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故人·故事
【一刀作品】
當我寫下這個題目,單是一個“故”字,就已經讓我頓然百感交集,一下三個“故”字,更是讓人思緒萬千神往不已。不言而喻,這個題目傳達出一個意思,文藝一點說,那叫“懷舊”,通俗了講——過去真美好啊。
那是少年的時光,仿佛上個世紀,民國初年的事情了。也許是讀了很多民國作家著作的緣故,我總覺得那些生活在國難家仇、社會動亂年代里的人有一種別樣的悠閑。那樣的悠閑,是一種心理上的恬淡和單純,同魯迅先生說的大發(fā)“田園樂”的浪漫文人是不一樣的。幾乎所有人,販夫走卒,文人士子,鄉(xiāng)紳官僚,一面以其綿薄之力憂國憂民,一面又自我沉浸在波瀾不驚的小生活里,就算是嚴肅認真的魯迅先生,也有忙里偷閑會心一笑的時候,這張不可多得的照片是在陳丹青的《荒廢集》插圖上看見的。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樣的情景總是在我的腦海里漫不經心地浮現(xiàn)出來。一位穿了長衫,剪了頭發(fā)的少年,拿了一本無論什么樣的書(這書只是一個意象并非特指什么樣的書),在青色地磚鋪就的街道上時而沉思皺眉,時而點頭微笑,緩緩地走著(這走也只是一個含混的動作,并非指向一個特定的地點或方向),陽光透過樹葉星星點點地落在樹的濃蔭里,大約是在春末夏初的時節(jié),街道兩旁的人家的樓房里突然冒出了青白色的炊煙,興許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光景了。
這樣的假想簡直就是在意識迷離的狀態(tài)之下生成的幻象,好比凡人思念神仙的日子,同現(xiàn)實并沒有什么刻意的指代和關聯(lián)。
然而每逢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中學時代的一些場景仿佛發(fā)生在昨天,不期而至地出現(xiàn)在黑暗中我的視野里,揮之不去。當然,關于那座城市,那些人,還有那些事。宛如一陣風貼著我的臉頰吹了過去,永遠地吹過去了??墒潜伙L親吻的感覺,就是回憶過去的感覺,就像炎熱夏日里一片冰塊貼在心臟的地方,無法被忽視。
如果那個城市必然要有一個名字才能讓回憶順暢地進行下去,不妨稱之為“Y城”吧。我時常懷疑我在回憶過去的時候是加入了很多虛構的元素,好像自己在編織一個謊言,也許可以稱之為一個故事,加入了幾個必不可少的人,于是,那些似曾相識的時光,便如同春光燦爛的日子,和相互傾慕的戀人躺在柔軟的草地上看藍天白云,摻雜了浪漫和浮夸,產生酒精或是毒品作用下不真實的幻覺。首先從書店開始,在Y城,書店是隨處可見的,而我開始回憶的時候,一本綠色的教輔書就像一片草葉漂浮在平靜的水面上,草葉的不同尋常告訴我通過草葉能夠打開一個怎樣奇妙的世界,那個世界隱藏了我已經不能重現(xiàn)的少年時代,教輔書被放在深黃色的木質書架上,書架上一排看過去都是教輔書,高中的,初中的,小學的,遺憾的是沒有大學的,因為Y城沒有大學。我站在書架前,從那些教輔書一路打量過去,在墻角轉了一個身,看見同樣的書架靠了另一面墻,上面全是各種工具書,連康熙大辭典和牛津英漢詞典都有,又沉又大,放在書架上十分醒目。緊挨工具書的是各種舊體小說,還有外國文學,四大名著就有七八種版本,那些裝幀精美的經典小說好像擺設一般,落滿了灰塵。這么多年過去了,書上落滿灰塵一直讓我印象深刻,旁邊三三兩兩的人也像我一樣隨意而散漫地掃視書店里的書,偶爾才伸出手去從汗牛充棟的書里抽出一本,看完封面放回去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走出書店,路過第二家書店,第三家書店,第四家書店,第五家書店,來到街道的轉角處,這個地方離我們學校的大門大概是十分鐘的路程,向左拐,便是我們中學的附屬小學,中午的時候來接送孩子的家長擁塞在校門口張望,神情焦慮,幾個小學生蹦蹦跳跳地走出來看見了他們各自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極不情愿地同他們的伙伴揮揮手,家長們看見自己的孩子總算輕松了許多,牽了孩子的手進了轎車,騎了電車,馬達聲響,揚長而去,留下顫顫巍巍的老頭子或是老太太,不慌不忙地拉著孫子或是孫女緩步而行,居民小區(qū)就在旁邊的巷子里。
