,那些年人們的熱情,都感覺特別的溫馨。看來,幸福感不是由物質決定的。
青年時代,正趕上改革開放,中國大地涌動著前所未有的活力,日子還有這樣一種過法,驚喜之余,忽然發(fā)現過去的生活不對,有一種受騙上當的感覺。改革,給老百姓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實惠,老百姓成了直接的受益者。共產黨好啊,鄧小平好啊,改革開放好啊,這種幸福的贊嘆發(fā)自肺腑。我為生活在這樣偉大的時代而自豪。
物質的豐富,刺激著欲望的生長;欲望的膨脹,驅使對物質更瘋狂的追求。欲望的潘多拉魔盒被悄然打開,世界有多大,欲望就有多大。漸漸地,錢,成了我們整個社會的價值核心。幾乎沒有人,不拜倒在錢的膝下,甚至是我們在心里默許的所謂偉人。
薄熙來的官夠大了吧,徐才厚的權夠重了吧,按道理,他們不缺錢,不應該見錢眼開??墒?,他們依然不能免俗,愛錢,不擇手段的撈錢。結果,大好前途生生地被錢給斷送了。
我不得不承認,就連我這樣的極普通的小老百姓,社會也在物質上幫我把一個個夢想都變成了現實。但是,我卻愈來愈感到不幸福。我發(fā)現,對物質,我像大多數人一樣,貪得無厭,沒有飽足。明知欲望是個無底深淵,可是就是不由自主地往里跳,還生怕落后。除了錢,我不知道還對什么東西特別感興趣,對什么東西敬畏,對什么東西虔誠。錢,腐蝕了我的靈魂,成為衡量一切的標準,主宰著我所有的價值評判。我也曾是一個嫉惡如仇的人啊,我也曾是愛憎分明的人啊,我也曾是一心追求公理正義的人?。】纯次椰F在,多市儈,多庸俗……
我丟失了信仰,自我,也因此喪失了幸福感。我常常為為什么而活而困惑,我為此煩惱。
為什么會這樣呢?細細想來,這些年來,我就像一塊浮木,被裹挾在物欲滔滔的洪流中,身不由己,隨波逐流,想停都停不下來。金錢,那花花綠綠的票子,幾乎占據了我整個心靈空間。我做夢都想有錢。有錢人多好啊,燈紅酒綠,吃喝玩樂,沒有錢辦不成的事情。就像蒼鷹追逐腐肉一樣,我四處逡巡。可是,金錢就像那些美女明星,我愛她,她不愛我,一廂情愿罷了。那些花花綠綠的票子,我似乎與之無緣,即或偶爾光顧,也不肯讓我親近,像狡猾的小獸,聽到我的腳步,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粗磉叺娜俗『勒_豪車,揮金如土,玩瀟灑,我羨慕啊,嫉妒啊,憤懣啊。憑什么呢?愈是這樣,愈是痛苦?;钪?,不僅不快樂,簡直就是一種煎熬。
有時想,是不是有了錢成了有錢人,我就一定幸福呢?比如買彩票中個幾百萬上千萬,可惜這永遠是一個假命題。我現在是因為不能成為有錢人而痛苦,感到不幸福。
成為有錢人,看來今生已不大可能,怎么辦?我需要找到活著的意義,幸福的活法,這是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說起來滑稽,這么多年就這么活過來了,痛苦過來了,現在才想起來追尋活著的意義、追尋幸福。
我知道,我的心靈橫生著欲望的荊棘,葳蕤著貪婪的枝蔓,泉水干涸,土地板結,已經荒蕪得不成樣子了。我必須靜下心來,面對現實,認真打理。該刈除的刈除,該疏浚的疏浚,該開墾的開墾。我要重讀經典,讓人文的火焰焚燒舊我,用文明來營養(yǎng),讓時間來調劑,把它恢復成一片凈土。然后,重新移栽信仰的苗,用虔誠澆灌,讓它重新開出生命的花,結出人性的果。我要快樂地活著,我要活得幸福。
那些在冰雪中虔誠膜拜的信徒因為信仰而幸福,母親因敬畏神靈和生命而幸福,而我,不能再任由欲望擺布我的幸福,不能再讓金錢腐蝕我的幸福。我想起海子的詩: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
我應許自己:從明天起,重新做一個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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