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就是媽和老漢兒
老家就是媽和老漢兒
廢墟上的舞者
因為昨天拉肚子拉得精氣神都沒有了,時近中午還攤在床上似睡非睡,手機響起才讓我一個激靈,電話是成都五姐打來的,大意是清明快到了,問我回老家去給媽老漢兒上墳不,我說要晚些時候才回得去,她就說確定了要回就等我到成都后一起回去。
在老家尤其是我們60年代這個年紀的人一般都習慣稱呼父母為媽和老漢兒,沒有不敬的意思,這是我們的方言、是我們的身份,也是我們老家的味道,更像是蓋上印章后的一種佐證——聽這稱呼就知道你大概是哪個地方的人。
我們曾經(jīng)是個大家庭,媽老漢兒生下我們七個兄弟姐妹,三女四男,加上爺爺一共就是十口人,在那樣一個年代要把一家老小糊弄得不正常死一人已屬不易,更不用說還得弄得體體面面,春節(jié)總得至少有一雙新布鞋穿,而且子女最后一個一個活得都還不錯,起碼都“跳農(nóng)門”出來了?!疤r(nóng)門”在我們老家那是一個人混得是否成功的極端重要的標志,我至今記憶猶新的是當時生產(chǎn)隊有一個犯罪判了刑的人回來,據(jù)說因為改造好刑滿后就留在勞改農(nóng)場吃“國家糧”了,人人都羨慕得不得了都說他整對了,似乎還找了個長的不錯的女獄友做老婆。所以,我們從小被深刻教育的就是將來一定要有出息——“敲鐘吃飯,蓋章拿錢”、“穿皮鞋,吃國家糧”是我們最高的理想。由此,媽老漢兒的能干和功績在老家可是有口皆碑的!想想現(xiàn)在撫養(yǎng)獨生子女還時感艱難的我們真是無顏面對先人,真該慚愧而死。
老家有時就是你生命的源頭,讓你知道自己是從那兒來的,涼山的彝族就有死后讓祭司畢摩超度,把魂引領回死者老家的風俗。(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的老家是四川的一個小縣份——資陽縣,現(xiàn)在叫雁江區(qū)的鄉(xiāng)下,距離成都大約100來公里,現(xiàn)在是個大市了,管著近500萬人,四個縣級行政區(qū),但我說的仍舊是老資陽。
我1984年夏天考到南充師院讀書,那一年老家的房子就被賣掉了。老家是四間正房、一間廚房外搭二間豬圈——當然都是草房,加上一個大的院壩,院壩里還有三顆紅桔樹,結(jié)的果子紅得亮人、甜得咂嘴,現(xiàn)在想起都還清口水長淌。就這么大一份家業(yè)當時竟然只賣了800元錢。父母也就離開了老家,跟三哥去了攀枝花——按當時老家鄉(xiāng)鄰的說法是享福去了。
我們中國人就是父母在那兒,那兒就是家,那么我放寒暑假就得回家,但僅回去過一次,就覺得沒有原先回老家草房的味兒了,畢竟是三哥家,總不能隨心更不能放肆,一切都規(guī)規(guī)矩矩,方知原來已然就是做客了。媽依然是做飯以及其他的一些家務,老漢兒依然一天到晚東逛逛西看看似乎過得還輕松自在,但好多事情不能自己做主拍板了,譬如這一頓吃什么都得問一問,不像在老家,想吃豆腐了拿豆子就去換了、回來合著蒜苗炒起竟就吃了。媽還沒啥,依舊一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樣子,就我唯一回去的那一次,老漢兒就在我面前念叨了好幾回“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看來他還是有些想法的。
