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戲去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月···”后面一句是什么來著？我又給忘記了。上午外公教我這幾句話的時候，我正聽見外邊熱熱鬧鬧的聲音，人聲鼎沸的，我知道今天有個戲班子要來唱戲。我有些學(xué)不進(jìn)去。冬天的日頭從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地方慢悠悠地趕來，照進(jìn)門檻。一邊的外公捋著自己的半白胡須，也慢悠悠地瞇起了眼睛，另一只手上的煙斗還飄著煙呢！

“下面一句是什么?。啃〈?？”外公原來沒有睡著，他可精神著呢！要是我，眼睛一閉就呼呼大睡了！

“月出，月出···哎呀，記不得了！下回我一定馬上背出來！”

“我們小春現(xiàn)在就會打馬虎眼咯！”外公唆了一口煙嘴，煙呢，卻是從鼻子里流出來的！還打了個圈兒！那煙霧繚繞中，外公靜靜地端坐在一旁，好像一位仙人騰云駕霧地來了！

“外公，你帶我去看戲嘛！”我就索性跳到外公身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小春的消息還真是靈光?。　蹦强刹?？舅婆大清早來我家找媽說話的時候，我就聽見啦！我睡在床上，耳朵可靈了！這樣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可以玩了，媽媽不是最喜歡聽?wèi)騿?？她一定會同意我去的。對了，還有外公，外公自己還能哼唱呢，唱的是什么呢？我從來聽不清楚！那到時候我就纏著外公一起去鎮(zhèn)口。

戲班子一來就是半個月，我真是好快活呀！那我還要叫上舅婆家的堂叔。家里的親戚不喜歡他，連慈祥的外公一提起堂叔也直搖頭。家里的孩子都不和他玩，他只有一個人，那樣子真是好孤單。

可是我看堂叔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有一回我一個下午都在寫大字，可是就是寫不好，丑死了，還把墨汁見到了袖口上，怎么擦都擦不掉，一點(diǎn)寫下去的心情都沒有！這時堂叔來了?！靶〈?，大字怎么寫成這樣呢？”他還是用那種老成的語調(diào)對我說話?！疤檬?，連你也嘲笑我！可我就是寫不好！”我哭喪著臉。

“小春，你看，”他順手拿起毛筆，熟練地蘸了一下墨汁，在硯里點(diǎn)點(diǎn)，然后有模有樣地在新的紙上刷了幾筆，我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見他整整齊齊地在四方格子里寫出一張漂漂亮亮的大字，再看看我的螃蟹字，我都想鉆個地洞了！“堂叔，你的大字寫的可真好呢！”我接著說，“那你為什么不好好讀書呢？”堂叔沖我淡淡的一笑，但就是那樣笑，總覺得眉宇間有著無限的愁思，是什么呢？我也說不上來！這時，舅婆來尋人了，看見我袖口上的墨汁，就硬說是堂叔給弄的?！澳氵@樣整天游手好閑的，不要來吵小春，小春是要做學(xué)問的人，你知不知道！”舅婆無來由的罵著，可是堂叔呢，一句話不說，只是低著頭聽著，嘴角依舊是淡淡的微笑，好像舅婆罵的人不是他自己，和自己無關(guān)一樣！他就這樣被舅婆帶走了，可是還記得回頭看看我，就好像在說“小春，我下次再來看你”。我望著他瘦削的背影離去，想著，堂叔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呢？沒關(guān)系，小春幫你嘛！有什么不開心的，和小春說說嘛！外公就常說，只要和小春說說話，什么煩惱都沒有了！那我以后就經(jīng)常去找堂叔，我們一起玩，他就不會不開心了！

堂叔就好像是個天才，什么東西看一眼就學(xué)會。攤頭上在賣的糖人，那可是糖人爺爺一輩子的手藝呢！可是，堂叔看那爺爺使了一回，就毫不客氣的說要給我弄一個。爺爺可不信呢！“小春，你屬什么？”“猴子！”就看見堂叔從爐子上舀起一勺子糖，小心翼翼地往砧板上澆，桃形的臉，長長的尾巴，靈活的樣子，這不就是一個孫悟空嗎？堂叔，你真厲害！“爺爺，這個我們買了，多少錢？”“不要錢，孩子，你說說，是不是偷學(xué)很久了？想不想和爺爺學(xué)做這個？”堂叔笑著搖搖頭，還是掏出一個角子，我拿著糖人，開開心心地走了！在我心里，就更加佩服堂叔了！

