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的我們，兄弟姐妹一大推。我們父輩的兄弟姐妹更多，所以我的老表就是像灑在大地的草籽種，到處都有。這里我要講的我的老表們，是父親血脈系里走得比較親的老表，他們始終生活在農(nóng)村閉塞的半山上。

老表們和我基本是出生在六十年代或七十年代初期，年齡相差不大，從小在一起耍得爛熟。按傳統(tǒng)習(xí)慣，嫁出去的女等于潑出去的水，家族中的人誰都不把我當一根蔥。但老表們常來縣里趕集，來了就到我開的小飲食店加工吃個飯，越走越近了，也越來越熟悉。

大表哥

大表哥老實。老實得走路怕踩死螞蟻，咳嗽怕嚇死蚊子。老實人也有老實人的福。大表哥長到十八歲時，同村的一個二十歲的姑娘死活要嫁給他。后來成為大表嫂的她，也是個老實人，講話像蚊子，走路像小偷，吃飯像仆人，做事像地主。

兩個老實人組成了個老實人的家庭，老老實實過日子，日子也開始“回報”他們。結(jié)婚的第二年，大表嫂生了個丁丁妹；又過兩年，大表嫂生了個胖小子。丁丁妹精靈可愛，就是不長個子；胖小子猛長個子，就是不長腦子。

轉(zhuǎn)眼三十多年過去了。丁丁妹由袖珍女孩變成了袖珍媽媽。個子精巧得讓人看見就心痛，但她必須為父母為兒子快樂地生活著。她跟我說：“大表姑，我要不快樂，媽媽爸爸不是更愁了。我生下來就是要給他們快樂的?！?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可是……”

“大表姑，沒有那么多可是……”

丁丁妹真的應(yīng)該快樂。如果不快樂，就只有去死了。

丁丁妹嫁個好男人。男人長得高大帥氣，又體惜她?？墒?，丁丁妹的大女身體健全，大腦又缺了一根筋，指望她讀書爭氣是沒有望了；二兒子讀書反應(yīng)倒是靈便，就是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后，雙腿不明原因開始萎縮了，現(xiàn)在就是一個能吃喝的廢人。

大表哥的胖小子現(xiàn)在也有三十了，還是老樣子。餓了，有吃就吃；沒得吃，就睡。只有畫眉鳥能叫醒他的心智。每每聽到畫眉鳥叫，胖小子就精神得像神仙，與畫眉鳥一起神游仙境。

成人后的胖小子還是胖嘟嘟的，是棉花開花的那種胖。每年畫眉鳥叫得歡的季節(jié)，胖小子總會提著裝有畫眉鳥的鳥籠，神游中國大地。出去的時候是像時間那樣偷偷地溜走的，家人無法感受到，等感受到了，總是晚了。

胖小子賣畫眉鳥，總能賣個好價錢。但用完賣完畫眉鳥的錢后，他就不再是神游大好河山的神仙，而是流浪街頭的流浪者。流浪累了，進了收容站，或是被騙進了傳銷黑點，他才想起父親專為他準備的手機號碼。

胖小子像候鳥一樣，每年都會離開家里一兩次。他的爸爸，我的大表哥，每年也像候鳥一樣，等到手機一響，就馬不停蹄地帶著一年累出的血汗錢趕去接人。

不管是從山西回來，還是從西藏回來；也不管是從收容所領(lǐng)回來，還是從傳銷黑點贖回來，每一次大表哥都像是被剝了皮的樹，又瘦了一圈，大表哥就這樣年年一層一層地被剝皮，也就一圈一圈地瘦了下來；而胖小子，回到家，又混混沌沌地昏睡十天半個月，連吃飯的時候眼睛都難得睜開，碗一放，嘴都不擦，往床上一倒，又昏睡去了。

上個月不是趕集的日子，大表哥提著個纖維帶來找我。纖維帶里有個三斤重的穿山甲，叫我?guī)退u錢。

“大表哥，賣這個犯法的?！?/p>

“曉得。但沒得法了，昨天接到新疆那邊的電話，得去接那個畫眉傻仔了?！贝蟊砀缯f著，深深地嘆著氣，搖了搖頭。

“表妹，如果哪一天我和你表嫂走了，傻兒子就沒人管了。他姐姐丁丁妹自己有一個癱在家的兒子，能管得了她的弟弟嗎？我死了，如果讓兒子流落外地，我寧愿兒子死在我們前頭，這樣我和你表嫂就可以走得無牽掛了。”

