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女兒蹲著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清明行人又?jǐn)嗷辏瑹?a target="_blank">雨迷離心往杏花村。 春秋代序無法改,只是夢還在。自問心里幾多愁,恨與滄桑歲月共白頭。
——題記
爸,今天是清明節(jié),丫頭蹲在你墳前,眼里看著墳碑兩邊飄忽不定的紅燭火光,你的魂靈就 漂浮在了丫頭的春天里。
爸,這十多年來的清明節(jié),丫頭每年都來看你,只是來得匆匆,為你扯幾把草,添幾鋤泥,插幾柱香,燒一刀紙,灑一杯酒;然后,又忙忙離去。
今天,丫頭想在你墳前蹲著,好好地和你的魂靈接通。
“我走以后,丫頭在忙什么?”你的魂靈附在幡紙上漂浮,俯視著你蹲著的丫頭。(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爸,你知道的,家里少了你,丫頭就會成了你?!睆难绢^的生命開始,你就用自己的對生活悟性的針管,將精神的血液輸給了延續(xù)你生命的丫頭。于是,丫頭也學(xué)著你蹲著做人。
爸,丫頭知道,你漂浮的魂靈也心疼丫頭。你怎么舍得讓丫頭成為你呢?“人間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嘗了三分”,“生活的苦澀有三分你卻吃了十分”。但你也知道,你的四個兒女之中,只有我這個丫頭會成為你。爸,丫頭從小就喜歡跟著你,蹲在火塘旁,煮了香噴噴的飯,炒了辣乎乎的菜,燜了甜膩膩的肉,開了酸歪歪的湯;還蹲在門口,聽過春雨的淅淅瀝瀝,看過夏雨初霽的彩虹,撿過飄落的秋葉,嘗過冰冷的雪花……
蹲著,已經(jīng)成為我們父女共有的姿勢,一種默默傳承的姿勢,,一種丫頭成為你的預(yù)備姿勢,一種生存哲學(xué)的姿勢。
爸,今天丫頭蹲著,可你卻躺著。這是你第二次以這樣的方式和丫頭說酸講辣了。第一次是在14年前的一個晚上,病在家中床上的你已無力彈動,哪怕是抬抬眼皮,看一眼一直蹲在你病床前的丫頭,也無能為力。你卻在聽丫頭說 “爸,丫頭單位的領(lǐng)導(dǎo)來看你了”之后,緩慢卻清晰地說:“丫頭,天太熱了,你讓你的領(lǐng)導(dǎo)去洗洗澡吧?!?/p>
當(dāng)時,丫頭蹲在你的病床前,丫頭身邊站著工作單位的一位領(lǐng)導(dǎo),他因出差,前幾天沒有與單位領(lǐng)導(dǎo)同事一起來看望你,今天出差回到家,就趕過來看你。
爸,如果你病糊涂了,你怎么清楚地聽懂了丫頭的話;如果你沒有糊涂,在丫頭還身穿毛衣的季節(jié),你怎么說天很熱呢?
那時,聽了你的話,丫頭的身子突然有如泰山壓下的沉重感覺,丫頭就不覺得跪了下去:“爸,你堅持堅持,天一亮,丫頭就送你去醫(yī)院。”
“好,天亮,丫頭就陪爸爸去醫(yī)院。”爸嘴角扯出了一絲笑意,眼皮仍然沒有抬起,寂靜的黑夜中只有我們均勻的呼吸聲和你不均勻的呼吸聲。
“丫頭,快!快!有兩個大蚊子要叮我,打死它,打死它……”突然,垂死病中的你,驚坐起,說完人生最后的一句話——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后,便“砰”地直板板地倒下,不省人事……
丫頭嚇得壞了,張嘴就要哭喊,嘴卻被一只張開的大手緊緊地蒙住了。丫頭下意識地抬頭,才發(fā)現(xiàn)單位領(lǐng)導(dǎo)還在丫頭身邊。他細(xì)聲地對丫頭說:“你得想辦法告訴親人朋友來陪夜了?!?/p>
聽了這話,丫頭的大腦清醒了,可心卻更痛了。
爸,找誰來陪你呢?這也許就是你人生中最后的一夜了。
丫頭的同父異母哥哥,你在哪里?