還是回到書店上來,因為我經過一條河,那條河不僅水是黑色的,而且水面上泛出藍色的光澤,在陽光下顯得色彩斑斕,我一直以為城市里的河流都是魚蝦絕跡、垃圾漂浮,多年以后當我離開Y城流落到別的城市,才發(fā)現(xiàn)偶爾有的城市河流也有清澈透明的,游魚細石,直視無礙。聽說很多年前,土生土長于Y城的老人回憶說,小時候常在河里游泳,抓魚,那時候的Y城就像民國時候很多城市一樣冷清,一樣干凈,一樣平和而沒有浮華也沒有惡丑。緊鄰了河的一側,是一個公園,公園的傍晚里常有成群結隊的老頭老太太放不知名的歌兒,跳不合拍的舞,公園里花樹繁茂,竹石俱有,草坪還有鵝卵石鋪就的幾條人工小道以及木制的座椅,我站在天橋上看見霓虹閃爍,一陣清風吹來一座城市的喧囂嘈雜,心里想著的是一個和我一般年少的女孩,正在向我走來。如果那個女孩一定要有一個名字讓我自然而然地敘寫關于我和她的一些事的話,不如她便是“君牧”了。君牧住在Y城的另一端,我們的學校分別被布置在一條直線上的兩個端點,就像“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所形容的那樣,具體地講就是她在Y城的南面,而我在Y城的北面。之所以提到書店是因為我們常常在街心的一家書店里見面,用時下年輕人浪漫的說法,我們常常在那里約會。
那個書店大概是Y城最大的書店了,似乎在我的印象里那個書店也是有一個名字的,同“新華書店”一般響亮而體面的名字。同我們學校旁邊那些星羅棋布見縫插針的書店不一樣的是那個書店里幾乎沒有教輔書和工具書,多是文學藝術哲學歷史等體面而華麗的書籍,當然也有醫(yī)藥農林科學衛(wèi)生等不是十分光彩照人也算是樸實無華的書籍,不管怎么說,那里就是我們周末里最好的去處了。
我沿著那條河的另一側走過一座天橋,大概又走了十分鐘就到了街心公園,同所有大而無當?shù)某鞘幸粯?,Y城雖小,卻也是五臟俱全。街心花園顧名思義處在Y城的中心地段,我覺得它像一個八卦陣,有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連接八門的是古代宮廷式的建筑,金玉其外,雕梁畫棟,建筑有兩層,下層多是服裝店,上層幾乎也是服裝店,店面與店面之間零零落落地是超市,銀行,網(wǎng)吧,飯店,還有眼鏡店,珠寶店,文具店水果店,花店和書店,Y城所有的服裝店基本上被放在街心花園以及街心花園延伸出去的八條街,而Y城給人印象深刻的次之就是服裝店,各種男女老少山寨名牌還有量身定做手工縫制的服裝店。八卦陣的中心有一方男女裸體纏繞的青銅雕塑,照例是有一個名字的,名字就叫“Y城之魂”。雕塑下方是大理石砌就的方臺,方臺被放在一個四五米見方的水池里,余下的布置就如同那個我之前路過的公園了,花樹繁茂,竹石俱有,草坪還有鵝卵石鋪就的幾條人工小道以及木制的座椅,還有夜晚里不知疲倦地閃爍的霓虹。
穿過林立的服裝店走入八條街之一的一條街(八條街極其相似,時常錯當彼此)再走十分鐘就能到達那個和新華書店差不多的書店。毋寧叫它圖書館吧,Y城自然也是有公立圖書館的,Y城圖書館和所有城市的圖書館一樣大門緊閉,門可羅雀,沒有人知道上書“X城公立圖書館”的高大雄偉的建筑里是否經史典籍充箱盈架,還是徒具虛名。而實際上,這家書店充當了圖書館的功用,還布置了免費的座椅供客人休息閱讀之用。
君牧有意無意地在一堵一堵的書墻之間穿行,天氣有些熱了起來,因此她的鼻翼上沁出微小的汗珠,君牧穿了淡綠色的短T,淡藍色的牛仔和粉白色的鞋子,頭發(fā)松散地扎在她的小腦袋后面,顯得極其清爽,她時不時地拿起一本書看完封面又放下,動作輕微到小心翼翼,盡量掩蓋自己逐漸焦躁起來的心緒。一開始她本來是在很認真地讀一本喜歡的小說,小說讀到三分之一她皺了皺眉頭覺得,應該來了,然后起身像我所預想的那樣重復了我前一句話所描寫的場景,繼而略顯失望地將那本小說讀到了二分之一,再次重復了那樣的場景,直到她讀完了那本小說上所有的字才發(fā)現(xiàn)窗外的天色變得有些暗淡了。