“堂叔，堂叔？”真的是他，可是我剛才看見一個人撿起地上的煙頭，接著抽，那個人怎么會是我的堂叔呢？怎么會是大字寫的筆挺，糖人做得很棒的堂叔呢？是不是我看錯了？我好害怕，慢慢地走近，想瞧瞧清楚了。濃濃的煙味飄來，好嗆鼻，他蹲在后院墻角，盡情地把煙頭吸得只剩下煙嘴兒?！疤檬澹俊彼D(zhuǎn)過頭來，沒錯，就是堂叔。我?guī)е耷徽f：“堂叔，剛才我看見···”“不要和你舅婆說，好不好？”那樣真誠，堂叔滿眼血絲地看著我。我把他還拿在手上的煙頭拿下，狠狠地摔得老遠(yuǎn)。“堂叔，你為什么撿別人的煙頭？”他吐出最后一口煙，那煙的氣味真是難聞，我重重的咳了一下，堂叔側(cè)身癱坐在水門汀上，只是沉默。我就那樣盯著他。看他頭發(fā)蓬亂，亂糟糟的，怎么都不打理呢？我用自己的小手去理理，堂叔終于沖我一笑。堂叔既然不想讓我告訴舅婆，那為什么還要這樣糟蹋自己呢？為什么不和舅婆好好說說話呢？可是，我現(xiàn)在看到堂叔，就好擔(dān)心堂叔，也好心疼他。“堂叔，你不要傷心嘛！小春會陪著你的！”堂叔聽完就“哈哈”地笑了起來，好像我說的話讓他很高興似的。堂叔把我抱在他的懷里，揪著我的小鼻子，“走，我們看戲去！”原來堂叔喜歡看戲??！那以后只要鎮(zhèn)子里有戲班子來，我就叫上堂叔，這樣，他就不會寂寞了！“堂叔，你是不是喜歡煙嘴兒？”他點(diǎn)點(diǎn)頭。“爸爸有好多煙啊，我以后偷偷地給你帶來，好不好？”堂叔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只是哼自己的小調(diào)！我看著堂叔此刻一臉的朝氣模樣，那樣年輕，好端端的，為什么要去撿煙頭呢？他是真的喜歡抽煙嗎？陽光這時開得正好，雖然是那么遠(yuǎn)遠(yuǎn)的，但是依舊照在我們身上暖暖的，一點(diǎn)兒也不刺眼。仿佛還可以聞見陽光的味道！空氣中布滿了泥土翻新過后的氣味，夾雜著嫩草，野花的香味。在鄉(xiāng)間的小道上，我們的影子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高一低，再點(diǎn)上堂叔哼的調(diào)子，真好，就這樣···

我靠著外公，想著想著，就想得老遠(yuǎn)，今天也是陽光明媚的。陽光好的時候，我只要閉上眼睛就容易東想想，西想想···

我摸著外公的白胡須，躺在他的懷里，給外公唱前幾天學(xué)會的童謠：

老酒糯米做，吃了變“諾諾”···

“‘諾諾’是什么呀？”外公也有不知道的事！

“外公，‘諾諾’就是小豬崽呀！”外公摟著我的脖子，抱著我哈哈地笑，“小春吃了老酒就變成小豬啦！”屋外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我一猜就知道，準(zhǔn)是戲馬上要開場了，這是在打開場鼓呢！就好像在和村里的老少爺們說著：戲快開始了，大家可以搬個凳子，準(zhǔn)備準(zhǔn)備來看啦！果然不一會兒，我就看見隔壁的人家，搬條板凳，提個小椅子去趕場了！我也趕忙拿出我最心愛的凳子，可是外公卻說不用拿。為什么呢？外公說，你這么小的人坐在小凳子上就更加看不見了，外公把我駝在他的肩膀上就什么都看得清楚了！真是個好辦法！

“媽，我們?nèi)タ磻蛄?，你去嗎？?/p>

“媽不去，媽還得干活，哪里像你這么空？”

“那我到時候?qū)W幾句回來唱給你聽，你也算是看過了，好不好？”