年前,丫頭的爸爸也是哥哥的親爸住院一個多月。丫頭的哥哥,只到醫(yī)院看了你一眼,給了他病重的爸爸4張10元的人民幣,就再沒有了蹤影。而你,卻把他給你的4張10元的紙幣,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貼身的衣袋里,用自己的體溫去感受那微薄的親情。爸,那錢還在你貼身的衣袋里,可他對你已決絕了親情。他早已當(dāng)了父親,也給兒子喂過飯,也給兒子換過尿布,也抱過生病的兒子內(nèi)心焦急不安……但他早已不記得他是你的兒子。
哥哥做舊木房生意。估價買了他人的舊木房拆了,將舊木料賣給買家。你,他的親爸,病前為他在戶外路邊簡陋的工棚守了兩年的舊木料,就沒拿過他一分錢。
這樣的哥哥,當(dāng)妹妹的真的不想認(rèn)了。但為了你能閉眼安心,丫頭蹲著,不必“硬氣”。于是,丫頭打了所有能打的電話,終于有了好心人情愿,獨自夜晚開摩托去幾十里的鄉(xiāng)村找人。
丫頭的同父同母弟弟,你在哪里?
這個被母親寵壞了的男孩,書讀不進,業(yè)就不上,家也成不了。天天跟著朋友天南地北地去做生意,人不在家,錢也沒見進屋,電話也像流星一樣,稀奇少有。這樣的弟弟,有也等于沒有。但為了你,丫頭蹲著,不必“賭氣”。于是,丫頭又打了所有能打的電話,終于有人回答,一定幫大姐找回弟弟。
丫頭女兒的親生父親,丫頭曾經(jīng)的丈夫,你又在哪里?
那個信奉“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丈夫, 那個聽信別人勸“留得青山在”的男人,在出差的路上聽說自己被反腐機關(guān)劃進了任務(wù)里,就再沒有出現(xiàn)在丫頭和丫頭女兒的生活里,他離開我們已經(jīng)六年了,丫頭又去哪里找他,來陪陪曾經(jīng)愛他如子的岳丈你呢?但為了丫頭和丫頭女兒的生活,丫頭蹲著,不必“生氣”,于是,丫頭打了所有能打的電話,電話那頭的人只有支支吾吾。
丫頭生命中最親近的四個男人,有三個是越走越遠(yuǎn),淡離了丫頭的生活區(qū)域;而你,給丫頭生命,給丫頭信念,給丫頭重?fù)?dān)的男人,卻更是狠心,將永遠(yuǎn)棄丫頭而去……
丫頭的親傻妹,你在哪里?