我不知道那次我為什么失約,我完全忘了那個周末出現(xiàn)了怎樣的意外。關于君牧在等待中度過了失望的一天是她后來告訴我的,而在我的記憶里,那樣的事情壓根就沒有發(fā)生過。
我繼續(xù)在熱鬧的街頭游蕩,似乎年少的情緒被某種迷亂點燃。
有一次我無意在一個角落里翻出一本記錄青春的書來,那上面的熱烈字句讓少不更事的我初次覺察到膽怯,那是一種鬼鬼祟祟的擔憂,仿佛光天化日之下被當場捉了現(xiàn)行的小偷,難堪而尷尬,甚至像生氣或是發(fā)怒一般的面紅耳赤,那些文字所幻化的畫面如同歡快地糾纏起舞的兩只細蛇,如夢如幻地攝住了人的心魄,是否便是墻頭游走的美女蛇?當我把那些文字和圖畫記錄進了我一塵不染的少年時代,當我的手再一次觸碰到那本被詛咒了的書,心里充滿了失落和恐懼,仿佛把自己放逐在一片昏暗而沒有盡頭的荒漠里,已經不能讓君牧與我一同來一次魯莽而冒險的奇幻之旅。我一次次地要放手,卻一次次地欲罷不能,我猶猶豫豫地向著那條陰暗的隧道,漸行漸遠,就在我?guī)缀鯇δ潜緯チ巳の兜臅r候,我再一次驚喜的發(fā)現(xiàn)了堆積在書架底層的畫冊還有攝影作品,圖畫的真實沖擊了我的好奇,我發(fā)現(xiàn)我呼吸急促,扶著畫冊硬殼封面的手不住地顫抖。
女人的裸體和男人的裸體,玉潤的乳房,緋紅的雙唇,和性相關的字眼,突然暴露出來,罌粟花和紅玫瑰一同炸開,好像被子彈穿透的瞬間——手足無措,心慌意亂。
Y城的春天已經接近尾聲了。
老房子、青石板的青苔的顏色又重了一些,在夏天開始的時候我常同君牧在向晚的夕陽里漫無目的地游蕩。那幾乎是我們回憶過去時唯一的遺憾,我們肩并肩從街心花園的八道門的任意一道走出去,走上一條街,走到街盡頭,隨意轉身,向左或向右。最有意思的是沿著那條骯臟惡臭的河流往上走,上游的水會比下游的水看起來更有河水的模樣,河道兩旁有大理石的欄桿,大理石的路,路旁柳綠,隨風搖擺,時常打在我們的臉上。君牧像個孩子,她還是一個孩子,多年以后我一直這么認為,君牧折下來柳條編成一個圈兒,她自己戴上了,然后又要我也戴上,這樣子顯得真的很傻,我拒絕了。一直往前走,我們大概走了半個小時,大概到了Y城的邊上了,前面是一座山,一條公路盤山而上,延伸到更遠的地方。我們就順著那座山爬上去,在雜草縱生和山花爛漫里尋覓出路。
Y城多山,街心花園旁邊就有一座小山,我隱約能夠記得那座山叫“佛陀洞”,也許記憶稍有差錯,不過真是莫名其妙的好名字,山南偏左有一泉,山南正面是一個廣場,山北正面也是一個廣場,山上林木蓊郁,有的樹歲達百年,有的樹是珍稀植物,那些老樹和稀有樹被保護起來,掛上白鐵銘牌,從民國的風雨飄搖里一路走來,像一個老當益壯的犬儒,像一個得天獨厚的天才。山上自南面的山腳搭建了大理石的階梯,還有棧道一般的木制階梯,一直延伸到山頂,再從山頂延伸到北面的山腳。這簡直能夠讓Y城人民驕傲不已了,道路的旁邊樹立了歷朝歷代以來中華民族的文化名人的雕像,Y城人民真是附庸風雅的榜樣啊。山頂有一塔,塔小而精致,依舊是近代的建筑風格,雕梁畫棟,涂山抹水。塔處在一片平整空地的中央,當街燈亮起來,山上也是燈火通明,老頭子老太太們幾乎充斥了Y城的每一個角落,此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在山頂開演唱會,鑼鼓喧天。
有一段時間我和君牧常在佛陀洞見面,我寧愿記憶是這樣的。我們一同坐在山頂欄桿旁的木制座椅上,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聊天,一邊聽歌一邊看天邊的云彩。有一次我們手牽著手親密無間地從山頂上沿著階梯往下走,一個人突然攔住我們說,先生,你們要拍結婚的照片嗎?君牧嚇了一跳,我放肆地笑著,遞給那個人一支煙,自己也點上,我說,老兄,能給我一張名片嗎?我想好了再找你。迫使我不得不無可奈何地自己拆穿這個謊言的原因是君牧壓根不會喝酒,而我也一點不會吸煙。無論男人女人在悲傷落寞的時候,想來一杯酒或是一支煙,會給人很大的安慰,酒精和尼古丁,在我們成年之后漸漸成為了必不可少的生活日用品。
