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星期天，博勝在校外公園晨練回來，從教室取了碗筷來食堂吃早餐，雙休日的早晨，食堂還真冷清，見不到一個人。博勝吃完早餐出來，不料看到皓純正吃力地提一桶水要回宿舍，見到博勝當沒看見一樣，博勝很想過去幫她，卻又害怕她不領(lǐng)情，跟了幾步還是退卻了。

前面的皓純表面看似冷若冰霜，其實內(nèi)心哪里不希望博勝走近她，于是裝得越發(fā)吃力，走不多遠把桶放下，搖著右手臂裝作很酸痛的樣子，用余光看向博勝，果然，他已大步走來了，覺得奇怪的是這次她的心竟然沒有像兔子一樣要跳出來，反而滿是心安理得的樣子。

博勝到她跟前，一句話不說，提了水桶就朝前走。皓純在后頭跟著，并無厭惡的神色，也許她已經(jīng)不生自己的氣了，博勝把心放下，說：“你怎么跑這么遠來提水？”

“我們宿舍里停水了?！焙湍蓝矏偟穆曇?。

“你一早上要用這么多？”

“不是的，我們宿舍有六個人，她們也要用！”(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哦！你依然是如此善良的女孩。博勝扭頭看她，她的笑容還是那么爛漫，如對面初升的朝陽，溫柔、紅潤而神采奕奕。也許是很久沒如此近距離在一起吧，博勝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美麗遠比別的漂亮女生親切，于是輕聲說：“我以為那次你生氣之后，再也不會理我了?！苯又f：“其實，那些信不是我給他們看的，我也從來沒有在背后說你壞話?！?/p>

“我知道不是你?！?/p>

“你怎么會知道？”

“你不是那樣的人，我相信你。其實很多次我想告訴你我沒生你的氣，但是你的脾氣好怪，我不敢跟你說?！?/p>

博勝還欲解釋，卻看到都喻拿著碗筷過來，記起他曾指責齊強的話，現(xiàn)在自己這樣對皓純獻殷勤，郈浪知道了會怎樣不高興呢？想到此處，博勝不敢再看她，也不敢看都喻，只是加快了腳步。

皓純白皙的臉上，笑容依舊，跟在博勝身后寸步不離，像個快樂的小鳥。可是，博勝再不愿和她多說一句話，幫她把水提到女生宿舍樓下，說聲到了，然后閃到一邊向干部宿舍沖去。

皓純的笑容霎時僵固，莫名其妙地望著博勝的背影消失，好多好多的戀戀不舍、好多好多的話語憋在了心里。

為什么總是忽冷忽熱？為什么總是忽近忽遠……想和你在一起，難道這也算過分嗎？

地上的水桶很沉，心情更沉重。遠處的都喻邊走邊張望著她，也不知道他大早跑女生宿舍這邊來做什么。失落地提起水桶走進了宿舍院門。

單說博勝回到宿舍，傳聲正臥床上看書看得入迷，博勝進來時他連頭也懶得抬，博勝忍不住湊近他便撓他的癢癢。

傳聲本來看得好好的，腰間冷不防被博勝抓了一下，渾身的肌肉都驚顫了，感覺是吃虧不小，然而，大腦擺脫不了書中內(nèi)容，顧不得委屈，把身子收縮起來翻了一個身。這博勝的本意是來騷擾的，但見他對自己的惡意置之不理，不給一點反應(yīng)，哪里甘心，又伸手撓他另一邊，傳聲這次躲避一下，縮一縮逃到床里面去了。博勝看著還是不過癮，取來衣架又撓，傳聲把被單拉來嚴嚴實實地裹住，終于開口了：“看書的時候不要動手動腳?！辈﹦俳K于看到他不爽的樣子，高興起來：“看到你不爽的樣子我最開心了?！闭f完還要動，傳聲沒了辦法，丟開書說道：“好，你記住你說的話，以后你看書的時候，看我怎么動你?！辈﹦俾犨@話，立忙放下衣架說：“不動了不動了。”然后找了一本書也看起來。