爸,丫頭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丫頭的親傻妹了。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在遠(yuǎn)離我們的那個夫家的農(nóng)村里。她雖不大不懂常理,但丫頭的妹夫?qū)λ?。爸,你放心!丫頭蹲著,不必與生活“慪氣”。傻妹的兒子,丫頭會當(dāng)成自己的兒子來帶的,就像你帶丫頭那樣帶他。
丫頭的朋友,你們在哪里?水至清則無魚,人至窮則無朋。
爸,這輩子,除了媽媽,守在你身邊最多的人就是丫頭了。此刻,丫頭心里太多無奈,便放縱了淚水。咸咸的淚水從眼中流出,咸咸的厚味又從嘴角滲進心里,心里咸味太重了,眼里又不斷反芻淚水……
單位領(lǐng)導(dǎo)見丫頭不說話,看丫頭只是用淚洗臉,便說:“那我就不回家了?!?/p>
爸,聽了這話,丫頭心里一熱,隨即又淚流滿面,這是感激的淚水。人在無助的時候,別人的一句話也是救命稻草。雖然救命稻草有時只是一種依賴,但這種依賴易激發(fā)人的自救能力。爸,丫頭單位領(lǐng)導(dǎo)的這句話,這時成了丫頭的全部希望。
丫頭蹲在你的病床前,看著被病魔折磨的越發(fā)越瘦小干癟的爸爸,心里痛得無法控制。丫頭用手輕撫爸爸的額頭,就像丫頭小時候得病躺在床上時,爸爸輕撫丫頭的額頭那樣。那時,丫頭覺得爸爸的手掌的溫暖是萬能的,能退丫頭兒的燒,能化丫頭的咳,能止丫頭的痛,能給丫頭身體一種來自親情本能的安慰,能讓丫頭心靈找到平靜的源泉。
爸,難道,當(dāng)丫頭的手掌能給自己的女兒復(fù)制這種親情感覺的時候,父親就要離丫頭遠(yuǎn)去了么?丫頭的愛就留不住你的生命嗎?抑或是苦難不忍再折磨你……
爸,此時,媽媽在廚房里忙著熬好人送來的“救命草”,媽媽她正在專心地熬著藥,仿佛在仔細(xì)熬你的生命。而丫頭始終蹲在你的床前,左手掌一直輕撫在爸爸的額頭上,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女兒突然感受到爸爸的頭輕微地動了一下,然后看見爸爸微微地將眼睛睜開了一絲,一絲,又一絲……眼睛半開的時候,爸爸將視線轉(zhuǎn)向女兒,嘴角艱難地扯出一絲笑意,似乎想說什么,卻被突發(fā)的急促呼吸阻止了。
“爸——爸——……”丫頭凄涼的呼叫聲,穿破了夜空,引來了母親,母親也疾呼你的名字,可回應(yīng)我們的只有“嗬嗬”急促的呼出聲,不久,爸爸的頭朝我們的方向猛地跌轉(zhuǎn),便氣息全無了。
就在你氣息沒有的時候,你的房間剎時安靜極了,靜得連丫頭自己的呼吸聲都沒有了,世間的一切聲音似乎也沒有了,只剩下死寂。死寂,沒有感受失去至親至愛的人是不會產(chǎn)生死寂的感覺,更不會體會到死寂帶給生者那種一寸一寸割裂心肺的痛楚。
不愿接受事實的丫頭,大腦在發(fā)生了短暫的短路之后,悲痛如洪水般地沖擊而來,肺痛,心裂的感覺強烈地摧毀了丫頭。丫頭站了起來,又直撲撲地跪了下去,用雙手猛打自己的頭。爸,是丫頭無能,白白送了你的生命,丫頭后悔莫及呀。爸,丫頭為什么要等天亮才送你去醫(yī)院呀?爸,你為什么不等天亮,不等丫頭送你去醫(yī)院呢?
爸,你的魂靈漂浮在哪里?你看到了陪你生活了三十多年你的妻子丫頭的媽媽變成不會說話不會動的木頭人了嗎?你看到丫頭猛撲到你身上痛哭流涕的樣子了嗎?你看見丫頭表達悔意的行為了嗎?
爸,丫頭的哥哥、弟弟和妹妹終于在你駕鶴西去的第二天回來了,可你卻等候不了。你只讓與你親近丫頭獨自為你送終,只讓丫頭獨自盡最后的孝道。
爸,如果丫頭能預(yù)知結(jié)局,就是去借高利貸丫頭也要送你去醫(yī)院。其實你得的并不是絕癥,只要丫頭有錢,每天輸血,你的生命就還可以延續(xù),你的身體就還如正常老人一樣能生活自理。年前,你病重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不是只輸血就沒事了么。
爸,丫頭還記得,你上次出院那天,天很冷。丫頭幫爸爸穿上仿軍用的棉大衣,說:“我們打三馬車回家吧!”