一個老實了一輩子的父親，希望傻兒子死在自己前頭，這是怎樣的一種悲哀！老實又逐漸老去的大表哥，被不幸的生活折磨得無可奈何，也變得狠心了。

不幸的生活，有時會改變?nèi)说男郧椤?/p>

三表哥

三表哥的命運很戲劇化，在農(nóng)村也很具有代表性。

那一年，三表哥帶著懷孕兩三個月的表嫂來找我，說是準備帶表嫂去醫(yī)院墮胎。

三表哥和表嫂青梅竹馬，同在一個山坡上摘楊梅、扯豬草長大的，兩家長輩的酒壇和菜園不分家。當三表哥長成了小伙子，表嫂像花一樣漂亮的時候，表嫂的哥哥開口了：“我們兩家換婚。你妹妹給我，我妹妹給你?！?/p>

表嫂的哥哥雖不缺零件，但缺少陽氣。不管誰看見他，都覺得他像死去的鬼剛剛還魂變成的人，渾身絲絲地冒冷氣。有人形容他說：這個前世的鬼投胎到陽世，但魂魄還留在陰曹地府。生氣十足的堂妹，雖不像花那樣誘人，卻也像草油汪汪地惹人喜愛。她聽說換親，就悄悄地跑到戀愛多年的同學(xué)家去公開同居了。

表嫂的哥哥知道消息后，陰陰地對表哥說：“我娶不了你妹做老婆，你就是死，也莫想娶我妹做老婆。”

表嫂的哥哥，幾天后不聲不響地將自己的妹妹賣給深山里的老男人。表嫂在深山一呆就是十年，生了一女。十年里，表嫂從來不走外家，也不帶什么口信。直到老男人真正的年老氣力衰了，要將自己的老婆轉(zhuǎn)給自己一直找不到老婆的侄子，表嫂才逃回外家。哥哥不容妹妹進屋，冷硬地說：潑出去的水，就是去死也不要回來。父母毫無辦法，表嫂更是無可奈何。

三表哥的媽媽收留了表嫂母女住下了。表嫂準備拖著女兒外出打工，三表哥心痛了，讓媽媽留住她們，自己住到果園的看棚里。

三表哥開始因為表嫂被賣了，傷心沒有找老婆；后來想找老婆時，村里的青年基本出去打工去了，留住村里的青年男人就很難找上老婆了，特別是像三表哥年紀偏大，打光棍了就成了鐵的定律。村上有幾十號像三表哥這樣討不上老婆的老青年。能跳出老光棍命運的，往往是親戚朋友介紹那種死了老公帶著拖油瓶的寡婦，或是被暴發(fā)戶老公甩了的黃臉婆，或是不幸生了個女嬰被打發(fā)了的小三。這樣一來，三表哥找老婆的心也就死了。

這次表嫂帶女兒回家，他死了的心又活了。心活絡(luò)了的男人，想想沒有到不了的明天，就開始收拾心死了的女人。收拾青梅竹馬初戀情人死去的心，三表哥用的是孩子。表嫂的女孩九歲了，開始懂事，會討人愛，特別會討這個像爸爸的人愛。這個像爸爸的人給她的愛，她會用笑容和癡嗲傳給媽媽。表嫂的心慢慢地被熏得活絡(luò)了。

青梅竹馬初戀情人的心在對方身上活絡(luò)了，愛情也就活絡(luò)了。表嫂也不管哥哥的態(tài)度，依了三表哥的想法。三表哥殺了一口豬，在家里神龕下擺了幾桌，請了親朋好友大碗喝了，大口吃了。親人鄰里就算認了這對新人這門親事。

親人認了，鄰里認了，但政府不認，法律不認。表嫂懷孕了，三表哥去鎮(zhèn)政府要準生證，政府人說不符合計劃生育管理條例，不辦準生證，按要求還得去打胎。

只讀了小學(xué)又很少出村竄寨的三表哥不懂這條例，那規(guī)定的。聽政府人講話一套一套的，就點頭答應(yīng)回家?guī)Ю掀诺结t(yī)院打胎。

去醫(yī)院打胎前，三表哥想給表嫂吃點補的，就將從家里帶來的雞拿到我這里來加工。我第一次見到表嫂，大吃一驚：表嫂像門板的身子薄薄的，膚色黑黑的，眼光怯怯的，講話細細的，吃飯少少的，像舊社會又當仆人又當生育工具的媳婦。

