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自由撰稿人，平常除了看書寫作，大量空閑時間不知道如何處置。一位出版社朋友建議說，不妨開家書店，既能看書，又能賺錢，兩全其美。這個主意不錯。不久，我的書店——“新三味書屋”開門營業(yè)了。

第一年冬季的一天上午，店里來了一位身材高大、穿戴整齊、戴著墨鏡的老先生。不過，他不是來買書的，是來問路的。他要去附近一家公立醫(yī)院看病，我告訴他怎么走，他好像沒聽明白，我特意出門給他指路，看到門口一位白發(fā)老太太沖我微笑，老先生說，那是他老伴。

室外太陽照著挺暖和，街道行人極少。老先生似乎并不急著走，我們就在門口閑聊了一會。臨走他說，自己喜歡看書，下次來一定買書。

我權(quán)當那是一句客套話，沒有太在意。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在此后三四年時間里，老人家居然成了我書店團購客戶以外買書最多的人，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他。

老先生每周至少來兩次，每次會買兩三本書，甚至更多。無論是天文地理、政治經(jīng)濟，或是別的什么書，只要是我推薦的，老人家?guī)缀踹B看都不看就說“要”，而且從不還價。

他來得勤，買得又多，我自然要給他打折優(yōu)惠，可他執(zhí)意不讓，說我每天從早到晚，掙錢不容易，定價多少就收多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他這樣說，但我不能沒有基本的職業(yè)操守和做人原則。所以，他每次他來，我都會認真地推薦許多世界名著和熱門暢銷書給他。

老人家有個習慣，每次來都是先買書，買完書，如果店里顧客多，他要么在一旁等候，要么打個招呼先行告退。如果顧客很少，或者沒有什么人，我們就坐下來喝茶聊天，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無所不談。久而久之，我們從生意伙伴變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用老人家的話說，我們是“忘年交”。

我了解到，老人家是新疆軍區(qū)一名離休干部，今年83歲，曾經(jīng)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受過獎，也立過功，是真正的大英雄；老伴也是軍人出身，曾經(jīng)是一名醫(yī)務(wù)兵。他們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在西安，小女兒在國外。

我喜歡聽老人家講戰(zhàn)爭年代的故事。從解放戰(zhàn)爭講到抗美援朝，從土改講到文化大革命，再到改革開放，許多故事都是非常難得的創(chuàng)作素材，其中，他的一些見解和看法更是非常獨到，令我耳目一新。

兩三年時間很快過去了，我們合作一直很愉快。期間，我把他的故事寫成短篇小說發(fā)表在相關(guān)網(wǎng)站上，點擊率挺高。我讓他在電腦上看，他說老眼昏花看不清，我就念給他聽。他聽完二話沒說，一下子抱起我在空中轉(zhuǎn)了一大圈，然后我們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

老人家說，在部隊，戰(zhàn)士們褒獎一個人的戰(zhàn)功和榮耀，最激動人心的場面莫過于大家一次又一次將對方高高舉起來，然后反復(fù)拋向空中，其中夾雜著歡呼聲和贊美聲。他剛才也想這樣做，可惜年紀大了，拋不動了……

他一直想用文字記錄下殘酷的戰(zhàn)爭場面，以此告誡年輕人要珍惜眼下的幸福生活，可惜自己才疏學淺，無法做到。沒想到我?guī)退麑崿F(xiàn)了這個愿望，他感覺太意外、太開心了。

第四年冬天，老先生帶著老伴看病路過書店，兩個人一起進來了。老太太狀況看起來比以前更差，無論站著還是坐著，總是彎腰曲背，很費力的樣子。老先生解釋說，那是十年前做腰椎手術(shù)留下的后遺癥，天陰下雨感覺更難受。我們說話期間，老太太坐在一旁只是微笑，沒說一句話。

老人家這次買了很多書，還特意在門口叫了一輛出租車，上車后對我說，他小女兒從國外郵回來一套組合音響，希望我能幫他找一個內(nèi)行安裝一下。

“您算是找對人了。”我笑著說，“我就是一位高級發(fā)燒友，如果您信得過，晚上下班以后就去幫您安裝，免費的，怎么樣？”