你說:“丫頭陪爸走走,好久沒有看街了?!毖绢^答應(yīng)了,卻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最后一次陪爸爸走向回家的路。
走到醫(yī)院門口,女兒說:“爸,理個發(fā)吧!”你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理發(fā)了,灰白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很長了,將你瘦小的臉遮蓋得更顯小了。
“好!”你輕輕地說。
帶你走進了醫(yī)院門口那家丫頭熟悉的理發(fā)店里,丫頭對老板娘說:“幫我爸洗洗頭,理理發(fā)?!?/p>
爸爸一聽,馬上說:“我只理發(fā),不洗頭。洗頭我回家洗?!毖绢^知道,爸爸是怕丫頭花冤枉錢呢。丫頭遞眼色給老板娘,老板娘馬上精明地對女兒爸說:“幫老人洗頭不收錢?!?/p>
聽了老板娘的話,爸爸才乖乖地洗頭理發(fā)。理好發(fā)后,爸爸認(rèn)真地照了照鏡子,小聲地說:“丫頭,爸這個樣子,你媽媽應(yīng)該還認(rèn)得我吧。”
“放心吧,媽媽肯定認(rèn)得你,你就是丫頭爸爸的樣子?!闭f完,丫頭攙著爸爸慢慢走出了理發(fā)店。
“你怎么不給錢?”爸爸著急地說。
“沒事,丫頭常在這里理發(fā),買月票的。走吧!”女兒耐心地解釋道。其實爸爸知道,丫頭哪里肯將錢花在理發(fā)店里,丫頭比爸爸還小氣,一分錢都算計著花,自己已經(jīng)為人母,卻還穿媽媽的舊衣服。
爸,丫頭還記得你對丫頭說過“不要打腫臉當(dāng)胖子,人強蠻站著,會跌跤的?!毖绢^挽著爸爸的手,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爸爸臉上一直笑成一朵菊花。遇見熟悉的人,都打招呼;碰上與女兒打招呼的人,你也笑著問別人好;在風(fēng)雨橋附近,居然面對面地碰上了曾算計過你的老領(lǐng)導(dǎo),你卻主動伸出了手,和那人握了手,笑著說了話。
半個小時的路程,丫頭陪爸爸走了一個多小時。
可是,這次你病發(fā)了,丫頭分文沒有,債卻欠了一屁股。自女兒從夫家搬回來后,女兒還了銀行貸款元,在家加了兩層房子,又花了元,其中元是借朋友的。每月的工資和年終獎都用于還債,吃用都是靠媽媽那點退休工資開支的。上次你住院用的4000元錢,是女兒跑到桂林問報社的朋友借的,在龍勝已經(jīng)沒有人肯借錢給丫頭了。
貧賤家庭百事哀。一個“窮”,讓你早早地離世,讓丫頭成了不孝女,讓丫頭永生如坐針氈不斷生悔心。
爸,如果說,那一次我們之間還有呼吸的流動,還有溫度的傳遞,還有聲音的呼應(yīng),還有情感的溫馨……而今,“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孤墳荒山,“無處話凄涼”。爸,你依然躺著,卻不再呼吸,只是靜靜地躺在墓地里,丫頭獨自在你墳前蹲著。爸,你已經(jīng)躺在這里一動不動十四年了,雖然女兒每年清明都來看你,會蹲在墳上扯草,會彎腰鏟草,會在你的墓碑前跪著或站著,心里會念著,嘴里會自言自語:“爸,丫頭來看你了?!钡?,丫頭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真的想你了。
