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童運，或者長，或者短，這是母親告訴我的。母親說，我是冬水田里的魚崽崽，是枯藤尾子上的秋南瓜，是我父親修路架橋修來的，是她在觀音菩薩面前苦苦求來的，所以童運長，病痛也多。

母親生下我的時候，將近四十歲了，還沒高興幾個月，我的脖子上就長了一個包，說是生陽子（可能是淋巴結(jié)核）。這個陽子越長越大，我的哭鬧也越來越頻繁，無論日夜。母親慌了神，求醫(yī)問藥，卜卦燒香，又請村子宗祠里的天慧老和尚念了口訣劃了水，然而陽子卻繼續(xù)瘋長，大得嚇人，像一個皮球塞在頭肩之間，每天睡覺也只能側(cè)著身子。這個陽子長了兩年零三個月，母親實在已沒有了辦法，只得聽天由命，命短命長憑我的造化了。母親后來多次告訴我，也許合該是我這病痛要有轉(zhuǎn)機了，有一天，家里的一只老公雞發(fā)瘟病死了，她把公雞宰割煮熟后放在碗柜里藏了起來。等她做事回來時，發(fā)現(xiàn)雞腿不見了，一問，是我站在板凳上偷拿著吃了。那天晚上，我渾身發(fā)熱，陽子更是成了一個燙手的包子，我哭鬧一夜沒睡。第二天，母親發(fā)現(xiàn)我陽子的頂部有一個黃色的膿包，用針一挑開，一包腥臭的膿頓時涌了出來，足足接了一飯碗。母親說，她索性把剩下的公雞肉也給我吃了，那陽子又流了一些膿血，以后竟然痊愈了，留下一個大疤。

村子的前面有幾口大池塘，塘岸邊長著很多大樹，垂柳，苦楝，翠柏，水面寬闊，清波粼粼。母親說，我三四歲的時候，有一次掉進深水池塘里去了，是村里大人發(fā)現(xiàn)了，才把我撈了上來。當時我的父母都在地里干活，聽到這個消息，天都要塌了。我父親丟下鋤頭就沒命地跑，一個腳趾頭跌斷了不停地流血都不知道。這件事，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母親說，要不是發(fā)現(xiàn)得早，我就沒命了。不過，我卻清晰記得，曾經(jīng)有一回，看見有村里的小伙伴被大人從池塘里撈上來，軟軟的身子躺在柏樹下，有人拿來一口大鐵鍋罩在地上，提了那不醒人事的伙伴，肚子俯扣在鍋子的圓底上，頭腳耷拉著，以便讓他嘔吐出喝進去的池水。

曾經(jīng)有一段歲月，我總是病怏怏地在母親的背上趴著，母親背著我穿過村前的稻田，沿著江邊到兩三里路外的羊烏嘴村去抓中藥?；氐郊依?，母親把我放在門檻上坐著，她就找出那個熬藥的砂罐子燒火熬藥。不一會，一碗黑湯藥端在我的面前，我半哼半哭喝一小口就不肯再喝那苦藥，母親就找來一塊黑糊糊的繃硬砂糖，要我喝一大口就咬一點砂糖，一面愁著眉不住地哄我：“崽啊，吃完藥就好了，吃吧。”

沒病災(zāi)的日子，我是村里的飛天蜈蚣，打架是出了名的，哪里有了孩子的哭鬧，到頭來大約多半有我的份，最終那孩子被他的母親帶來我家上門討理，我的母親便把我一頓臭罵，有時還打我?guī)讉€巴掌，然后賠笑賠不是，還要拿一個盤子裝一點花生瓜子之類塞進那仍在啼哭孩子的衣兜褲兜里。有一次，我和幾個伙伴又在村前的朝門口追逐打鬧，我被壓在最下面，上面人疊著人，我突然感覺手臂一痛，就大哭起來。母親趕來看時，我左手前臂骨頭斷成了兩截。

母親請了羊烏嘴村的草藥郎中黑朵來看我的手，那些日子，我的手臂上了夾板，敷了一層黑糊糊的草藥，用一塊布條斜吊在肩膀上。自然，我的起居飲食，母親又得格外操心。黑朵郎中隔三兩天扯了一大堆新鮮草葉來，每次讓我母親嚼爛了給我重新敷上。而后，我父母親要盡量弄了好酒飯款待郎中，哪怕自己少吃不吃，也要讓郎中盡情吃飽喝足。母親說，每次嚼藥后，口苦得吃不下飯。黑朵郎中的藥也很管用，我漸漸感覺敷藥的手臂發(fā)癢得難受，郎中說是斷骨頭快接合好了。一兩個月后，村里一個老人死了，發(fā)喪的那天，我提著手臂擠到人堆里觀看，不曾想，手臂一陣劇痛，又斷了。母親捶胸頓足，但也無法，只得又請了黑朵郎中來，重新給我接上斷臂。好在我的手臂終于好了，也沒留下任何殘疾。(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開蒙上學(xué)后，我的身體慢慢好了，除了常年鼻涕不斷，感冒發(fā)燒也漸漸少了。捉泥鰍抓魚，撿柴割草，殺禾挖薯，剁豬草，打野蜂，一年之中，不是手指被剁傷割傷，就是腳板底被劃破刺傷，或者手臂臉面被蜂蜇得像個包子饅頭，或者腿稈子摔得皮破血流，或者被村里生崽的母狗咬傷腿腳，已經(jīng)都是小菜一碟，十分尋常。母親照例是心痛一番，卻也沒法。

大約十三歲的那年，因為春夏的幾場大洪水，村前江上的木橋被沖走了一節(jié)橋板，只剩下對岸到橋中央的兩節(jié)，常有人回村時愁繞道，從斷橋處一個箭步凌空跳下岸來。當有一天，我隨同伴之后從橋上跳下時，咔嚓一聲，左小腿中央的骨頭斷成了兩截，我癱坐在岸上站不起來，痛得大哭。母親聞訊趕來，將我背回家。之后，又是黑朵郎中把我的腿治好，我的母親依舊嚼著苦若黃連的草藥。這也是我漫長童運的最后一劫。

母親一生生了十一個孩子，最后長大成人的只有三個姐姐和最小的我，每個兒女或長或短的童運讓她賠盡了眼淚。在窮鄉(xiāng)僻壤，在貧寒之家，我們能偶然存活下來，不要說是實不容易，簡直就是奇跡。

其實，童運是每個人成長中必然經(jīng)歷的過程，那是一棵弱苗與環(huán)境，與疾病，與險惡的艱難搏斗，是所有父親心頭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是天下每一個母親眼中的串串淚水。

2014年3月20日寫于余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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