見這弱得像楊柳一樣，春風(fēng)輕拂就搖擺的表嫂，我擔心這樣的女人打了胎還是個人嗎？

“表哥，你比我大三歲，今年該35了？”

“吃36的飯了?！?/p>

“表嫂比我大還是比我小？”

“比你大半歲。也吃34歲的飯了?！?/p>

“表哥，你不想要一個自己的小孩？”

“想，十多年前就想了，但表哥命丑?！?/p>

“你和表嫂都三十好幾了，好不容易懷了孩子，恁子要去打胎？”

“政府人講我們沒打結(jié)婚證就不能給準生證。”

“表嫂這次要真的打了胎，以后就不一定能懷上了?！?/p>

“那恁子辦呢？”

“你去找你叔叔，你叔叔的女兒不是在鎮(zhèn)上政府上班。喊她幫幫忙，表嫂可能就不用打胎了?！?/p>

“找我堂妹真的有用，我堂妹不會因為幫我被打了公家的飯碗？”

“有用。常有鎮(zhèn)里的干部來我這里吃飯。聽他們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好多男人找不到老婆，找到老婆的又不想多生小孩了，這幾年鎮(zhèn)里縣里的生育指標都有剩。你和表嫂的情況特殊，喊村干幫你證明一下，補辦個結(jié)婚證可能就不用打胎了。”

三表哥和嫂子吃完飯后，就去叔叔家去了。后來，聽說交了點錢補辦了結(jié)婚證。回家的時候就多了結(jié)婚證、準生證，還保住了肚子里的孩子。

幾個月后，梅雨季節(jié)，老天像前列腺病患者，沒完沒了撒著似乎永遠也撒不完的尿水，空氣里彌漫著潮味、霉味和騷味。這樣的天氣，讓許多人的心都泡起了皺紋，三表哥和表嫂卻陽光燦爛地來了。他們帶了一籠雞又到我小店吃飯。三表哥說：“表嫂要進醫(yī)院住院生孩子，帶來的雞麻煩你帶到家里養(yǎng)幾天。”

第二天，表嫂在醫(yī)院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孩，三表哥高興得像個陽光男孩。三表哥的陽光感染了老天，老天終于拉上了敞開了很久的褲襠拉鏈，停止了撒尿。

從此，三表哥和表嫂就過上了平凡穩(wěn)定的生活。

四表哥

四表哥是在今年正月來找我的。他獨自喝著酒，喝著喝著就淅淅瀝瀝地抽眼淚了。

“恁子啦，四表哥？”

聽了我的問話，四表哥就亮開嗓子嚎了起來：“我他媽的不是男人，活得真窩囊?！?/p>

四表哥是大姑媽家五個兒子中長得最漂亮的一個。說男孩漂亮，就等于說男孩長得像女孩。大姑媽只會生兒子，共生了八個兒子。老二精明卻短命，老六老七老八夭折。

老四人長得真的很漂亮，田地里的活路，家里家務(wù)事做得也相當漂亮。大姑媽還在的時候老是講：老四是女人命卻投了男人身。老四長大了，在家鄉(xiāng)已經(jīng)看不見未婚女子的影子了。那些同年紀的人，為了找老婆都出去打工去了。老四不肯去，后來大姑媽不在了，他更不肯去打工，他愿意陪老父親在家，頂替媽媽照顧父親。一日三餐，割牛草，種田地，下菜園，熬酒，喂豬養(yǎng)牛樣樣做得漂亮，是父輩們眼中的好農(nóng)民。就是這個好農(nóng)民，也找不著老婆。

四表哥在三十好幾的時候，開始走桃花運了。鄰村一位帶著兩個孩子的寡婦看上了他，提出要招他上門。在這個時候，老五表弟帶了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回家。家里狹小，兩兄弟住在里面不方便。老四想想上門不用操心建房，女方家離自己家不遠，可以兩邊照顧，就答應(yīng)了。

四表哥離家去上門的時候，場面是非常悲壯的：正月里，天上下著毛毛細雨，老四背上只裝有幾件換洗衣服的雙肩包，在堂屋神龕前磕頭燒香，回身又給年老的父親跪下磕頭，一聲不響地從后門走了，跟著女方來接他的一個哥哥冷冷清清地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