爸,丫頭今天,只想蹲在你的墓碑右側(cè),丫頭的正面和你的墓碑的正面構(gòu)成大致的直角,丫頭想用被歲月浸透滄桑的聲音來和你的魂靈說說話,來尋求獨立的依賴與寧靜。
爸,丫頭不再是你懷中的“賴哭包”了??蘼曇恢笔茄绢^委屈發(fā)出的信號,也是丫頭討父母憐愛的本能,還是丫頭排泄精神垃圾的方式?,F(xiàn)在,丫頭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蹲著生活了。
爸,丫頭在我們父女形成的直角的地面上,擺了兩個小小的瓷酒杯,每個都篩滿了八分米酒,你一杯,丫頭一杯。這兩個小瓷杯,是你生前常用的,女兒收著,盡管每個都有一個小小的缺口。丫頭不會用缺口那邊倒酒給爸爸的,因為丫頭害怕一不小心會把爸爸割傷,割醒。醒了的爸爸,你會把丫頭的苦澀全部吃去,把自己的甘甜留給丫頭。爸,你生前丫頭從來就沒有陪你喝過酒,只是陪你蹲著,看著你慢慢地品酒。今天丫頭用這兩個小小的瓷杯,蹲著陪你喝兩個小時,你一杯,丫頭一杯。丫頭記得小的時候,常常在火塘邊,學(xué)著你蹲著,看你將老包菜葉絲和紅辣椒絲,炒成青紅分明碧玉絲和紅玉絲;學(xué)你將水豆腐,煎成外黃內(nèi)嫩的黃金鑲玉塊;嘗你的大度,你請給你貼滿大字報的學(xué)徒,我們的鄰居一起蹲著吃飯,喝酒……
爸,丫頭不敢吵醒你,可你常常被我的思念喚醒在夢中。夢中,你醒著,丫頭也醒著;現(xiàn)實中,你無聲無息,丫頭有時如墜夢中。今年年前,灑掃庭除,從五樓一層一層地往下掃,在從三樓下二樓的樓梯里,丫頭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停了下來:空曠的房子里傳出一聲比一聲緊的咳嗽聲。丫頭仄身細(xì)聽,心里突然慌了起來:怎么,爸爸又咳嗽了。
女兒不由自主地喊了起來:“爸?---”
這一聲“爸?---”喊了出來,立即就被樓房的空間吞噬了,咳嗽聲也莫名地消失殆盡。我傻傻地站在樓梯半闌干中,好久才醒確過來:父親已經(jīng)離開我十多年了,這咳嗽聲是從哪里來的?是我的幻聲還是父親的靈魂回來看我們了?這時,我覺得喉嚨一癢,咳嗽聲從喉嚨中發(fā)出,此時我才終于明白,剛才的咳嗽聲是自己發(fā)出的。爸,丫頭真的越來越像你了,不僅頂替了你在母親身后收拾母親利索做事之后,隨手亂放的家什;替你陪母親聊父親的故事,擦洗你遺留下來的自行車;甚至替你和母親吵架,不想連咳嗽聲都酷似你的……
爸,丫頭在父女形成的直角的地面上,女兒擺了一包鹵雞爪。你一個,丫頭一個,用手抓雞爪慢慢地啃。以前,家里殺一只雞,你抓一個雞爪慢慢地一節(jié)一節(jié)地啃,就送一頓酒;夾一個雞頭,就送一餐飯。雞肉,你不吃,你說雞肉夾牙縫。一個雞頭,兩個雞爪,一個雞屁股,你卻高興地說,包頭包尾,一只雞吃圓了,雞肉不是讓我們四兄妹吃了,就是讓人給鄉(xiāng)下的老人帶去了。爸,你真的是“老包”,包了全家人的生活,包了生活的苦澀,留給我們的卻是笑容。
爸,我在父女形成的直角的地面上,丫頭還擺了三個生菜葉包的飯包。生菜葉里包的是一小團糯飯,糯飯團里夾有幾根鹽菜絲和一點筷子頭大小一寸長的酸肉。這是你留給丫頭的精神遺產(chǎn),你說生活可以在自己手中變得更美,每一種苦難都可以用快樂包容,每一種仇恨都可以用忘記化掉。