“行了行了，不要廢話了，你管好你自己看戲就好了！”媽就是這樣，嘴上說著不想聽，心里準(zhǔn)是一百二十個樂意。哦，對了，我怎么把堂叔給忘了。我偷偷的央求外公，帶上堂叔一起去看戲?？赏夤珦u搖手，說：“堂叔是個大人了，要幫他媽媽干活做事，哪里像我們這么空閑有時間去看戲呢？”怎么會？我從來沒有見過舅婆使喚堂叔做事?。⊥夤且驗椴幌矚g堂叔才故意這么說的吧！我什么都知道！外公騙不了我！那···哎呀，不管了，戲馬上就要開始了，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外公馱著我，我好神氣！我比誰都要高，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見戲臺下人頭攢動，外公就這樣和我站到了戲臺下的最后面，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四四方方的桌子上蓋著大紅喜慶的桌布，一旁安放著兩條八仙椅，好像正襟危坐的樣子。最角落里坐著敲敲打打的民間藝人，有拿著兩面鑼敲打的，有提著二胡拉的，他們各自專注于自己的事情，相互之間配合的極好，不緊不慢，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可是就這樣敲敲打打的好一會兒，看戲的人是一個一個的多起來了，臺上什么動靜也沒有。這日的陽光又是出奇的好。最先照在我的脖子上，全身開始暖起來。初春的時日，沒有太陽的話，還是顯得陰冷，我寧可躲在被窩里睜著眼睛東看看，西看看，一會兒叫媽，一會兒叫外公，半天過去了我還沒有起來。有的時候被媽媽從床上拖起來，穿好衣服，我也喜歡抱個暖爐，再用暖腳的爐子把小腳丫子烘得熱乎熱乎的，什么事情也不做。媽媽就說我天生是來享福的。我愿意抱著手袋看著天空，看什么呢？我在看太陽公公什么時候出來工作啊？他都放了那么長的假期了該吃飽睡好了吧！今天，果然就來了！我猜想，太陽公公一定是看見我每天都望著他出神吧。這會子，我的頭發(fā)也開始暖起來，我可以清楚的看到光線在別人的發(fā)絲上躍動。然后，我就不覺得冷了，真好，要是每天都這樣，該有多好！有外公背我，暖日，有新鮮的空氣，有戲班子來唱戲···戲班子怎么還不出場？好半天了，我只看見臺上的布褂子上寫著“荊釵記”三個大字。料想今天演的該是這出戲了吧！可是等來等去，也沒有什么人出現(xiàn)。太陽把我暖的想閉眼。我想起堂叔，他戲唱得極好，“伊伊呀呀”簡直可以唱一下午，每次都有故事講給我聽。要是堂叔在的話，他一定知道這個故事，那么他原原本本的講給我聽，再看戲的時候就什么都清楚了。鑼還在敲著鼓還在打著，故事卻遲遲不肯上演！我有些不耐煩了，怎么還不登場？

“外公，這樣還要等多久？小春騎在外公的脖子上都要睡著了！”

“快了，性子不能太急！你瞧，等這里的位子都占滿了就開始咯！”外公什么事情都不打緊，一個人住不打緊，舅媽對他不好不打緊，什么都不打緊！可是我寧可跳下去，和同齡的孩子玩鬧起來，沒有堂叔在一旁給我講故事，什么味道都沒有了！明天我就要和堂叔一起來看戲。

等我們回了家，媽媽就催著我給她唱幾句今天的戲文，可是我一句也唱不出來，我什么都沒有聽，什么都沒有學(xué)會，媽媽一定很失望吧！要是堂叔在就好了！我去找堂叔的時候，看見他在他家的后院里拿著樹枝在沙地上寫著大字。我就站在他身后看著，我看他寫了一首詩“人生在世一蜉蝣，轉(zhuǎn)眼烏頭變白頭。百歲光陰能有幾？一場扯淡沒來由?！蔽衣犕夤f起過，堂叔以前學(xué)的是魏碑，寫的比誰都漂亮，連老師都夸他?，F(xiàn)在他寫出來的就是魏碑吧！真的，你看，每個字都是雄健挺拔，錯落有致，一點(diǎn)不受拘束的樣子。我好佩服堂叔，真羨慕堂叔寫的一手的好字！“堂叔，你真厲害！”我不禁在堂叔身后說?！靶〈?，你什么時候來的？”“你寫的太認(rèn)真了，都不知道我來了！”我也蹲下，隨手從地上摭拾起一根樹枝，指著堂叔寫的問：“堂叔，你念，小春跟著你讀！”堂叔就念了起來：“人生在世一蜉蝣，轉(zhuǎn)眼烏頭變白頭。百歲光陰能有幾？一場扯淡沒來由。”