我想記憶一定在某個地方出現(xiàn)了差錯,我一開始在某個平常不過的周末走出校園,邁開的都是平常不過的步子,我所到達的地方,看見的都是平常不過的風景,即使是那個天橋上的傍晚,也是極為平淡的日落月升,星星已經布滿了整個天空,搖晃著,似乎要落下來了。Y城的夜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十分輕快爽朗的,于是蒼茫夜色之中,關于那個叫君牧的女孩的事不可思議地撲面而來。像一場夢,一直持續(xù)到醒來的時刻;還是醒來了,便開始了另一個夢呢?可是Y城畢竟是真實的,真實到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夏天,飛機草瘋狂地生長著,在墳墓之間盤根交錯,那些墓碑上的字在歷經風吹雨打之后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墓碑上的人,大概就是生活在民國里的男女罷?,F(xiàn)在他們的幻化成了生命旺盛的飛機草,他們的魂靈也許就依附在飛機草之上。夏天的晚上,天氣十分燥熱難當,大家都不敢到后山的樹林里去躲避酷熱。那是Y成最好的中學,中學坐南朝北,依山而建,山上埋葬的,聽說在民國時候都是本校的學子,似乎在一場學生運動的事故里全部喪生,有家屬收斂的尸骨,都魂歸故土,沒有家屬收斂的尸骨,是師生們含淚掩埋在學校后山之上的,他們年紀輕輕,總算能夠入土為安,校長親自為他們撰寫的碑刻,有一次一位老教師斷斷續(xù)續(xù)地給我們講述了這個被歷史塵封了不為人知的故事,在場的學生莫不聽得哽咽失聲,清明的時候,那些模糊的墓碑下點亮了暗淡的白蠟燭,沒有人知道是誰點上的。
Y城的人民,大抵還是重情重義的,在Y城最南面的一座山上,埋葬了無數(shù)自民國以來為國捐軀的人,老人,孩子,青年,一排接著一排,那座山就叫“烈士山”,清明學校都會組織學生上烈士山掃墓,在那些有字無字的墓碑下,點上一支白蠟燭,放上一朵紙制的白花。我記得烈士山的石階特別陡,而且長,當我們登上山頂瞻仰烈士的時候都是氣喘吁吁。青山有幸埋忠骨,一群懵懂無知的學生面對長眠地下為國死命的先烈,真的是莊嚴肅穆,連說一句話都顯得小心翼翼地,怕攪擾了地下英烈們的亡魂。
這些關于山的回憶,交織著。而少年的我們又那么地熱愛山上的風光,有一次我和幾個朋友爬山,我們爬上去的就是一座亂墳崗。然而我們嬉鬧著,喊叫著,絲毫沒有一點對于亡魂的愧疚。青春大抵無知無畏,常常被迫陷入一種熱鬧欣喜的大眾情緒,我們太容易被感染了,快樂也像流行感冒,一個一個地傳染著。
我一開始和君牧走上去的雜草叢生,山花爛漫的那座山,卻是Y城所有山中給我留下的最美好的記憶。
我們愉快地往山上走,那時候桃花已經謝了半個月的光景,山桃有手指頭那么大了。樹葉尤其長得繁茂,好像蓑衣一般把樹的枝干包裹得密不透風。茅草十分扎手,余下的不知名的草更是亂蓬蓬地生長,藤蔓也覆蓋了裸露的土地,有的凌駕在草的頭上,有的順了樹干爬到半空。君牧先于我找了一片柔和的草叢坐下來,我說你不怕有蛇嗎?她驚叫著嚇得跳起來一把抓住我肩膀的衣服,然后羞紅了臉放開,極不自然地打了我一下。我們那時候,也就是十六七歲的年紀,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同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他們也許像成年人一樣愛上了對方,可是他們沒有辦法像成年人一樣表達彼此的愛意。遠處有雉雞的叫聲,站在山上遠望,Y城不像一個城市,反倒如同鄉(xiāng)下的小鎮(zhèn)。山上有一種不知名的花開得漫山遍野,清香,像極水仙,塊莖,葉長而扁。君牧愛花,我用樹枝給她挖了七八根,很久過去了她突然告訴我,那些花開得很好。我們都陸續(xù)離開了Y城,君牧將那些花種在一個墻角,在我們同時想起那些關于花的事情并提出一起回去看看時,那座房子都被拆遷了,莫說種在墻角的花還能像經年遠去的時光一樣燦爛開放。如果年少的回憶里也有遺憾的話,舊夢難續(xù)便是耿耿于懷的遺憾,一如那些只能回望卻再也無法重現(xiàn)的悲喜。