到中午，傳聲說下午要去“碧桃花”圖書城，用過飯后博勝無事，便隨他向書城趕去。

前面說過，博勝不愿意陪別人進市區(qū)做與己無關(guān)的事，但和傳聲一同行走在大街上，那真是其樂無窮的開心事，再者，傳聲從不會無事閑逛，所以，只要傳聲約他，博勝都會欣然相隨。

你知道和傳聲逛街的樂趣從何而來嗎？有這些個緣故——

第一，他喜歡穿稀奇古怪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不倫不類，只要出校辦事，不論時節(jié)，他都會戴一頂草帽，草帽下面架一副墨鏡，再下面就是他的一張比鏡片稍白的臉，腮上長著一顆比別人兩顆還大的痘痘。走在街上，回頭率可想而知，行人一個個都瞠目結(jié)舌的，每在這個時候，博勝心里便狂笑不已。通常，他會握一把折扇在手，不說其他，單這扇子也很逗：用了不知幾年了，透明膠貼了一層又一層。上面有他中學老師的畫和一個和尚的書法，畫是寫意牡丹，書法則為“無量自在”。博勝喜歡和尚不愛牡丹，牡丹被俗人強穿了“富貴”的衣裳，博勝是很討厭“富貴疊來”這一說法的，和尚又是什么呢？博勝認為是極靜極潔的佛，不帶煙火氣息的。看到這兩者湊一起，博勝心中死活不愿意，幾次想提出來，卻都沒說，因為他知道傳聲喜歡得很。

其次，傳聲臉皮不知為何那么厚，他敢大步走進女生專賣店，撩起櫥窗里的少女衣裙端詳半天，然后坐在供客人休息的沙發(fā)上看熱鬧。在別人眼中，也許認為他是要給女朋友購買，但博勝清楚，中他意的女孩還沒出現(xiàn)。博勝常笑他的大膽，他卻有他的道理，說女裝無論是設(shè)計還是顏色和質(zhì)料都很具藝術(shù)性，欣賞漂亮的事物是人之常情；又說自己又并沒犯法，所以，只要是他認為不犯法的事，他喜歡我行我素無所顧忌。

另外一些緣故博勝就敬佩了，比如每次和他走到十字路口，機動車道上沒有車輛了，被紅燈攔住的行人走過去離開了，對面的行人走過來也離開了，單單留下他一人站在原地不動不搖，專等綠燈亮起，博勝每次勸他，他都說：“你如果怕人笑的話，可以先走！”博勝跑過去，發(fā)現(xiàn)人群看傻子一樣看著他，他卻擺著一副理直氣壯不可動搖的神情，便看到他不可理喻的認真，以及一種值得敬仰的精神。除此，他會突然彎腰拾起街上的垃圾丟向垃圾桶，也會攙扶盲人過馬路，幫車夫推車……還有，他喜歡和博勝邊走邊爭論，到不可開交時往往會拳打腳踢，博勝認為“人之初性本善”，他偏抬杠說“人之初性本惡”；博勝說中國人不該迷戀西方的吉他鋼琴，他便說傳統(tǒng)的古箏琵琶老土。雖然博勝每次都輸?shù)脷獠贿^，卻也樂此不疲地愿意尋話題跟他爭辯，認為是種樂趣……

暫且打住，還是言歸正傳吧。話說“碧桃花”圖書城是近年才開業(yè)的，它一開業(yè)，便給人煥然一新之感，一改新華書店只售書的經(jīng)營方式，在這里不但可以找到想要的書，還能夠借出來看，只須交押金辦張借閱卡就行，唯一遺憾的是藝術(shù)之類的書籍借不到，要不然，博勝也勒緊褲帶辦卡了。這里不僅有書，還賣樂器、書畫和體育器材……總而說來，這地方是值得常來逛逛的。今天周末，自然熱鬧不同往日，一排排書架前，全部擠滿了人，都默然低著頭看手中的書，周遭除了流淌的音樂，聽不到一聲喧嘩，這種地方，再多的人也不會嘈雜。博勝和傳聲上樓來，早就心靜氣定，閉口塞耳了，除了滿目的書籍，萬事萬物皆拋在了腦后，傳聲是急著到柜臺還小說，博勝則忙著去找喜歡的書籍。