爸,丫頭在父女形成的直角的地面上,還擺了一枚五分錢的硬幣。這五分錢鎳幣是我背著你和母親,偷偷地從你掛在壁板上的外衣袋中摸出來的,我想買一本《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小人書”,就五分錢,那時我剛讀小學(xué)二年級??墒?,我剛剛摸出錢來,就碰上你回來了。你從我手上把錢拿走了,留個我一張永生難忘的包公臉。爸,丫頭看了你定格的包公臉,害怕了。丫頭還害怕你告訴媽媽,如果媽媽知道了,一定會打腫我的小手的。有一次,我曾問同學(xué)借了一分錢,因為丫頭實在受不了偉江來的一分錢一杯炒香了的葵花籽的誘惑,更受不了十顆葵花籽可以換同學(xué)一本“小人書”看的誘惑。當(dāng)丫頭帶著同學(xué)回家問媽媽要錢還的時候,媽媽從小手帕中找出一分錢,將錢放到同學(xué)手里,等丫頭的同學(xué)走了,媽媽就硬硬地甩過一句話:“餓不死就不要借錢。”那次是借一分錢,這次是“偷”五分錢,丫頭在想象中放大了可怕的后果,害怕極了。但是,你沒有告訴媽媽,找機會背著媽媽問丫頭:“丫頭,你拿錢想干什么?”丫頭哭了,低著頭小聲的說了自己的想法。
丫頭沒想到,你第二天去了新華書店,幫丫頭買了丫頭想了很久的“小人書”,而且還將那五分錢給了丫頭:“丫頭,收著。碰上想買的書就告訴爸爸。”“ 還有,不要亂拿別人的東西,我的你媽的都一樣。沒錢,可以用你的手去找。天下之大,餓不死勤快的人;風(fēng)雨再多,毀不了森林?!卑?,丫頭把這句話像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時用石頭在山坡鑲標(biāo)語一樣,嵌進心里,并遺傳給了我的女兒。爸,丫頭知道了,像老黃牛一樣習(xí)慣于承受生活的苦難,并溫厚著,從容著,這就是你蹲著的意義。
爸,丫頭還記得,小時候過年的情景。每年過年的那一天上午,你和媽媽會做好多好多只有過年才看見才吃到的東西。每到這個時候,媽媽都會攆我們四兄妹出去。我不肯,弟妹更不愿,我們饞了一年只有過年這一天才有機會,趁熱吃一塊剛剛油炸出來的酥肉或酥魚,嘗幾顆媽媽做的中果糖,吃一塊剛剛和好的米花糖,還貪心想吃一個油炸出來軟糯糯、油亮亮的堿水糯米粑。365天積攢的饞蟲,只等著過年解饞,只盼著過年享受??蓩寢屌挛覀兊酿捪x饞癮太大,貪吃多了,就會少了一家親戚拜年的禮物,所以,媽媽總像趕蒼蠅一樣的趕我們出去,我們不出門,媽媽絕不動手做好吃的。每每這時,爸爸你總會勸我:“丫頭,穿上了新衣服,帶弟弟妹妹出去耍耍?!闭f完,你會揰我出門,然后回頭看看媽媽,趁媽媽不注意,塞給丫頭一、兩毛錢,低下頭來,悄悄地在丫頭耳邊說:“帶弟弟妹妹買糖去。”其實一出門,我們會碰上許多和我們一樣的穿著新衣,被父母趕出家門的孩子。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生活沒有給我們享受的權(quán)力,但你的善解卻甜在我們兄妹的記憶里。
爸,陪你蹲著蹲著,蹲在時間里的丫頭慢慢地長大了,蹲在時間里的你卻慢慢地老去;陪你蹲著蹲著,蹲在生活中的丫頭學(xué)會了吃酸,懂得了嚼辣,嘗過了苦味,習(xí)慣了咸淡。蹲在生活中的你,教丫頭弄懂了糖醋排骨的最佳配比,告訴丫頭用水浸泡切片后馬鈴薯可防變色的絕招,教會丫頭學(xué)會啃骨頭,更重要的是丫頭懂得了蹲著不會碰頭的真義……