老人家高興地說：“那再合適不過了。我找你就是因為相信你，陌生人我才不會往家領(lǐng)，我們一言為定?！?/p>

下班以后，我按照老人家提供的路線，在城南一家新疆干休所找到他家。這是一套位于二樓的三居室，一進門就看見客廳放著一件包裝箱，還沒有拆封。

我打開一看，是套日本健伍牌高級組合音響，多年來，我做夢都想擁有這樣一套音響設(shè)備。我激動地說：“這款音響我太喜歡了！”

一會功夫，音響全部安裝到位，老人家給我一張CD，讓播放其中的一首樂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真不愧是大品牌，音色實在太美了！

在優(yōu)雅的樂曲聲中，老人家給我說：“老伴身體不好，要不然我們一定會隨著音樂翩翩起舞。在新疆的時候，我們就經(jīng)常跳舞，她就是當年組織安排給我的舞伴，舞跳得特別好，后來我們走到了一起......”

看到老人家興致很高，我主動提出陪他跳一曲，老伴在一旁擺擺手說：“不用，不用！現(xiàn)在太晚了，樓下有人……”

他們還領(lǐng)我參觀每個房間。在書房，我看到滿屋子圖書，至少有1000本左右，擺放有序，嶄新如初，其中80%來自我的書店。

“這些書您都看了嗎？”我順口問了一句。

“差不多快看完了。”老先生回答說。

他們用早已準備好的水果招待我，老先生非要送我一把精致的瑞士小軍刀留作紀念，老太太還送給我一大袋子水果，讓我?guī)Щ厝コ浴?/p>

那次見面后很長一段時間，再沒看到老先生，挺想念的。倒不是希望他來買書，我一個人有時候也覺得挺無聊的。

老人家不會是生病了吧？又覺得不大可能，他身體看起來那么硬朗。會不會是他老伴舊病復(fù)發(fā)，需要人照顧，他走不開？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決定再等一個禮拜，如果他還沒有來，我就去他家看看，誰讓我們是“忘年交”呢。

說來也怪，當天下午老太太一個人來了，沒有看到老先生。我心中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招呼老人家坐定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詢問老爺子的情況。

“他走了！”老太太低頭看著地面，有氣無力地說，“兩個月以前得病去世了……”

“?。〔粫?？老爺子身體那么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頭子一直有高血壓和心臟病，但他個性強，不服老，八十多歲的人了，走路總是風風火火，結(jié)果不小心摔了一跤，突發(fā)腦溢血，臥床不起，搶救了半個月，最后還是沒能留住。”老太太說，“再過幾天，我要去國外小女兒那里治病，今天特意來向你道別，同時替老頭子謝謝你！”

“我感謝他還來不及呢！為什么要謝我呢？”我莫名其妙地問。

老太太說，老爺子以前是部隊大領(lǐng)導(dǎo)，喜歡別人敬重他、崇拜他，離休后不免有些失落，來到西安認識的人更少，整天在家里悶悶不樂。她沒文化，不知道怎樣安慰他。說老爺子自從認識我以后，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整天樂呵呵的。老爺子說我聰明能干，見多識廣，為人厚道，跟我在一起非常開心。住院期間，老爺子一再囑咐她，如果他不在了，讓她一定把書房所有的書都送給我，還有那套組合音響......

老太太還說，那些書老爺子一本都沒有看過，全是新的。他有眼疾已經(jīng)很多年了，眼睛見不得光，外出必須戴墨鏡；看書、看報、看電視，時間長了眼睛就會淚流不止，只能聽廣播，聽音樂。小女兒特意從國外給他買了一套音響，也沒好好聽過幾次，噪音大，影響左鄰右舍。老爺子喜歡跟人交流，每次來書店就是為了找我聊天，覺得耽誤我時間過意不去，所以才會買些書……

老太太后來說了什么，又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已不大記得?？粗稚贤鶃淼能囕v和人群，感慨這熙熙攘攘的世界，終究容不下英雄遲暮的落寞。

作者：武雙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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