最先來到藝術(shù)書區(qū)，發(fā)現(xiàn)新書已上架，其中便有搜尋已久的范曾的書畫集，他抽出一本捧在手上，卻原來是收藏版，上面印有“請勿拆封”字樣，后面標價為120元，博勝看一眼心里打一個寒顫，渾身上下頓時涼透，涼得想哭。新書堆里也有程十發(fā)和華三川，都沒拆封，博勝眼巴巴的望著它們，不敢碰一下。他很清楚120是個什么數(shù)字，那是他差不多一個月的生活費……驀然，一股怒火潛入他心間，他想，對書的仇恨，也許就從此刻開始。他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愚鈍，那不是因為自己不上進不好學，而是文化與知識從來就把他拒之在門外。書是傳承文化的載體，可氣的是卻成了因為要賺錢才制造出來的商品，更可恨的是最近還成了專門讓收藏家擺設(shè)而精制的玩物。書的目的，書的意圖早被鈔票一層一層地封起來了，要想看書，得先拜訪方口圓肚吃人不吐皮骨的孔方兄。他明白了，為什么當代的學生被稱之為“問題少年”，那不是因為他們不上進不好學，而是不健康的東西可以隨手拈來——三塊錢可以買到一把殺人的刀，兩塊錢可以觀看一通宵的錄像，五塊錢可以抽到一包好煙，十塊則可以找小姐了……

博勝不想不氣，想來就氣得吐血。他扭頭看向右邊，那里的樂器應(yīng)有盡有，他每次來后是多么想走過去啊！然而，他沒膽量走近它們，因為商人們貼了標價單在它們身上，那標價單是一張利嘴??！無時無刻不在嘲笑著博勝。為什么呢？自己對音樂有那么深的理解，手中卻僅僅只有一把笛子……藝術(shù)是什么？難道真的是坐落在金銀高筑的城墻內(nèi)，令世人遠遠地遙望的。

博勝憤然回過頭，再看手中的書時，目光就變成了兩支利箭，恨不得射穿那個數(shù)字……這時，傳聲已辦完借還手續(xù)，過來找博勝，他還不知此時的博勝積了一肚子牢騷，拍拍他的肩笑道：“看什么呢？你又買不起，我們回去吧?！辈﹦俾牶蟀褧粊G，轉(zhuǎn)身向大門沖過去。后面的傳聲莫名其妙，跟著跑出來問怎么了，博勝于是咬牙切齒的向他訴說緣故，且說他氣得七竅生煙時，口齒便隨之含糊不清，臉也漲得通紅。傳聲好不容易聽明白一二后，突然就大笑起來，說道：“我說你是書呆子，果然沒錯。如果真大肆提倡、發(fā)揚傳統(tǒng)文化，不遺余力的支持文藝青年，那么我們中國將又會變得很落后了！你知道為什么1840年到1949年之間中國一直挨打，就是因為那時不重視經(jīng)濟、科技與國防。這都是誰的錯呢？我認為就是傳統(tǒng)文化惹的禍，因為中國的文化最清高最排外最保守最固執(zhí)，造就出來的人才除了喜歡吟詩作對對奕聽琴外，再就是品茶論酒觀花賞月，他們安于現(xiàn)狀貪戀清閑、胸無大志閉門自封卻又喜歡孤芳自賞，更有甚者還喜歡默默無聞地隱居起來，他們不聞不問窗外事，不視不顧國家安危……你去看一下歷史，清末有幾個能人，全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八國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有誰反抗了，跑得不見一個人影，圓明園算是中國的藝術(shù)寶庫吧，但是，扔一火把，也只能夠燃燒幾天幾夜。我們不講這些大道理，就按你意思來說，國家培養(yǎng)出成千上萬的杰出藝術(shù)家，又能為國家?guī)硎裁?，為將來帶來什么……所以，我一直以來都認為，藝術(shù)是應(yīng)該自生自滅不該特別支持的……”