爸,陪你蹲著蹲著,蹲在生活中的丫頭聽了你的叮囑,蹲在生活中的你陪丫頭一點一點成長;陪你蹲著蹲著,丫頭學(xué)會了凝望你的目光,你發(fā)現(xiàn)了丫頭愛心;陪你蹲著蹲著,丫頭發(fā)現(xiàn)了你有老有小手里捧著孝順慈祥,丫頭也跟著你為大人的夾菜,給弟妹讓糖;陪你蹲著蹲著,丫頭弄懂了你再苦再累臉上也掛著溫馨,丫頭也學(xué)會了掛著淚珠微笑……
爸,如今,丫頭還時常化作你,在媽媽的面前蹲著選菜,媽媽看著丫頭蹲著的背影,看到了熟悉的姿勢,她有時會淚眼迷離,有時會發(fā)呆,有時會嘆氣離去……
爸,丫頭的女兒你的外孫女愛吃丫頭弄的菜,哪天的菜對上她的口味,她會變成貪吃不厭的“七把叉”。一邊吃一邊討好地夸:“媽媽弄的菜就是有味道?!边@時,飯桌上丫頭的媽媽會微笑地說一句:“你媽接你外公。”
爸,你從農(nóng)村山里走出來,從蹲著田地里侍弄生活,到城里蹲著過日子。再窮的日子你也沒有讓兒女們受餓過,再苦的日子你也能添鹽加糖讓全家人吧唧出滋味來,就是自己被單位的一把手算計進了監(jiān)獄,為人代過,到了要退休的日子卻被單位開除了的時候,你仍然笑對我們……
爸,有人說,如果你開始強烈地思念自己已經(jīng)離世的父母,老在回憶自己的童年,這說明你開始老了。爸,這是過來人對人生的總結(jié),女兒用對你的思念由淡變濃的變化曲線來證明它的經(jīng)典。
爸,丫頭的年紀(jì)跟著歲月之樹蹭蹭地長,雖然丫頭不再長高,但年輪的痕跡已經(jīng)或濃或淡地印在了歲月之樹的主干里。丫頭已經(jīng)不是陪著你蹲著的丫頭了,丫頭已經(jīng)變成了時間的女人。但不管丫頭多大多老,丫頭永遠(yuǎn)都是你的丫頭?,F(xiàn)在丫頭臉上有了歲月的皺紋,但丫頭的笑臉暖了家人,也淡化了皺紋帶來的老態(tài)。爸,丫頭曾在你的土地上滾滿一身泥,也在你生活的花園里摘滿了一手春天姹紫嫣紅的花朵;丫頭還在你魂靈的關(guān)注下,在自己行走中攥了一把夏季的雨,也擁抱了雨后的七色彩虹;丫頭在收獲的季節(jié)中刷了一地秋天的枯葉,也用背簍背回各色果實。更重要的是,丫頭懂得了站著是要與現(xiàn)世正面交鋒,跪著是屈服于生活的苦難,蹲著是對抗現(xiàn)實的一種能力。很多時候,生存不需要跪著乞討,而站著需要有足夠的高度和氣勢,蹲著,似乎是蔫雞一只,可蔫雞經(jīng)歷了殘酷的歷練,更看淡了風(fēng)云,且還有蓄勢的后勁。
爸,丫頭化用劉和剛《父親》的歌詞,來詮釋丫頭對你的思念。不知不覺,丫頭的鬢角染上了你的白發(fā),丫頭的眼角上添了你的皺紋。爸,給了丫頭血脈的你,人間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嘗了三分,你卻把所有的甘甜留給了丫頭;生活的苦澀有三分你卻吃了十分,你卻為丫頭遮了半邊天的風(fēng)雨。爸,這輩子做你的女兒沒有做夠,如果有來生,下輩子你還做丫頭的父親。
爸,在你面前,女兒蹲著呢。
2014年4月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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