老家的房既然賣了,好像也就是沒有老家了,但內(nèi)心里總還是牽掛,偶爾在電視上看到老家的消息,心中總情不自禁的一緊,就會自然而然的回想起老家的山山水水、人情世故來。
我的老家按北方來說也應該算是一個村子,它如果叫黃村是很貼切的,因為除了外嫁來的全是黃姓,別無他姓,而且算來算去最多算到第五輩就都是一家人了,但它不是村,我們習慣了它叫板栗彎,板栗彎這名稱不知道是怎么來的,因為從我見天開始就沒有看到過一顆板栗樹。其實老家官方名稱叫訪弘公社11大隊5小隊,而我家在那里是5小隊唯一的一家,其余又是另外三大隊六小隊的,當然現(xiàn)在叫訪弘村了,我初中的一個同學現(xiàn)在就是村長。就那個公社的名字因為大有來頭需要啰嗦幾句,它取自于春秋時著名的孔子訪問音樂家萇弘的故事,據(jù)說我老家就是萇弘的故里,我記得高中時我寫了一篇記敘文《夜游訪弘》還曾經(jīng)作為范文在班上公開誦讀過。
老家由東向西也就二十來戶人家,家門前不遠下道高坎就是孔子溪,一條小的不能再小的河溝卻取了一個鼎鼎的大名,唯一一次見到它的氣勢磅礴是81年特大洪水,我記得我躺在堂屋的竹椅上就看得見它汪洋恣肆寬闊無邊的浩蕩。
孔子溪那才是我們的樂園,夏天沒漲水時在里面洗澡、摸魚搬螃蟹。有一回中午放學我和幾個同學下河洗澡,因為弟小我不準他下河,他就報復我,把我們的衣服全部抱走了,那時候長得到大不小,也知道害羞了,無法起來只好泡在水里,直到鄰居家忠娃的老漢兒把衣服給我們拿來才起來,身子已是泡得雪白,我記得那一次破天荒居然沒有挨老漢兒打,原因是家里碰巧來了客人。說起下河洗澡,大人是絕不同意的,因為幾乎年年都有小娃兒淹死,所以大人有一套對付辦法,這事一般是媽管。一回家馬上就叫你撈腳挽手,她就在你手桿兒兒腳桿兒處用力抓幾下,如果是白印子,你就中獎了,一頓打是免不了的了,后來我們也總結(jié)出了經(jīng)驗教訓,有了一套應對的方法:就是每次下河洗澡后,就用泥沙在身上搓,完后又用樹葉子在身上揉,這樣回家就抓不出白印了。
老家有一戶三代以內(nèi)本是一家的黃姓與我家驚人的相似,他們家也是七個兒女,也是四男三女,為了叫小名時不至于混淆,在小名前就加上一個大或者小,譬如我排行老六,因為他家的老六比我小點,就叫小黃六,我就叫大黃六,以此類推,其實他家老六是個女的,小時經(jīng)常在一起玩“過家家”,后來各奔東西沒有了聯(lián)系,據(jù)老家人說她家女的都嫁到成都郊縣了,除了大黃七考上老家的師范學校當了小學老師外,其余男的都在家務農(nóng),這些年發(fā)展經(jīng)濟林木,搞得也是風生水起,只老家的人往往說看到的對比我家七個都顯老。
北方的村子一般都有街道和集市,老家的集市是要走上好幾里路才能到的公社所在地,我們叫趕街,老家趕的街是一個歷史上有名的水陸碼頭,成渝鐵路最長的石拱橋王二溪大橋就在街邊上空轟隆隆而過,過去以“階級斗爭為綱”有一個排的解放軍駐守,我兒時電影的啟蒙就是那些——《杜鵑山》等樣板戲、阿爾巴尼亞的《寧死不屈》等外國片、解禁后的《英雄虎膽》等等,在這個橋洞下的壩壩里日積月累。
站在小鎮(zhèn)的背后的山上,可以看見沱江對這個半島一般的小鎮(zhèn)的縈繞,就像望見二條澄碧的溪流,由此就叫望二溪,老輩人說因為鎮(zhèn)子對面有個王家壩,叫來叫去就叫成了王二溪,文革后又改成忠義鎮(zhèn),應該和《水滸傳》沒有關系,我奇怪的是在中國遍地打造古鎮(zhèn)文化名片的當下怎么沒有叫訪弘鎮(zhèn),老家人難道沒有這個意識?
