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州筆記(下部五)雪娟兒
彬州筆記下部之五
雪 娟 兒
------月下李說
她低我一級,小我兩歲,算是學(xué)友,下鄉(xiāng)在一個大隊,安居地離我們就二三里路。
她那時也就十六七歲,個兒不高,身子比較厚實,園園的臉上,閃動著一雙大大的眼睛,那眼很清純、很秀麗、也很實在。剛下鄉(xiāng)的時侯,我們并不熟悉,每每從公社或者大隊回來,總是要從她們的窯頂上踏過,因為那是一條公路,她們就住在公路邊的地窯里。
一次,我們要去趕集,路過窯頂,就看見立在院里的雪娟兒。她是在那兒跳舞,很出神入化的樣子。我們好奇,便蹲在窯頭上細(xì)瞧,她的舞姿很美,很好看,盡管沒有專業(yè)舞蹈的那種范兒,但卻很耐看、很誘人。沒有任何音樂,她的節(jié)奏感卻十分強(qiáng)。她跳的是芭蕾舞劇白毛女的一段舞蹈,還真有芭蕾的那種感覺,只是那雙布鞋就怎么也立不起來,只能挑著腳尖移動。(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跳的好!”我們幾個人同時拍手叫了起來,這倒弄了她一個大紅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們干什么去呀!嚇我了一跳。”
“趕集去,你去嗎!”
“我有事去不成,能給我捎雙襪子嗎!”
“跳芭蕾舞的襪子嗎!”我打趣的說,她臉一紅,那雙大眼瞪了我一眼:“怎么,你真能買到!”
哈哈,我笑了,說那是玩笑。但她要的襪子我真給捎了,也沒有向她要錢。從此只要我們路過這里,總是要歇歇腳。趕上飯口,也吃過幾頓。時間長了,和雪娟兒的感覺就慢慢地有著變化。她人好、心實,待人很善良,與她熟悉了,才聽她講:她自小就對音樂特別敏感,聽到附近有著琴聲,她便立住不動,聽著聽著就想躍躍欲試,就想手舞足蹈,她總是帶著這種天生具有對音樂熱愛的心,去感受生活的。她用肢體語言用舞蹈去發(fā)現(xiàn)自己,去感受快樂。她從保育院跳到小學(xué),又從小學(xué)跳到中學(xué),再就跳到這廣闊的天地里。她整天很快樂,很少憂愁,就是沒吃沒喝,饑餓幾天,也會挺著身子,在地上轉(zhuǎn)圈,擺各種舞蹈動作,讓大家哈哈地高興。所以她就成了這個圈里的樂天人物,只要她在,窯里就常常有笑聲,一旦她回城去,這院子就寂靜的象一潭死水。
一次我們從城里回來,要去鎮(zhèn)上辦事,路過她們院子,雪娟兒不在,其它幾個女同學(xué)便嚷嚷著要告訴我一個秘密,我看到她們詭秘的笑著,很是納悶,就說:“看你們神秘的樣子,到底什么事嗎?!彼齻冃Φ溃骸笆顷P(guān)于你的事?!?/p>
“關(guān)于我!”我更奇怪了。
“讓你看個東西?!彼齻冋f著就到幾人的行李箱前,掀起一個箱子蓋,取出一個本子,打開來讓我細(xì)看,那是一段日記,就寫了一行半字:今天他回來了,看到他時,我心跳的很快,很想他,又怕見他,我是喜歡上他了嗎!
“這是誰寫的?”我問。
“娟兒。”
“她寫的誰!”
“你呀?!彼齻兺揖凸匦ζ饋?。
“瞎說。”我不信。
“你看看日期,不正是你回來的那天嗎,那天你離開我們這兒以后,娟兒就特別的興奮,半夜都不睡覺,唱呀跳的,還寫了這段日記?!彼齻冋f著又忙收回日記放進(jìn)箱子。我這才看清,那箱子上著鎖,后面卻能掀開。
“你們這是犯法,偷看別人的日記?!蔽艺f她們。她們競指著我說:記住一定要保密喲!話畢幾人哈哈哈地笑著跑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不再去她們那兒了,也許是那篇日記的原因,總感覺不好意思見她。那天,大隊召開社員大會,我們就碰上了,雪娟兒好象有心事一樣,見到我便問:“最近怎么不過來了?”