“人生在世一蜉蝣，轉(zhuǎn)眼烏頭變白頭。百歲光陰能有幾？一場扯淡沒來由?！蔽衣犞X得好傷感，堂叔比我大不了幾歲，怎么會感嘆人生是蜉蝣，嘆息“一場扯淡”呢？我轉(zhuǎn)過頭去，堂叔還很年輕，卻那樣瘦，本應(yīng)是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可是他呢？一點(diǎn)也不會好好地拾掇自己，總是亂糟糟的，一點(diǎn)沒有個大人的樣子。舅婆還經(jīng)常罵他，有的時候聽媽媽說舅婆還打他，為什么呢？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說呢？小春就算再不聽話，媽媽也是舍不得打我的。難道堂叔不是舅婆親生的嗎？我一直這樣看著堂叔，然后就注意到堂叔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穿了很久了，有的地方線頭都掉了出來。我不禁用自己的小手去撫摸堂叔的背。小時候，我哭了，外公也是這樣撫摸我的。

“堂叔，明天你帶我去看戲，就我和你，好不好？”

“好?。　彼褪悄敲吹囊痪?，但我知道他心里是樂意的。因為，我看見這時候堂叔的嘴角有著不為人看見的微笑，很淡很淡，只有我看得見！

第二天的戲如約開場，有堂叔在，我一點(diǎn)也不覺得無聊。今天的戲名是《珍珠塔》。堂叔說這出戲唱的是一個叫方卿的家道中落去找姑母救濟(jì)，未料姑母勢利奚落方卿，而姑母之女翠娥卻與他生情，以珍珠塔為信物。姑母要方卿高中才許配，后果真高中兩人成親的故事。