些年之后我偶爾經過Y城,常常毫無來由地覺得有些悲傷。Y城已經比先前繁華了許多,早已不是偏安一隅的小城市,我曾經熟悉的街道和建筑,也被新近的城市規(guī)劃拆除得七零八落,日漸稀少。就連我們學校的后山,也被機器的轟鳴削去了大半,幾十年的老教學樓,說沒了就沒了,新建起來的教學樓轉向西南,宏偉高大,聽說國家財政部撥款上億,當時我聽到這個數(shù)字的時候正在喝水,噴了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朋友一頭一臉,我們國家,連同Y城,總算是財大氣粗了。
新校區(qū)建起來,只保留了一座民國時期的牌坊,到底沒有忘本?。?/p>
而Y 城東面的半數(shù)房屋,已經淪為廢墟。我們想要懷念青春,只能在街心花園溜達十分鐘,然后順著八條街的其中一條一直走,走到那個新華書店差不多的書店的對面(書店已經倒閉),那里有一座山,山上有幾家酒吧和KTV,我們通常的做法是在半山買了楊梅勾兌的酒水,還有零食以及玩樂的工具,到山頂?shù)耐ぷ永镉门f報紙鋪開,點上蠟燭,一面喝酒聊天,一面緬懷青春。
當我們開始懷念過去,證明我們對于現(xiàn)實開始力不從心。像一個游方的孤客,已經飽嘗了人世間的滄桑,我們太容易受到感染了,許多憂郁的情緒和快樂的微笑都是外界強加的。天涯海角,隨遇而安,我們也時常過客一般在一座城市稍作停留,然后收拾行囊,去往更為遙遠的地方。多年以來,只有Y城已經蒼老的街道還能帶給我一些溫暖的回憶,然而在回憶里我們卻時常摒棄了生活的難堪,保留了青春的美好。也許在走過了一段歲月或是一個地方,無法回去的我們只好按照自我的意愿通過想象去構建一個更為合理的故城,故人,和故事。在那座永遠不會凋敝的城市里,同自己相愛的人一同迎接死亡的降臨。
不會了,我同君牧走在沙灘上,看著我們?yōu)樽约盒藿ǖ拇髲B被風剝離——剝離到一粒粒的沙子吹到我的眼睛里。我淚流滿面,只是,因為眼睛吹進了沙粒。君牧說:我走了,你一個人留在這里好嗎?我說:你能夠到哪里去呢?這就是我們的真實,你要到夢里面去嗎?君牧說:這不是真實,這是夢,我要到現(xiàn)實里面去!
我睜開了眼,想到這個場景是在《盜夢空間》里出現(xiàn)的。
我已經不再信任我的記憶,仿佛遭受了欺騙,我所講述的過去,好比一開始我所假想的那位穿了長衫剪了頭發(fā)拿了書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漫步的民國少年,只是某種暗示,抑或純粹只是一個意象,像他的書,他的走。我在黃昏里走過Y城的街道,Y城只是一個意象,君牧只是一個意象,如同雜草縱生和山花爛漫。
2014/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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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城·故人·故事的評論 (共 94 條)
小溪:這一段文字也富有哲理!當我們開始懷念過去,證明我們對于現(xiàn)實開始力不從心。像一個游方的孤客,已經飽嘗了人世間的滄桑,我們太容易受到感染了,許多憂郁的情緒和快樂的微笑都是外界強加的。天涯海角,隨遇而安,我們也時常過客一般在一座城市稍作停留,然后收拾行囊,去往更為遙遠的地方。多年以來,只有Y城已經蒼老的街道還能帶給我一些溫暖的回憶,然而在回憶里我們卻時常摒棄了生活的難堪,保留了青春的美好。也許在走過了一段歲月或是一個地方,無法回去的我們只好按照自我的意愿通過想象去構建一個更為合理的故城,故人,和故事。在那座永遠不會凋敝的城市里,同自己相愛的人一同迎接死亡的降臨。 就是有點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