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兒我們在禾場上玩耍，用蠶豆葉子扎成的毽子在腳上踢來踢去。不遠處的桑樹下，有正在幾只覓食的小雞?？粗焱噶说纳］兀彝话l(fā)奇想：“我們用桑葚汁做紅墨水吧，一定行的。”于是小伙伴丟了毽子，爬上桑樹，攀上樹枝，采摘桑葚。

“誰家的孩子，怎么爬到我家的樹上了？”

“這桑樹沒主兒啦？”

冷不丁一聲斥責響起，只見一個婦人從屋子里出來。她戴著草帽，一手提著笤帚，眼睛被太陽照成一條細縫。她是鄰家新娶的媳婦，可能不知道這里的桑葚根本就是無人問津的野果子。她大呼小叫的模樣讓我們既好笑又好氣，一個個只得溜下桑樹，四下逃散。

“哼，那個可惡的女人！”丫丫弄掉我頭發(fā)上的一片樹葉子說：“她媽是個瞎子?！蔽覀兟犃耍瑴惿蟻?，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你怎么知道的？”“你見過？”

“當然，”丫丫說：“不過她有個妹妹，比她好看多了。好像叫嫣子吧！”(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嫣子姑娘的名字。

很快，我就見到嫣子姑娘。她有些瘦弱，裊裊娜娜的身姿，一條很長的發(fā)辮垂到腰際。她說話的聲音輕柔，笑起來的時候，唇齒之間像要飄出雪花。

晚上，的叫聲此起彼伏，月光從窗口瀉了進來。嫣子姑娘跟姊姊小聲地講著話。我聽著聽著，就漸漸睡著了。

每到農(nóng)忙，嫣子姑娘都來幫忙。她幫著她姊姊插秧，收割油菜，去村口打水，她走到哪里，哪里就多了一道風景。

姊姊說嫣子姑娘讀了很多的書，還會用鉤針編織很多衣物。她教姊姊學做鞋墊的圖案，織毛衣，有時一起講些故事。她們似乎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一個晚上，我聽見嫣子姑娘與姊姊的對話。

“……他們相愛了，女孩子的姨娘卻來提親，那女孩不肯答應。她娘就問她是不是心里有了人？”嫣子姑娘說。

“那她怎么回答娘的話？”姊姊問。

“她想也瞞不住了，就說是的?！辨套庸媚锝又f。

“她娘聽了怎么說呢？”姊姊又問。

“她娘聽了，就說一句：‘你這死女子，要娘的命??？’”

“為啥呢？”姊姊覺得奇怪地問。

“不知道?！辨套庸媚镎f：“她娘當時就暈了過去?！?/p>

……啊??？

睡意又一次襲來，我再次睡著了。

嫣子姑娘到我家借宿。她與我姊姊年紀相仿，睡在一張床鋪上。夜晚，青蛙 當我睜開惺忪的睡眼，姊姊已經(jīng)從菜園里回來了。她把萵苣和豌豆莢放在地上，沖著我喊：“小懶蟲！太陽曬屁股啦！回頭告訴媽，說你不把牛犢牽到后山坡吃草去?！蔽乙还锹蹬懒似饋恚Ｅ镒呷?。黑子是姊姊最愛的一只狗，這時它蹭過來，歡快地跟著我跑了幾步，我學著姊姊的語調(diào)吆喝道：“過去！你這小懶蟲~！”

這天晚上，嫣子姑娘沒有來。

姊姊告訴我說她回家了，要等一段時間再來。

一直到了芝麻花開的時候。那天下午，天特別的藍，漂浮著幾絲白云。我與玩伴丫丫在田野找到狗尾草，抽了草莖。在芝麻地里揀了落在地面上的芝麻花，一朵一朵串在草莖上，就編成了一個潔白芬芳的花環(huán)。

那是個令人愉快的時候，直到看見飛來飛去的螢火蟲，我們才手牽手地回到村口。

姊姊正在著急地喚我的小名。

槐樹下還有嫣子姑娘，她也坐在人群里乘涼。星空下，當頭戴花環(huán)的我們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時，我聽見她說：“真像個美麗得小仙女！”這話讓我們美滋滋的，似乎接下來的責備也不難受了。

等到夜風涼了，乘涼的人群就起身，拿了木凳子，各自進屋睡覺了。

這個夜里，我一直睜著眼睛，近乎虔誠地聽著嫣子姑娘講話。姊姊開口了：“有情人終成眷屬，他與她后來在一起了。”

“你怎么這樣以為呢？”這是嫣子姑娘天籟般的聲音。

“電視劇的情節(jié)都差不多?！辨㈡⒑苡邪盐盏恼f?！翱蛇@事不是電視劇里面的，是真實的。”嫣子姑娘說。

“真的？你認識他們嗎？

“他叫莊周。我認識?！辨套庸媚锏恼Z氣有些奇怪?！昂髞硭懒?！”

死了？自殺？殉情嗎?"