“我只道骨肉總有骨肉情，誰料尤似陌路人，早知人情薄如紙”唱到這里的時候，堂叔也跟著唱起來，這一段，反復(fù)唱了好幾遍，連我也學(xué)會了！堂叔唱得有模有樣的，轉(zhuǎn)音轉(zhuǎn)的恰到好處，漸漸地，我總感覺，堂叔唱的時候在嗚咽一樣，就好像有哽咽的聲音。我一轉(zhuǎn)頭，堂叔還是那樣不動聲色地坐在位子上，唱著，哼著，吟著，再仔細(xì)一看，堂叔的眼神不知道散到哪里去了，呆呆的，就那么唱著，眼角好像是有淚花的，但是那淚花就是不肯落下來。它們被堂叔擒住了，仿佛永遠(yuǎn)也不會落下來了！“媽，你聽‘我只道骨肉總有骨肉情，誰料尤似陌路人，早知人情薄如紙’是不是！我唱的對不對？我唱的好不好？”我纏著媽媽，唱給她聽?！敖裉鞗]有睡著嗎？”“堂叔在，我才不那么輕易睡著呢！媽媽，你知道嗎，堂叔真厲害，戲還沒有演，堂叔就知道故事了，還說給我聽！媽媽，媽媽···”“小春，你不要老是纏著你堂叔，知道嗎？”“為什么，我喜歡和他在一起，你們不喜歡他，媽媽，可是小春好喜歡堂叔，媽媽，你見過堂叔寫的魏碑嗎？真的，媽媽···”我就這樣絮絮叨叨地給媽媽講著?！啊ぁぁぁ眿寢寷]有說話?！皨寢?，為什么你們都不喜歡堂叔呢？”“他這孩子，人是好，也聰明，可就是不上進(jìn)！”是嗎？堂叔真的是不上進(jìn)的人嗎？媽媽呀媽媽，你沒有見過堂叔的大字，沒有聽堂叔給你講過故事，沒有看見堂叔讀詩時候的樣子，那時候，你一定會喜歡上堂叔啦！“媽媽，不是的，堂叔教了我很多詩呢！你聽‘人生在世一蜉蝣，轉(zhuǎn)眼烏頭變白頭。百歲光陰能有幾？一場扯淡沒來由。’堂叔教我的！”“小小年紀(jì)，怎么教你念這種喪氣的詩呢？”媽媽也嘆了一口氣。“媽媽，堂叔為什么總是不開心呢？”我想弄個清楚，可是媽媽卻忙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一面要洗碗，一面又要晾曬衣服，真不知道媽媽一天怎么會有這么多的事情要做？“走開走開，不要煩著我！”媽媽要打發(fā)我走了！“媽媽···”媽媽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理會我了。媽媽的嘆息里一定有我很多不知道的，但是是媽媽不愿意給我講的，到底是為什么呢？大家各忙各的，沒有人來理我，我也一直在想堂叔的事，怎么也想不明白！就自己去田埂上散步。田埂上的泥土好像被外公翻新過了，旁邊堆著一叢一叢的小草，以前我總是問外公，好好地小草，為什么要去鋤了它們呢？因為這樣它們才會長得更好長得更壯吶！那是不是和我們一樣呢？怎么一樣呢？人也要病一病才會更好地往前走呢？外公思忖了好一會兒，或許你的想法更美！春天真的來了嗎？我看見路邊的花開得繁盛極了，比我去年看到的還要在茂密一點(diǎn)。一簇一簇的，爭著從泥土里鉆出來，擠在一塊兒。太陽慢慢地回家了，天空中出現(xiàn)了由白色到橙黃色的神奇轉(zhuǎn)變，然后，太陽好像就不見了，我忽然覺得沒有白天看戲的時候那么溫暖了，有一絲分吹來，有點(diǎn)冷。走著走著，就是小時候外公常常帶我來玩的小溪了，溪水很淺，可以看見溪底的鵝軟石，雜亂地鋪排著，溪水就這么常年拍打著它們，或許就是這樣鵝軟石變得如此圓滑。我記得那時候堂叔也常和我們一起來，有一次溪水漲高了我害怕的不行。堂叔早就邁過去了，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堂叔轉(zhuǎn)過身來，小春，快點(diǎn)呀！不，堂叔，我害怕！不要怕，你看，像堂叔這樣，你踮著石子過來！我踮踮石子，溪水的聲音讓我退卻。不，堂叔，我還是過不來！堂叔，你來背我吧！小春，你現(xiàn)在長大了，就要自己想辦法過來了！大人們不能一直扶著你的！堂叔就在前面鼓勵我，我眼睛一閉，一跳，果然就過去了，有堂叔在我就什么都不害怕了。天色漸漸地暗下去，我該回家了，我想繞個近路，沒想到一滑就栽倒了水溝里···媽媽，外公還有堂叔，他們都圍著我，他們圍著我看做什么？“醒了？”媽媽慈祥的看著我?！澳阍趺磿暨M(jìn)水溝里去了？”堂叔也焦急的問我?！斑€難受嗎？”外公捂著我的手，“手倒是熱乎了不少！”我就這樣看著他們，媽媽，外公，堂叔，我最最重要的親人，他們都圍在我身邊···“小春，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又難受了？”媽媽揩去我眼角的淚水。我沒有回答?！靶〈海菞l路我們從小就一直走，你怎么不小心就滑了下去呢？”“堂叔，沒有你和外公在身邊，我覺得好孤獨(dú)，我就看不見前面的路了！”“可是，外公老了，”“堂叔也大了”“我們總是要離開你的，小春總是會要一個人的，不能總是害怕呀！”“那寧可我們都不要長大！”我坐在床頭，和外公堂叔說說話?！叭丝偸且L大的，小孩是長大，老人們是變老，我們都是要變的?！碧檬逭f的語重心長，他端著一碗熱湯喂我，我喝著，覺得渾身都是熱的，渾身都是暖的，我也一點(diǎn)一點(diǎn)精神起來。“我們變老是不要緊的，只要你們小孩一代一代傳下去就好了！”外公手上提著一個小燈籠。我問外公為什么拿著一個小燈籠?！敖o你做的，這樣我們小春以后一個人出去，只要提著這個小燈籠，就能走的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模媲暗穆芬部吹们迩宄?，不會滑到了，不會摔下去了！”真的嗎，我只要拿著這個燈籠就可以走得順當(dāng)嗎？沒有外公和堂叔陪著我，我可以一個人走過長長的道路嗎？昏黃的燈光照下來，我們的影子投射在雪白的墻壁上。我們一家人就這樣圍在一起，說著話，一切都是那么安穩(wěn)，一切都是那么靜好。外公的胡須這時候是昏黃色的，堂叔的皮膚這時候也是昏黃色的，就連我的小花被也是昏黃色的，燈光一閃，那影子也跟著晃動，然后，又不動了，和之前的一樣。外公過來抱我，我緊握住外公的雙手，那樣遒勁有力，可是我再仔細(xì)一摸，碰到的就全是溝壑了，就像是外公的手上長了好幾條小溪似的，又是那樣糙手，仿佛溪水干涸了很多年。可是我就喜歡緊握著這雙大手。這雙大手是我從小握到大的，也是這雙大手扶著我到大的，再也沒有比這雙大手更溫暖的了。只要我握著這雙大手我就覺得安心，因為，我可以就這樣由他抱著，嗚嗚地安然睡去；我可以牽著這雙大手走過油菜花田，穿過喧鬧的早市，只要有這雙大手在，我做什么都不怕！堂叔這時候念起了詩來：“黃昏不擊鼓，日五打三更。黃昏雞報曉，半夜日頭明···”