上門是男方家的無奈，去寡婦家上門更是男方家的悲哀。年輕的寡婦有兩個兒子：一個七歲，一個兩歲多。寡婦的男人因車禍走了，留下獲賠金30萬元和一雙兒子、老婆，還有父母。

寡婦雖然年輕，卻是個有文化有經(jīng)濟頭腦的人。她想用丈夫生命換來的錢去掙更多的錢，但上有老，下有小，誰能幫她照管？想來想去，招上門郎是最好的辦法。她看中了我勤勞善良的四表哥。

四表哥正月初九自動送貨上門，和寡婦家人、村干吃了一餐隆重的飯，就算完成上門儀式了。之后的幾天，寡婦用最嫻熟的少婦情懷把自己揉進了四表哥的身體和心里，讓四表哥體會到有老婆的生活比單身生活更有滋有味，心甘情愿地上門。

正月十五一過，寡婦丟下老小到城里開店做生意去了。臨行前和四表哥有個殘酷的約定：不準到城里去找她，她每月都會回家的。四表哥就這樣既當爹又當娘，也當郎又算仔的在寡婦家生活。耕了田地，開了果園，種了杉樹，弄飯做菜，洗衣曬被。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兒子認了爸爸，老人認了兒子，寡婦最后才真正地認了丈夫——第四年，寡婦才帶著四表哥領(lǐng)著兒子去鎮(zhèn)里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寡婦在城里經(jīng)營的店虧了，總算是收拾回家。

有男人撐家的日子就像生活有把傘，日頭毒曬可以遮陽，暴雨來了可以避雨。失去丈夫，生意虧本的寡婦，終于回家和四表哥過日子了。四表哥這時才算真正地過上有家的男人生活。

日子有老的一天，因為兒子漸漸長大，老人相繼走了。老人走的時候，四表哥頂替老人早已去世唯一的兒子披麻戴孝，答謝親朋好友。日子也有年輕的一天，因為老人走了，兒子也不拖累了。寡婦沒有了贍養(yǎng)老人的重壓，大兒子也外出打工了，二兒子也讀初中寄宿在學(xué)校。她那安分了十年的心又躁動不安了：做生意賺大錢過城里人的生活。

四表哥安分做農(nóng)民，也只能做好農(nóng)民。他不想做生意，也不懂做生意。農(nóng)民的本職就是侍弄田地山場，還有自己的女人孩子。

“好！你不做我出去做?！惫褘D丟下話真的就離開了。寡婦在城里做什么生意，四表哥不知道，村里人也不知道。但在城里做生意的寡婦越來越漂亮，也越來越不回家了。四表哥不會講話，就更加發(fā)狠做家，果園越開越大，杉樹也越種越多，去學(xué)?？葱鹤拥臅r間也越來越密。

寡婦終于回家了?；氐郊揖驼f：“三天內(nèi)離婚，給你三萬。過了三天，什么都不給，喊人攆你走?！?/p>

聽了這些，我才知道四表哥哭的是上門郎的悲哀。

“你愿意離婚嗎？”

“不！我絕不離婚。我上門當仔送了老人，又當爸爸養(yǎng)大了兒子。我也老了，離婚了，以后誰給我送老?！?/p>

“那就不離。”

“她告上法院了。法院都送東西來了?！?/p>

“我看看?！彼谋砀鐝陌镎伊艘化B材料給我。

我看了看四表哥遞給她的材料，說：“我?guī)湍阏覀€人寫個答辯狀，你跟這個人講講你的要求和情況?！?/p>

“我的要求就是堅決不離婚，我的情況我寫在這里。”四表哥將另一疊寫滿了的信箋紙遞給我。

“那你過兩天再來要答辯狀?！?/p>

四表哥回家去了，帶著十分的委屈，二十分的悲哀和一份堅決的執(zhí)拗。

過兩天，四表哥帶了兩個人一起來要答辯狀。在我的飲食店邊喝酒邊商量該怎么對付那個寡婦。

“四表哥，法庭調(diào)解那天多找?guī)讉€兄弟陪你去。人多氣壯膽大，但有理要好好講，千萬別亂鬧?！?/p>

“表妹，到那天你也陪我去。女人對女人好講話些?！?/p>

“好，我一定去?！?/p>

法庭調(diào)解那天，我們?nèi)チ怂膫€人。但那寡婦缺席。

法院的干部勸我們說：“還是同意離了吧。離婚案第一次即使不判離婚，只要有一方再起訴，就會判的?！?/p>

我說：“你們吃干飯的不知道吃稀飯的味道。你們在座的有誰愿意像我表哥那樣上門十幾年，送走了別人的父母，養(yǎng)大了他人的孩子，然后心甘情愿地被人踹走？”