在鎮(zhèn)子上我記憶尤深的有二件事。
一件事就是頭一回下館子。我的老漢兒是個民間藝人,解放前和四川省著名的金錢板大師鄒宗興都搭過臺的,電話問大哥,老漢兒是66年6月19日從一個享受國家干部待遇的藝人成為和媽一樣地地道道農(nóng)民的,表面上看是因為他養(yǎng)家糊口屢次“走穴”掙錢,實際上是因為他宣傳所謂的“封資修”被多次批判,還鬧過一回自殺,就“被自愿”精簡回鄉(xiāng)了?!八娜藥汀钡古_后重操舊業(yè),往往在茶樓酒肆說評書打金錢板掙些錢補貼家用,我們小時假期有時就去端碗幫他收點錢什么的,媽固然堅決反對,但我們也圖稀奇,更重要的是有時遇到老漢兒碰巧那天生意好,心情一敞亮就會帶我們下館子,我和弟弟應該沾光最多。(現(xiàn)在和我的女兒說我們那時吃不飽飯,她這種挑食的蜜罐是絕不相信的,正如一個幽默故事講的:爺爺給孫兒講小時吃不飽飯的故事,孫子卻說,爺爺吃飯干嘛,你吃肉呀。)
也是在小鎮(zhèn)上的茶館里,那天生意出奇的好,我端著碗走了好幾圈,碗里至今我都記得居然有一張墨鏡工人五塊的!當老漢兒講到武松到快活林挑釁蔣門神正要動手時、驚堂木一拍說了一句“且聽下回分解”后戛然而止!我就知道今天又有好吃的了,老漢帶我去了鎮(zhèn)子唯一的一家館子,就那種小街小鎮(zhèn)那時最常見的大集體館子,點了一大盤芹菜肉絲,我就著白米光干飯一氣吃了二大碗,最后連湯汁都都拌在飯里吃得干干凈凈,就差舔盤子了。那是生平最酣暢淋漓的吃,吃得我齒頰生香,直到現(xiàn)在這道菜都是我最喜歡的菜。
另一件是小時候最喜歡趕街,在街尾的連環(huán)畫店子看娃兒書,每每逢年過節(jié)發(fā)了幾分角把錢,幾乎都是貢獻給了那個慈眉善目的婆婆老板,記得讀初一的春節(jié),我得到了五分錢的壓歲錢,興沖沖地到街上店子里看了三本連環(huán)畫,那時是一分錢看一本,如果是新進的書那得二分錢,條件差的我是不敢嘗鮮的。在還書時我看到桌子下有一張二元的鈔票,就是那種藍綠藍綠的一個車工在工作的畫面,我悄悄撿起來又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揣進褲兜。
二元錢,當時對我來說可是一筆巨款啊,我惴惴不安地想著怎么花這筆巨款,但總覺得小店里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撿錢了,婆婆也覺察到我的不安,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就此徹底崩潰,就把那張已經(jīng)捏出汗的皺巴巴的鈔票摸出來交給她,告訴她是剛在店里撿到的,她欣慰的笑了,告訴我以后每次來都可以免費看二本連環(huán)畫,并且特意送了一張剛揭下來的、嶄新的、連環(huán)畫《保密局的槍聲》的封面給我,時至今日這張封面我還保存如新。
老家山坡上還有碧綠的花生地、豌豆胡豆,巖邊地頭飄逸怒放的芭茅花,滿自留地嫩綠的蔬菜、房前屋后青翠婆娑的竹子……
世上如果真有所謂天堂的話,我想就該是自己的老家了。而現(xiàn)實的老家變得冷秋冷秋的了,那味兒淡的很了,年輕的都走了進城了,留下的好像都老氣橫秋的了,連孩子的哭聲,看家狗的叫聲都久違了,就是那塊過去種著胡豆的坡地,我們兒時在家里偷了臘肉出來,把地里的胡豆剝裝在竹筒里和臘肉一起燒來香噴噴吃,它現(xiàn)在甚至都長滿了茂盛的雜草。街上修建得混亂不堪,土不土洋不洋的,房子不再是紅磚青瓦的平房,而是灰頭土臉直愣愣的矗在那里的樓房了;芹菜肉絲也早已沒有了老家的味道。我的老家難道和我一樣也頭禿了、長縮了、蒼老了?老家令我高興的是終于在我高考走后幾年通了電,想當初我們都是在蚊帳里點著煤油燈看書做作業(yè)的,一晚上下來二個鼻孔黢黑,沒有中毒真是有一副好身體啊!于是我的老家夢里就有了一個仿佛魯迅瑜兒的墳上憑空添上的花環(huán)。
在我的記憶里,老家很純凈,尤其是冬天。南方的冬天固然短暫,但一般每年似乎照例總要下一場雪的,那時候是我們小娃兒最高興的,遠望大地隱隱約約的一片潔白,但又并不像北方全覆蓋,近觀依然麥苗綠油油的,山坡上黃秧秧的枯草,小河溝里發(fā)光的凌冰是我們最愛玩的,當做玻璃玩,小手凍得通紅,有時還惡作劇把凌冰丟進小姑娘的后頸窩里……比起我的孩子想看雪要上西嶺雪山又是何等的幸福??!看來,每一代人都是只能抓住他的當下幸福,在這個意義上說,沒有那一代人比那一代人更幸福,贏虧得失終究是辯證的。