真好聽！

“堂叔，接著念！”

“棹動烏篷行碧水，山陰道上風(fēng)如醉。黃酒千杯愁緒起。雨煙細(xì)，石橋隱約江南邸···竹蘭氣，夜來浸入深深寐···”真好，我就這樣由外公抱著，聽著堂叔給我念詩，從小，我就喜歡念詩，也常常央求外公和堂叔的給我念詩。幽暗的燈光伴著堂叔清脆的念詩聲，我記起小的時候，還是很小的時候，我就端坐在“小媽媽凳”上，想起外公翹著二郎腿，抽著旱煙，給我念詩的情景，我還喜歡坐在外公的腳踝上搖啊搖的，唱著“浪浪浪，馬來哉，小擰大擰走的開，馬腳彈開自吃虧”的兒歌，永遠(yuǎn)也不會覺得累，永遠(yuǎn)有樂趣可以找尋?！榜R腳彈開自吃虧”，我的耳畔回蕩這首兒歌，我還是這樣清晰的記得他的調(diào)子，我還可以一字不差的念出來。我終于回過神來，迷離中，眼前依舊是堂叔給我念詩的樣子：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我喜歡聽堂叔給我念詩的樣子，那樣美好，靜靜地。聽堂叔說過，他極想過家家養(yǎng)蠶，戶戶織綢的日子，時間如弦，彈撥出平靜的旋律，和現(xiàn)在的一點(diǎn)兒也不一樣。我就想著，到時候，堂叔一定已經(jīng)去了一個美嬌妻，他們互相唱著情歌：

我盼阿哥回家鄉(xiāng)——誒誒

我盼妹妹早生娃——誒誒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時候睡去了，那一覺，讓我睡得安心。

我的身體在我呼呼大睡之后就好了，早上，我還賴在床上的時候，舅婆的聲音從廚房那邊傳來，我聽得一清二楚的。

“哎呦，我的命當(dāng)真不好啊！你曉不曉得，誒，我聽隔壁的老馬說，他在城里看見那個沒良心的了，和那第二個活得好好的···唉喲喲，你不知道，老馬說那個狐貍精摟著他爹，沒有規(guī)矩了！”

“你也不要在意了，人都走了這么多年了，就算了吧！”

“怎么算？不能算完，這人要有良心，我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給他養(yǎng)著兒子，他自己在外邊快活了，沒準(zhǔn)哪天又跑回來了，這筆賬可怎么算得清喲···”

我蒙著被子笑，舅婆說的人，哦，也就是堂叔的爹，我想是不會回來的了。打我記事起就沒有見過這個人，只聽別人說起過，說他跟著一個漂亮的女人跑了。舅婆這是在做夢呢！她男人是不會回來了的！

“那你也不能老是拿孩子出氣嘛！”媽媽勸說著。

“沒有地方出氣，就拿他孩子出氣了。我見著他那兒子，我的起就不打一處來，爹兩張的像啊，我氣?。　?/p>

“胡話了吧，他兒子不是你兒子啊？”媽媽總是這么溫柔。

“看見那小子就來氣，你說，他怎么會有這樣的爹，哎喲，我怎么會嫁給這么一個人渣子喲！”舅婆說著說著又嚎起來。她一嚎，把外公都招了來。

“你這樣每天哭神哭鬼的給誰看，你喊喊，那沒心肝的就會回來啦？”

“那你叫我怎么辦？這么多年了，這里的人哪一個沒有看我的笑話？那一個不是暗地里在說我，說我留不住人，什么都留不住，啊，??！造孽啊！”

“這孽本來是由別人造的，這些年卻是有你自己造的！”媽媽停下了洗碗的聲音，我猜這時候媽媽一定滿臉好意地看著舅婆，而舅婆呢？一定是頂著一坨厚厚的發(fā)髻怔怔的看著媽媽，舅婆也常常這樣看我。她的頭發(fā)太長了，就盤起來安放在頭頂，頭發(fā)好長時間才洗一次，所以經(jīng)常是油光光的，我看了就很不喜歡。像媽媽那樣的長發(fā)才叫我喜歡呢！舅婆這樣看著我，嘴里時而說著“我兒子就不如小春”“小春的命好”“我兒子沒有享福的命”斷斷續(xù)續(xù)，忽上忽下的語調(diào)聽得我害怕。現(xiàn)在，她也在念叨著這些話嗎？