“沒時間跑?!蔽一乇苤难劬?,去聽大隊書記的講話。那話講的真不短,整整兩個多小時,先說國際大事,又講國內(nèi)形勢,全縣情況,公社情況再說到大隊的生產(chǎn)安排,社員的思想,又學(xué)習(xí)了幾段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突然他就跳到知青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和貧下中農(nóng)相結(jié)合的問題,他提到一個人,一個安置在一小隊的女知青。她叫亞莉,性格有些古怪,不大和知青來往,干起活來潑辣有勁,就喜歡和男人說笑。下鄉(xiāng)半年多,知青的影子在她身上就看不到了,臉上黑黝黝的,秀上兩個紅團(tuán)兒,真成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了。書記談到她,卻是一件令人吃驚的事,她要出嫁了,嫁給三隊的一個農(nóng)民,那家有一院窯,有一畝地的桐樹,為了娶她,買了一輛鳳皇牌自行車,這在當(dāng)時來說,也算是富裕的了??伤裁匆矝]有,她沒有告訴家里,自做決定嫁人的,她給新郎納了一雙新鞋。支書是把這件事做為知青與貧下中農(nóng)相結(jié)合的典范而在大會上大講特講的,他鼓勵并希望所有知青都能這樣做,他的講話得到村人的熱烈掌聲,許多光頭小伙一邊瞅著女知青,一面打起呼哨,不停地拍手叫好,我們也就淡淡一笑。會散了,雪娟兒想和我說什么,卻沒有講。
一天午后,天上落著蒙蒙細(xì)雨,院里很靜,能聽到麻雀兒在灶窯的天窗上嘰嘰喳喳,我們就在窯里讀書,我正閱讀一個小提琴的《開塞》練習(xí)曲,突然就聽到院里來人了,那是村長領(lǐng)著兩個干部模樣的人進(jìn)了窯門,他們一個王姓,一個鄒姓,都是縣上派來蹲點(diǎn)的干部。看我在讀五線譜,老鄒便問我會什么!我說會拉小提琴,他執(zhí)意讓我拉奏了幾曲,這才坐到炕上和我交談了兩個多小時。
原來他們在公社就聽說我們這個知青點(diǎn)會文藝的人多,特意來了解情況,他計劃組織一個村民和知青結(jié)合的文藝宣傳隊,活躍農(nóng)村的文化生活。我們同意了,又經(jīng)老鄒的籌劃、組織,這個隊伍果真就建立起來,人員有十六名之多。這里有演唱的張燕,跳舞的雪娟兒,樂器的我和老鄒,還有戲曲的多名人員。正是農(nóng)閑時節(jié),我們便開始了各種巡演活動。
盡管說這是一支臨時組織的、很普通、很不專業(yè)的演出隊,但它卻以舞蹈、歌唱、器樂及地方戲曲形式而出現(xiàn)的,這在當(dāng)時人們看多了樣板戲,跳多了忠字舞,唱多了語錄歌的枯燥的文化生活來說,無疑這支演出隊伍是要豐富多彩的,喜聞樂見的了。因此,它每到一地,村民們就象看大戲一樣,趕幾十里的路,站一兩個小時,就投那一陣的高興和快樂。一場演出,總有上千人在那里擁擠,人頭攢動,呼聲不斷,象看大戲一般那種癡迷,那么高興。這支隊伍很快便成了這個地區(qū)的文藝輕騎兵了,演到那就火到那,縣里聞了名,縣領(lǐng)導(dǎo)就叫在縣劇團(tuán)演一場,又演火了,又驚動了長慶油田。那是由陜西的長武到甘省的慶陽,說是地下有油,這一帶就常見一個又一個的石油鉆井,油田的總部就設(shè)在彬州境內(nèi),距縣城四五里,油田領(lǐng)導(dǎo)有企業(yè)文化的頭腦,便找到縣領(lǐng)導(dǎo)商量文藝聯(lián)歡事。確定了兩場演出,一場在縣劇團(tuán),一場在油田總部。
這兩場演出就震動了全縣,油田是工人階級的隊伍,那時工人階級是領(lǐng)導(dǎo)階級,是讓人羨慕和崇拜的職業(yè),他們中間的確有文藝天才存在,一個蝶戀花的獨(dú)舞,讓人看的目瞪口呆,特別是在舞臺上觀舞,那真叫養(yǎng)眼,象楊麗萍的舞姿,叫人崇拜的五體投地呀!
也從見了這個舞蹈者以后,雪娟兒就幾天不上舞蹈了,她變的很自卑,失去了自信一般,但時間不長,她又活躍起來,跳起舞竟和以前不同了,這真讓大家感到吃驚,感到她的聰明和才智。
在這段日子里,雪娟兒和我就常常在一起,盡管沒有談過太深的話,但相互間真有些放不下的感覺,總想兩人在一起獨(dú)處,可真的在一起了,又緊張的不知說什么好。因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總是不長,也總是半個小時就分手的,不然就成了兩尊木偶了。難道這就叫戀愛嗎!是在六十年代,男女綬受不清的年代里,不要說接吻,就是手拉手,相互擁抱一下都要臉紅的。真的,我記不清那時是否拉過她的手。
隨著蹲點(diǎn)干部的撤回,我們的演出隊也就解散了。記得那是個冬天落雪的日子,沒有了演出,又到了農(nóng)閑時節(jié),我們便計劃著回家看看。那天雪下的灑灑洋洋,雪花兒不大,風(fēng)卻刮的很緊,呼呼的帶著哨音,吹到身上,凍的人肉疼。我們緊趕慢跑地到了縣城,最后一趟班車也走了。我們只好在縣上住一夜,去了幾家旅社,竟然沒有了房間,這冰天雪地的夜晚,我們怎么辦!去那兒過夜呢?