“另外，你的賠償要求，要另外寫訴訟狀?！?/p>

我問：“是不是還要交錢？”

“2%的費用。按你提出的賠償金額就要交6000元?！?/p>

“常常聽人說，法院是吃了被告吃原告的，看來還真是這樣。我們一分錢都沒拿到，先交6000元。你們愛怎么判就怎么判，我們民間還有民間的法子。我就帶著一幫兄弟去她家住十天二十天，為我的表哥討個公道?！?/p>

說完，我們就離開法院了直接到了寡婦家，也是四表哥上門的家。我們四個人在她家住了兩天，她倒也好酒好菜招待我們。

我和寡婦談了兩天。

她說：“你四表哥的好是老實，不好就是太老實。太老實的男人雖然可靠，但往往不敢想，也不敢闖，注定只會過苦日子，我不想過苦日子?，F(xiàn)在沒有牽掛了，我手里有些錢，我和他可以一起去闖一闖。我每次跟他說，他總是悶著不答；我勸他出去打打工，長點見識，他就是不肯。這樣的男人看著他就像霉了根蔫了枝的樹，跟著他感到活著真是窩囊?！?/p>

“既然你認為他是霉了根蔫了枝的樹活著窩囊，為什么不早離，也好讓他另找人家?！?/p>

“以前家里有拖累，我沒想那么多，也不知道他那么沒得主意，沒得闖勁。老實得就是個天生的農(nóng)民?！?/p>

“老實的男人有老實的好處?！?/p>

“有狗屁好處，他老實的大哥就是個苦命人?？嗝瞬桓淖冏约壕陀肋h苦命。”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能干的男人了？”

“現(xiàn)在沒有，以后肯定會有的。”

“那我四表哥到你家上門十幾年了，只算是一個可以跟地主婆睡的長工？”

寡婦臉漲紅了，說：“要是沒有我，他到現(xiàn)在可能還是個童子身了?！?/p>

“也許是，但更可能不是。你真要他走，總得有個交代吧?！?/p>

“他開的果園、種的杉樹還有他買的東西都歸他。我另外給他三萬元?！?/p>

“錢至少得加到六萬。他這一回去，可能就永遠打光棍了，你得給點養(yǎng)老錢給他。算是對他的一點補償，反正你又不缺這點錢?！?/p>

“他不值六萬。”

“賣身的錢，打長工的錢，一年五千都不值？他每年為你養(yǎng)老養(yǎng)小創(chuàng)造的價值也不止這個數(shù)，還有他陪你睡的錢值多少呢？”

“你……”

“我表哥老實，但我就不一定老實了。我表哥要是不肯離婚，你就離不了，不信你試試！”

后來，法院根據(jù)我表哥的答辯狀要求，判決不離婚。

判決之后，寡婦氣歪了；四表哥也高興不起了。我呢，認真想了想，那寡婦的理也不屈，真正是公有公的理，婆婆有婆的理，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啊。

后來我不過問四表哥的事了。兩個月后，四表哥打電話給我說：“我和她協(xié)議離婚了?！?/p>

“原來老拗著，現(xiàn)在怎么想通了？”

“我聽了你和她的談話，想想還是離了。明天我就外出打工去了。”

四表哥離婚了，不想在家鄉(xiāng)呆了，逼不得已只好外出打工。

人有時就是這樣，往往是被逼到絕境時，才會去改變自己的。

五表弟

悶頭雞一樣的五表弟，不知從哪里領(lǐng)了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這個女人到家的第二個月就生下一個三斤的男孩。女人說：

“這個三斤的爸爸不是老五，是別人。想養(yǎng)，就留著；不想養(yǎng)，就送給別人?！?/p>

老五說：“生在我家，就是我的仔。”

“你把他當仔，就得好好養(yǎng)著?！?/p>

“現(xiàn)在我養(yǎng)他，以后他養(yǎng)我。”

女人安心了，跟老五去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女人到老五家的第五年，生了老五的仔。老大老二都是自己的仔，一樣的養(yǎng)著。