“你看看他現(xiàn)在，哪有年輕小伙子的樣子？你總是不好好待他，把自個兒的怨氣灑在自己兒子身上，你這又是何苦來哉？”外公說話的語調(diào)里也滿是愁苦，說完，長嘆一口氣，聲音越飄越遠(yuǎn)了，最后聽不見了，我猜外公是走了，他一定受不了舅婆整天“咻咻”地說個沒完。

“你看看以前，多聰明的小伙，要是你讓他繼續(xù)讀書，也不至于弄到今天這個地步，你說是不是！”

“來不及了！”舅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有些哽咽。

“你當(dāng)初要是想得開，人走了就隨他走了，好好歹歹也總算有個兒子陪著你，也不算太差，如今倒是你自己把這份情誼給斷了。好好的人，也毀了！這孽，什么時候是個頭！”媽媽說的那樣動情，我偷偷地爬到床尾，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廚房里，媽媽給舅婆捶著背的樣子。舅婆是那樣蒼老了，一點(diǎn)也不見她打罵堂叔時候的兇狠樣，原來，她也是個失意人?？墒墙裉焖龥]有頂著那個大大厚厚的發(fā)髻，而是把頭發(fā)放了下來，披在肩上。頭頂心上禿了好大的一塊，披散下來的頭發(fā)也是那樣的稀少，一點(diǎn)沒有了光彩。我原來的舅婆，這時候早已不見了，我只看見一個突顯老態(tài)的舅婆坐著，眼神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只覺得無光。她下垂的眼皮告訴我，她的心里也有萬般的愁苦。在這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她是怎樣度過漫漫的人生。如果，愁緒可以像她頭上的發(fā)絲一般一點(diǎn)一點(diǎn)散落離去，那么，她的心里會不會好過一點(diǎn)，那么，堂叔也不會是這樣，那么，大家也不用活得那么累了，是不是？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天堂叔看戲時唱著“我只道骨肉總有骨肉情，誰料尤似陌路人，早知人情薄如紙”的樣子，堂叔一定是想到自己的母親，怎么會對他這么狠心。人情當(dāng)真是薄如紙嗎？難道舅婆真的一點(diǎn)也不喜歡堂叔嗎？這世上的事有誰能說得清楚呢？

我馬上穿好衣服，臉也沒有洗就跑到廚房里，站在舅婆身邊，呆呆地看著她。

“小春，你快和你舅婆說說話，說?。　?/p>

“舅婆，有小春在，小春給你捶捶背，揉揉肩，”我就給舅婆捶起了肩揉起了背，“舅婆，你是不是感覺好多了？”

“是啊，小春在，就好了！”舅婆這時候變得好溫柔，從沒有見過她這樣輕聲細(xì)語地對我講話，悠悠地，慢慢地，那感覺，我好喜歡。

春天好像來得更加明顯了。水漲了船高了，云蒸霞蔚了，院子里飛過的鳥群唧唧喳喳的，有些還?？吭谖壹业姆苛荷?，瓦片上，踩著小碎步，這兒啄，那兒叼的，到頭來什么也沒有吃到，簡直比我還笨。不過我清楚的看到荷塘里的水藻早就忍不住地往上瘋長了，然后流水一動，它們就在水底招搖，魚兒是它們最好的玩伴。清晨的時候，就可以看見湖面上水氣氤氳的，朦朧成一片，好像仙境一般。踩著早晨的濃霧去打酒的人們也聚集起來，拎著酒瓶穿過柳條，嘴里哼的是什么呢，但我總覺得那調(diào)子比昆曲還要特別，還要耐聽。

“堂叔，我們看戲去，紹劇戲班子走了，越劇戲班子又趕趟兒似的來了！”