我們四人順著那昏暗的燈光往汽車站走去,風(fēng)依舊吹的很緊,雪慢慢的小了下來,地面開始上凍了,我們走走停停,很想找一處避風(fēng)的地方。正犯愁呢,突的看到前方不遠(yuǎn)有一個棚屋,還亮著微微的火光,我們急行前去,原是一個用葦桿兒圍著的草棚。門前敞開著,里面卻放著一個爐子,燒著煙碳,爐旁還放著一個躺椅,真是雪里送炭呀!我們急忙往里鉆,不料棚里又有一道門,那是一個院門,住著一家人,一個老者從門里出來:
“你們是干什么的,快出去!快出去!”
“老鄉(xiāng),我們是義門鎮(zhèn)的學(xué)生,沒趕上班車,能不能讓我們在這里躲一夜,外面太冷了。”
“我這是賣茶水的,不是旅館,你們出去吧!”那老者語氣生硬。
我們真的無法了,準(zhǔn)備往外走。雪娟兒卻走了過去,望著老者:
“老伯,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也不愿意給你添麻煩,實在是外面太冷了,沒有辦法。就讓我們在這爐子邊取個暖吧,我們會感激你一輩子的?!彼f著便給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那老者突的就笑了:
“這娃嘴還蠻甜,不是我不愿意留你們,有些學(xué)生太瞎,我怕給我動亂子?!?/p>
“老伯,你看我們象壞娃嗎!我們都是老實娃,保證不會給你惹事。”
那一夜,我們圍著火爐站著,誰困了就到那躺椅上瞇一會,站著的,那腳就像凍實了一樣,得不停的跺它,腳后跟凍的刀割般痛,睡著的,那背就冷的發(fā)硬,腿都凍麻了。這時的雪娟兒就變得很活躍,又說又笑又跳舞,做些小怪樣子,逗的大家哈哈笑。天快亮?xí)r是最難熬的,我們幾乎是靠著爐子,背上發(fā)燙,腳下如冰,屋外的雪花又大片大片的飄了起來,雪娟兒困了躺在椅子上,臉凍的通紅,我將軍大衣給她蓋上,她大半感到了溫暖,夢里她笑了起來,很甜美的樣子,嘴里呼出的熱氣散在劉海上,那里便凝結(jié)出許多根銀霜,象霧凇一樣,使她變成一個美麗的洋娃娃了。
回到城里,我去了她家,感到她母親不像以前那樣熱情,老象在回避我,我很納悶,就想問她,卻聽到她和母親在隔壁房間說話:
“他怎么又來了!我跟你咋說的,你就不聽媽的話,你想氣死我嗎?!睕]有聽到雪娟兒的回答,屋里靜了下來。
我突然心跳就加快了,一種火氣直沖上頭,我沒有和她打招呼,競自就離去了。
一連幾天,雪娟兒都跑到我家找我,我都避了,很晚回來,才聽母親講雪娟兒等我一個下午,臨走時她哭了,哭的很傷心,母親勸她也勸不住,就含著淚回去了。沒過幾天,我便回農(nóng)村去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再沒有去她們那里,后來聽說她父親去世了,是死在監(jiān)獄里,是為著一樁案子冤屈入獄而抑郁亡故的,她母親也因此而半身不遂了,她也就再沒有回過農(nóng)村。那段時間社會招工開始,知青都忙著為自己的命運(yùn)而奔波,我也逃不過這種經(jīng)歷,托人找關(guān)系終于回到城里當(dāng)了一名工人。那段情感總是牽系著我,細(xì)細(xì)回想那段時間也正是雪娟兒的父親入獄的時侯,她母親的那些話可能與這件事有關(guān)系,雪娟兒又不能告訴我。我曾鼓著勇氣到雪娟兒家里去了,想挽回那時的過失,取得她的諒解,但沒想到開門的卻是一位陌生人。雪娟兒搬走了。從此我們便失去了聯(lián)系。
一晃幾十年過去,我們都老了,一次我們同學(xué)聚會,有人說到雪娟兒,我忙探聽,同學(xué)講:她癱瘓了幾年,前段時間病故了。她丈夫?qū)λ膊缓谩N业男木妥兊暮艹林?,幾天夜里都夢到她,還是那雙大眼睛望著我在笑。那時她才十八歲,一個活潑可愛令人難忘的小姑娘啊。而今已到九泉去了,我寫這段文字,就算對她的一種紀(jì)念吧。如果隔世有音,她是會感到一些慰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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