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微女人
月光像銀子一樣鋪在曬場上。
在曬場的西南角的梧桐樹下,我、國林、樹大手握紅纓槍正警惕著四周。那年,我們分別是6歲,7歲,9歲。我們的槍是“菩薩公”用了一天時間,用堅硬的櫟樹做的?!捌兴_公”還特意用苧麻做了纓穗,用后山的紅壤將纓穗染紅了,用鍋炭將槍尖染黑了。紅纓槍對于那時的孩子來說,是真正的槍。何況是“菩薩公”特意辛辛苦苦做的呢?因而隊長照明叔將三支紅纓槍發(fā)給我們時,特別莊重地對我們說:你們要保衛(wèi)好集體的公糧!
夜,對于幼年的我們,充滿了神秘和誘惑。螢火蟲在飛,月光灑落在高樹低屋上,偶爾有一兩聲的鳥聲劃破夜空,然后就是除了月亮,幾抹淡云,就只有星星對我們眨眼了。
不會有人膽敢偷公糧的。隊長似乎相信他的直覺,他之所以要派我們站崗是因為支書的命令。大人,以及10歲以上的孩子,白天都響應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號召,在十八折修筑渠道累癱了,他沒辦法才把守公糧的任務交給了小孩?,F(xiàn)在看不到那種熱鬧的萬人大會戰(zhàn)的場面了:馬家宕的樹被砍光了,在山的陽坡,填上石頭撒上石灰水,遠遠看去:“農(nóng)業(yè)學大寨”顯得那么醒目。建設指揮部就設在馬家宕的山頂,每天天剛亮,從馬家宕飄來的革命歌曲就響徹整個石玉垸九寨十莊。人們在革命歌曲中開始忙碌,把山脊破開,在山脊與山脊之間筑起天橋,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興建水利設施深入每個村民的心,他們揮汗如雨挖溝修渠,要把十八折水庫的水引入每塊梯田。
現(xiàn)在,夜已深,勞累了一天的人們都已睡眠,偶然從三節(jié)橋上飄來鼾聲和磨牙聲都顯得遙遠。只有我們?nèi)齻€紅小兵,一絲不茍的嚴肅地站在梧桐樹下,警惕著四周。我們?yōu)橛羞@樣的光榮的任務感到無比的自豪,覺得自己都是解放軍戰(zhàn)士了,我們要為集體保護好我們的公糧。
后半夜,露水越來重,露宿在曬場邊不遠的三節(jié)橋上的大人們斷斷續(xù)續(xù)回家了。夜,越發(fā)寧靜,睡意也侵襲著我們。就在似睡非睡的時候,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把我們驚醒。我們看見一個身影正在往布袋里裝稻谷,已經(jīng)曬干的早稻谷粒,很輕微的觸碰就發(fā)出細碎的聲音。我感到我的心越跳越快,怦怦的要跳出胸腔了。就在那人裝好準備往肩上扛的時候,不知是誰叫聲“有賊!”只見樹大和國林沖上去,死死的抱住那人。那人掙扎著想擺脫我們,可是甩開一個,另一個粘了上去,眼看掙扎無望,一屁股坐在曬場上。這時聞聲而來的大人早已把我們團團圍住,在月光,手電光,火把的照耀下,她低著頭,我只看到長長的頭發(fā)和一件碎花的上衣……(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直到第二天,我才在人群中看到她的臉。原來她是那個從安徽帶著兒子要飯到我們莊的女人??此麄兡缸釉饽蹩蓱z,無依無靠,幾個年齡大的女人張羅,就讓女人做了支大叔的媳婦。支大叔四十多了,因右腿瘸了,加上家庭成分不好, 一直單身。他母親在一次批斗會上因不服貧雇農(nóng)代表方祥污蔑她老公,被打瞎了左眼,日子過得很是辛苦。一袋谷被分成兩半分別掛在安徽女人和支大叔的脖子上,那是昨晚的贓物。袋子上寫著:我是賊。在幾個民兵的押送下,在大會戰(zhàn)的水渠工地上和附近的村莊,一路走一路高喊著:我是賊,我是賊!我偷了集體的公糧!他們的叫喊聲引來很多圍觀的人,大人議論著什么,而小孩大多都是從背后丟石子。那個安徽女人總是用身子擋住小石子,以免落在支大叔的身上,額頭上一道道血痕異??植?。我記得我躲在人群中,看到那一幕的時候,心里早沒了當了一回英雄的豪情。女人的眼里那個無助,茫然,恐懼,絕望,深深的刺傷了我。我的英雄情結(jié)在那次事件中徹底結(jié)束了,我變得敏感,無所適從。待我真正明白世事后,常常想,要是那個晚上,我,國林,樹大誰也不出聲,那情況會是怎樣呢?我想至少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每想起那件事就自責吧。但是,我知道,命運里東西,是沒有什么假設的。
早上騎車去醫(yī)院,在拐彎的地方被豐田越野掛倒,中藥撒了一地,心里窩了很大的火,車主下來連連道歉,我在找東西裝藥時,聽到有人喊我哥,原來后座坐的是安徽女人的兒子,我們至少20年未見了,他居然認出了我!九十年代初他把支大叔厚葬后,就帶著他母親回安徽去了,這次回來是因為明天是支大叔忌日,他說每年都回來的,不回來的話,會感到不安。
有這樣的兒子,支大叔若泉下有知,該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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