“是嗎？好！”堂叔就一把把我抱起來，很輕松地。

聽說這次戲班子的臺柱子是長著一張林黛玉的臉的，林黛玉的臉，那時該是有多么美呢？我真想好好看看，可是唱戲的時候每個人的臉畫的花花綠綠的，什么都看不見，只看得見筆畫出的臉。我一點(diǎn)也不喜歡，那么濃重的妝，我還是喜歡干干凈凈的臉，什么都不涂不抹，就是一張臉，這才真實！今天的戲我聽得一點(diǎn)也不認(rèn)真，我只盯著那個臺柱子的身段和臉瞧著。今天演的就是林黛玉，真是巧。我轉(zhuǎn)過頭去看堂叔，沒想到堂叔看得比我還要出神，險些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我知道了，堂叔喜歡這個“林黛玉”了。媽媽說過，要是男孩子看女孩子看的出神了，十有八九就是喜歡上女孩子了。我在心里暗自偷笑。堂叔一點(diǎn)也沒有發(fā)覺，他正看得仔細(xì)呢！好像是要把林妹妹看得在心里留下一幅畫似的，堂叔一定是想留個念想在心里的！

散場的路上，堂叔抽起了煙，堂叔已經(jīng)很久沒有抽煙了，這盒煙還是我許久以前從爸爸那里偷來送給堂叔的呢！

“堂叔，堂叔，堂叔”我連喊了三聲，堂叔著才反應(yīng)過來。“你是不是喜歡林妹妹？”我只知后邊的戲臺。堂叔緘默了許久，眼圈濃密，一圈一圈地飄遠(yuǎn)了，散了，留下濃重的煙味沒有褪卻。這一路我們都沉默了。堂叔到底在想什么呢？他到底是不是喜歡林妹妹嘛？我猜不透。

“今天的臺柱子唱得真帶勁，嗓子真是好，一點(diǎn)不砂?！蓖夤珜寢屩v著。

“我知道，她唱了很多年了，都說她唱得好。爹，你知道嗎？她卸了妝是真真的一個美人胚子呢！我還是姑娘的時候就愛看她唱，那時候我就見過她的素臉，我要是小伙子，哪一個不歡喜她呢！爹，這么多年了，沒有人能超得過她呢！她也愣是沒有嫁人，算算，也不小了！”媽媽就這么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不帶停的，說的我都好動心，真想看看林妹妹的臉。

“聽說，多年前是和一個書生有過一段的，男方家嫌她出身不好，散了，沒成！可惜了，多好的人！”媽媽嘆息道，“現(xiàn)在誰還在乎這個？人好就好了！有個活兒做，待人好，人這輩子就什么都不圖了，爹，你說是不是！”我看見外公瞇著眼睛點(diǎn)點(diǎn)頭。

我聽著這些話心里想，要是林妹妹見了堂叔，會不會喜歡堂叔，會不會想嫁給堂叔呢？那到時候，她就是我的堂嫂了！

“堂叔，”我去找堂叔，“堂叔，”堂叔呆坐在門檻上，他是在想著林妹妹嗎？

“小春，她喜歡的是讀書人，有學(xué)問的人！”堂叔不知道聽誰說的。

“我知道，堂叔，你也是有學(xué)問的人吶！”

“我怎么能算呢？我都沒有在讀書，知道的才那么點(diǎn)兒，算什么讀書人呢？”

“···”

“他是應(yīng)該喜歡別人的！”

“堂叔···”

戲班子走了，堂叔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心里的話，為什么不說呢？可是戲班子走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堂叔站在田埂上望著她們愈走愈遠(yuǎn)，堂叔會想著追上去嗎？會想著要求她留下來嗎？為什么不呢？可是沒有···當(dāng)時堂叔一定是落淚了，或許以后堂叔再也不會有這份念想了，或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女子回趟堂叔看得那么出神了吧！或許···

我們搬家了，去哪兒？

上海！

上海？是海上嗎，媽媽？

啊，或許是，聽起來不錯！

多久回來？

小春想回來就回來??！那我就放心了！

我以為以后還會回去，沒有和堂叔說告別，可是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堂叔了。他現(xiàn)在在哪里呢？還在小鎮(zhèn)上嗎？舅婆有沒有放下從前的一切，好好待堂叔呢？堂叔呢？他心里的百般惆悵，萬般愁緒解開了嗎？有沒有一個姑娘讓他心心念念呢？我想會的，一定會的，不是嗎？

這里沒有戲班子來趕場了，沒有一個像林妹妹那樣標(biāo)致的戲子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媽，我好想再看鄉(xiāng)下的戲班子來唱戲啊！媽媽耳背了，沒有聽見。

堂叔，我們看戲去，你知道嗎，紹劇班子走了，越劇班子又趕趟兒似的來了，你聽，是不是，開場曲還在響著呢！

媽，小春今兒個好好看戲，回來給你唱幾句啊！

走，我們看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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