博勝邊走邊聽，偶爾也會覺得傳聲講的有道理，氣便消了一半，的確，這世界不需要太多藝術(shù)家，他先前的觀點該是一種個人主義了。想明白這一點后，他的心情開始變的舒暢，卻又不愿服輸，口頭上依舊不停的找證據(jù)，這樣和傳聲爭吵著，不覺到了文廟廣場。只見廣場上人頭攢動，遠望去，原來正演地方戲曲，傳聲是個戲迷，約了博勝過去。

兩人鉆到觀眾群里，睜大眼睛細看臺上的演員，竟是學生的面容，才知是藝校的在讀學生。此刻正演獨角戲，只聽臺上女子唱道：“

我為征夫喂戰(zhàn)馬，謂馬說保夫平安。那日風塵萬里去，此后夜夜夢中還……

傳聲聽到這里，對博勝說道：“這戲我看過，名叫《尋夫記》。故事很簡單—— 一富貴人家的兒子生來全身是病，年過三十而未娶，父母著急，花重金在遠方定了一門親事。到娶親那日，自然不敢叫兒子去迎娶，父母于是想出調(diào)包之計，雇了一位俊雅書生。那書生是需要銀兩趕考，本來，把人家的女兒迎進雇主家門就完了，卻偏偏發(fā)現(xiàn)新娘是個人間不可多得的女子，愛慕之心與良知頓時滋生，實話告之，于是兩人連夜成婚，偷偷私奔了。孰料愛情之路坎坷，富貴人家告了官，終于抓獲歸案。權(quán)勢與錢財之下，定了書生罪狀不計其數(shù)，遠遠的被判去充軍。富貴人家回頭欲勸新婦，她卻寧死不肯再嫁。然而，在家苦等三年，始終不見書生回來，最后湊足盤纏踏上了尋夫的艱辛路，終于有位神仙出現(xiàn)，讓他們夫妻團了圓?！?/p>

傳聲說完抬頭看一眼女戲子，又說：“這戲是很無趣的了，不過，倒有兩個演員曾演出來一個傳奇——年代我不知道了，某戲班要演《尋夫記》時，演小生的突然生病，于是請來一個叫高連春的女扮男裝扮演書生，不料這高連春演得神形兼?zhèn)?，一出戲下來，不說臺下的觀眾，就是戲中的青衣也為之神魂顛倒，從此生活在《尋夫記》里出不來了，見世上男子有如糞土，最后落得一病不起，臨死前希望能和高連春演一出《尋夫記》，終于死在了高連春懷里……”

博勝聽完心中一陣難過，舞臺上在尋夫的女孩果然凄切，不知道幾天幾夜沒吃沒睡了，樣子極其憔悴，博勝可以感覺得到她的頭暈眼花。果然，不一會兒，她便暈倒在臺上。管弦聲中，背景后面有人合唱道——

舉手頻投足，多少情與愁。雖著昔人裝，實為來著憂。雙目傳精神，一口道風流。時時為良辰，處處是歸宿。勸君陪一程，莫把此絕后······

這時，臺下的觀眾紛紛起身走上前丟下錢物在女孩面前，博勝窮得緊，心有余而力不足，很是后悔自己沒帶個速寫本出來，要不然，他會畫張畫送上去的······于是打定主意下次再來。

可惜等到第二周周末，博勝帶一副丹青興沖沖趕來，看到的景象卻大不對勁了：燈火已然不見，熱鬧不復(fù)，留下的只剩下黑暗與沉寂。他遠遠走來的時候還不相信，當愈走近戲臺便愈是失落，當真舞臺被拆了，但是他只是不死心，走過去站在臺下遲遲不愿離開，他希望不是真的沒有，而是還不到上演的時間，他深深地眷戀那群學生啊！以及那些伴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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