老家屋背后有一片茂密的竹林,我的爺爺奶奶就葬在那里。而媽老漢兒的墳卻讓大哥選在了離老家大約五里遠的地方,那里距離大哥原來的家很近,雖然大哥早已進城,但老屋仍在,據(jù)說因為大哥先前當過大隊干部,所以才破例照顧劃了一塊荒地做墳山的,雖是黨員但大哥還是按當?shù)氐娘L俗請了端公和陰陽先生,確定這是一塊好墳地后才將他們安葬在此的,說是墳山,其實里面也就是埋了二老的二把骨灰,因為他們是在城里過世的。原來沒有立一塊像樣的碑,還是幾年后我和五姐出錢讓大哥找人雕刻了一套花崗石的墓碑,按陰陽先生選的日子立起并修整了一下墳,媽老漢兒的墓地才算是有些像模像樣了。
老漢兒是92年12月走的,肺癌,他一生不吸煙,只喝酒但并不濫酒,怎么竟會得肺癌?那是奔波風塵積勞成疾的??!那一年的10月8日我美麗的大學生妻子因為庸醫(yī)誤診失掉了年僅26歲的生命,由此老漢兒走時我沒有回老家。那一年我痛失兩位至親的人,悲苦得無以復加。
老漢兒走后,媽就過來與我同住,我估計是她想照顧我的單身生活,我知道,從小到大媽都很向著我,可能是因為她覺得把我在七個子女里生的最丑,所以她想多照顧我一些。媽和我一起生活念叨的最多的就是讓我快些再找個人成家,我想如果她在老家恐怕媒人早就上門了,她總說“都已經(jīng)這么久了,可以了”之類的,找個人易,成個家又是何其的難!她倒是把我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舒舒服服,“有媽真好啊”,我的同事們都感慨不已。
再后來媽就病了,糖尿病,拖到97年8月看我終于重新成家后她才決定到成都五姐那里去看病,然而已是病入膏肓,98年2月剛剛過完春節(jié)媽就在醫(yī)院溘然長逝,年屆69歲!
除媽走那年我回去守過靈外,二老故后因為工作繁忙一直也沒回過老家,直到這二年年紀越來越大心愈來愈懷舊,加之清明也是法定假了,總覺得再不回去看看就說不過去心也不安了。直到回老家才知“舊路青山在,游子白首歸”,也才知“家山萬里夢依稀”,空間距離即使再遙遠,心里依然惦記著老家。每到清明,總想回去給媽老漢兒和黃家的列祖列宗燒些紙錢,女兒這二年大些了,便也帶她回去接接地氣,給爺爺奶奶上墳。上墳時口中念念有詞些不肖子孫的道歉,或者保佑自己孩子的話——我們這輩子沒有什么可以保佑的了,已經(jīng)過氣了,未來是孩子的。有時想得多了不禁心生酸楚悲涼。今夕是何年,何處是老家?詩人說,老家是夢中的家園,是靈魂棲息地,是塵歸塵土歸土的安放所。中國人骨子里是要葉落歸根認祖歸宗回老家的,就像我的居城攀枝花,這是一個移民城市,你問他是哪里的,他會告訴你,他哈爾濱的、駐馬店的、重慶的,如果是四川人,他會說他內(nèi)江的、他南充的等等。所以老家確實是我們中國人的魂,我們的魂是媽和老漢兒傳給我們的,所以我說我們四川人的老家就是媽和老漢兒,媽和老漢兒在老家就在,媽和老漢兒在那老家就在那,無論老家什么樣子。媽和老漢兒現(xiàn)在都不在了,老家也就只能留在夢里了,我哪里知道還能回幾回、還能夢幾回?
然故鄉(xiāng)還是肯定要回去的,媽老漢兒不在了,但他們的墳還在那兒,他們的墳山在那兒,我們子女的魂魄就在那兒,所以得回去,活著回不去,死了也得回去,我想,我死后就把骨灰撒在老家孔子溪的青杠樹林里吧。西方人死后是去見上帝,中國人死后是去見先人。有首詩有這樣幾句: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生與死的距離.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卻不相認
但我說:
老家就是一生一世也走不完的路,
老家就是媽老漢兒
已經(jīng)沒有人為我守望老家,
但,我要告訴你,
老家,我早晚會回來,
在我回來的那一天,請為我下一場暴雨吧
就算是一場洗禮
沖刷掉我一生一世的罪孽、慚愧和慌張
然后,雨后的彩虹架在陰陽之間······
2014·03·28凌晨3點27分于修遠齋
2014·04·4·凌晨1點40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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