兩個仔隨著日子的拉長長大了。

女人對老五說：“仔長大了，要用錢的地方太多，想出去打工。”老五同意了，女人就出去了。

女人這一去再也沒回來了。寨上外出回來的人對老五說：女人在鎮(zhèn)上，女人在縣里，女人在礦山……。

老五就在家里養(yǎng)著兩個仔，不聽他人勸外出找老婆。

有一天，老五親生兒子說：“爸，我要去桂林打工。我的同學(xué)幫我聯(lián)系好了?！?/p>

老五說：“想去就去吧。”

親生兒子也一去不回。后來聽說在桂林混得不錯，買了套二手兩居室，結(jié)婚生仔了。兒子的母親，孫子的奶奶在帶孫子。

大兒子農(nóng)忙時在家?guī)透赣H做農(nóng)活，農(nóng)閑時到附近打短工。也不去找親生父母，就把老五當做親爸。

生活中怪事常有，人心真是不能用尺子來衡量的。

大表弟

大表弟是小姑的兒子。

小姑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讀初一時，父母在一個月內(nèi)相繼離開人世。

表弟的爸爸死了，棺材擺在堂屋了。不懂事的小表弟在棺材下拱來拱去，嘴里唱著：“爸爸死了，爸爸死了?！钡韧砩闲”淼芤X的時候，到處找爸爸。

“我要爸爸帶我睡覺，就要爸爸帶我睡覺?！迸赃吶艘姷竭@一幕都忍不住掉下淚來。

哭傻了的大表弟一下子就成了自己和弟弟這個家的頂梁柱。在家族叔爺?shù)膸椭?，大表弟慢慢地學(xué)會了生活和管家。

大表弟經(jīng)過十幾年苦難的磨練，長大成了個高大的帥哥。但人有多帥，脾氣也就有多壞。

姑娘看上他的帥氣，但姑娘的父母看不慣他的壞脾氣，怕女兒嫁過去受欺負。所以，看上他的姑娘很多，但最后沒有姑娘嫁給他。

小表弟都長到三十歲了，受不了養(yǎng)大他的哥哥的脾氣，到外省上門去了，只和老表們聯(lián)系，從不跟哥哥聯(lián)系。孤零零的大表弟，性情更加古怪。

幾個表哥怕表弟出事，動員他外出打工。打工兩年后認識一個被“休”的小三。小三看上了大表弟的人才，帶著自己的私生女嫁給了大表弟。

小三嫁給大表弟四年了，都沒有孩子。大表弟想要孩子了，帶著小三去縣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她輸卵管堵塞，想要孩子就必須手術(shù)。大表弟前前后后帶著小三跑了四年醫(yī)院，還是沒有任何動靜。為了不讓村里人說閑話，大表弟帶著小三一起外出打工了。

在城里打工的日子，小三又見錢眼開了。不久又跟別的男人跑了。跑了大半年后回來跟大表弟離婚。

離了婚，大表弟就到縣城打工。又過了兩年，大表弟養(yǎng)了八年的小三私生女又找到大表弟，說：“爸爸，我要回來跟你?！?/p>

大表弟想都不想就答應(yīng)了。

然后大表弟就問我有沒有關(guān)系把“女兒”搞到縣里的初中讀書。

我說：“如果是你的女，我會想辦法幫你；如果她媽媽回來跟你過日子，我也會想辦法。這不明不白的事，我不幫?！?/p>

“她媽說要回來?！?/p>

“那就等她回來了再說。先把女兒弄回來怎么回事?！?/p>

“我，求求你幫幫我?！?/p>

“不是我不幫。你在城里租房子一個人住著還方便。聽說那妹仔長得比我還高了，又不是你的親生女，你們住在一起，別人會怎么看?！?/p>

“我，我沒想恁么多。她媽說，她沒有跟那個人結(jié)婚，那個人不可靠，靠偷東西過日子。她會回來的?！?/p>

“她什么時候回來，我就什么時候幫你?！?/p>

大表弟傻傻地等小三回來，兩年過去了都沒有回來，連照面都不打?！芭畠骸狈偶倬蛠恚瑏砹司秃濉鞍职帧币X。

一直到現(xiàn)在，大表弟還生活在小三要回來的夢里，不知道哪天才能睡醒。

生活在最底層的老表們就這么堅忍地生活著。誰能改變他們的命運，或是改變他們后代的命運？

2011年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6416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