沉默。良久，嫣子姑娘緩緩地開口說：“他患了不治之癥?！?/p>

“那女孩子知道嗎？”

“她接到他的來信，那是他寫給她的第21封情書。這封信解開了她心中的謎團，明白了她娘暈過去的原因?！?/p>

“哦。那女孩把信給你看了？”

“不是。那女孩就是我?！?/p>

“嫣子？”姊姊急促地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段時間我娘一直偷偷地抹眼淚，我怕再惹她傷心，不敢問她，就寫信跟莊周提了這事。一天，我打開他的回信，他這樣寫道，

嫣子：

我提筆寫信的時候，心情無比復雜。本來我想告訴你，這次我通過考試，從一名民辦教師轉(zhuǎn)成了公辦教師。接到你的信，我找過我父親……當我父親聽到你母親的名字時，臉色很難看。他不停的抽煙，一支接一支，似乎有難言之隱。后來，他說他這輩子對不住一個女人。那是他的結發(fā)妻子，那時他們有個孩子，可惜沒多大就夭折了。那禍不單行的日子里，她又染上眼疾，求醫(yī)無效，雙目失明。一連串的打擊使他心灰意冷，他開始酗酒，有時整夜不歸。她被娘家人接走，再也沒有回來過。他聽說她后來跟了一個男人，生了幾個孩子，有了新的家庭?？珊镁安婚L，男人得病死了，靠她拉扯幾個孩子。那個女人，使我父親的愧疚于心的正是你的母親。

嫣子，記得我跟你講過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嗎？事情戲劇性的重現(xiàn)在我們的身上了，我曾假設過很多種未來，可這一切戛然而止了。我還有個樸素的愿望，就是為你買一只粉藍的蝴蝶結，親手扎在你的發(fā)梢上。這也將是莊周永遠的夢了！

醫(yī)院的診斷書出來了，我患了絕癥!我沒有覺得悲涼，那是上天的憐憫吧！注定我短暫的愛與生命一同消逝在這個世界里，褪去一切的紛擾。他們會把我葬在那片開滿梔子花的山坡里，因為在那兒，你曾拿著梔子花，從暮色中散發(fā)著芬芳走了過來。

我的父親說自己沒有資格乞求你母親的饒恕，在她最苦痛，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沒有盡到一個丈夫的責任，甚至，殘酷的拋棄了她！而今，上天嚴懲了這個男人，他將失去兒子，承受那剜心的痛楚……

是呀，為何我偏偏是他的兒子？為何你偏偏是她的女兒？

嫣子，我仔細地想過，當我們來到世上，就不單單是一個人，我們是父母的孩子，兄弟的手足。父親的過錯告訴我，人生值得駐足，不丟棄的東西有很多，不僅僅是那令人炫目的愛情??！所以，嫣子，不論發(fā)生什么，答應我不再傷害到母親了。當有愛盈滿我們的內(nèi)心時，看待身邊的每個人就像瓷器一樣小心翼翼。莊周想看見，將來的嫣子，也會做世上最動人的新娘，好嗎？

莊周不跟你說“再見”了

……

屋子里靜得出奇，我和姊姊都說不出話來。

莊周走的那天，殘陽如血。

嫣子姑娘木然地坐在一口 池塘邊，就像一座石雕，她沒有眼淚，只感覺到自己被一絲一絲地抽空，最后剩下一副軀殼。不知過了多久，她仿佛看見莊周了，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看著她，像是在責怪，又像在安慰的眼神——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只見花白頭發(fā)的娘坐在飯桌前，沒有動筷，也不知等了多久。這時娘的嘴唇哆嗦著，聽到聲響，摸索著起身過來。她張開口，叫了聲：“娘！”

小半年后，嫣子姑娘嫁人了。

姊姊從她的婚禮上回來，給了我一把花花綠綠的糖。

我把那些糖盡數(shù)分給一起爬過桑樹的玩伴們，自己一顆也沒嘗。

轉(zhuǎn)瞬很多年過去了。今年清明，我回了一趟老家。當我泊車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村口的那棵桑樹沒了。它消失了，就像村子里那些遷往城市的人們。我突然想起莊周，想起嫣子姑娘，想起他們心酸的愛情?，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再寫書信了，而我會想：當年那些沉淀著兩家人恩恩怨怨，交織著半個世紀的愛恨情愁，訴說著戀人間生離死別的字句，嫣子姑娘把它存放到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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