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有夢

文菡萏
對于外婆家的親人我是既陌生又親切的,之所以陌生是因為相處的時日少,之所以親切是因為在他們身上維系了母親一生的愛。
外婆家住在郊區(qū),離城里有八里路。但這八里地對于年幼的我,是非常遙遠的。因為要用我稚嫩的雙腳一點一點地丈量,中間都還要歇上幾歇,所以那時的我是不情愿回外婆家的。
母親有八姊妹,我出生時,都已各自成家。有的在省會工作,有的在外地,只有二舅和外婆他們在一起生活。
舅媽非常喜歡我,每次來看我,都是又抱又親的。因為怕她把我搶走,我就會飛也似地逃進屋,關上門,隔著門上玻璃和她講話,或擺手讓她回去,任她在外百般央告,就是不開門。但她很執(zhí)著,依舊一趟趟來,夾個小包,燙著頭發(fā),像城里人一樣時髦,還是老遠就笑嘻嘻喊我。(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到了晚上,我一邊給鳥喂食,一邊和爺爺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話。就會稚氣地說:“劉韻香又來了,真的很煩人!”爺爺就會笑我,說我沒禮貌。因為我一直像個小大人一樣對這位寵愛我的舅媽直呼其名。
我的舅舅是一個老實木訥的農民,傻傻的,有點憨,言語不多,只知道干活。每個星期天照例也會來,來了就知沖我傻笑,我三言兩語就把他打發(fā)走了,從沒讓他進過屋,喝過水。他一般也是手都沒離開過自行車龍頭,就調轉回去了。
舅舅長得很漂亮,是那種大眼睛雙眼皮白白凈凈的人。每次來,都穿著深藍色嶄新的呢子中山裝,推著一輛鳳凰自行車,一點都不像農民。
若干年后,每當我回憶這些時,都是滿心的愧疚。想他放下手里的農活不干,收拾得這樣體面鄭重來接我,但每次都無功而返,回去還要受姥爺姥姥數落,說他沒用之類的話。并且他也只有接我時,才會登爺爺家的門,平日趕著馬車上街,穿著爛衣服,是絕不會把馬車停在爺爺家胡同口。即便是碰到我和同學們逛街,也只是傻笑下,就匆匆過去了。
小時候,母親和父親一直在外地工作,我一個人住在爺爺家同兩個未出閣的姑媽一起生活,這樣的日子持續(xù)有四年,我小學五年級才回到自己父母身邊。在老家的日子,母親每年都會回來,但母親每次回娘家,我一般都拒絕同往?,F在想想那時那條小路,對于遠在異鄉(xiāng)的母親是多么熱切,而對于我卻是十分冷漠。
我的舅媽在當地出了名的手巧,許多人都求她做針線,包括我城里的姑媽們。每年換季,她都會給我送來許多的新衣裳,因為她自己結婚八九年一直沒孩子,就把幾乎所有的愛都給了我。常聽她對人說:“你看,老姐又不在,一個孩子家的,可憐見的。”但我那時從沒覺得自己可憐過,反倒覺得她很可憐。
如果她哪一次能把我接回去,就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了,會帶我游遍全村,逢人便說,這是我老姐的孩子,城里的姑娘,斯文著呢。
每次回到外婆家,屋里就會站滿了人,很多親戚鄰居都會來,也會帶來一些自家的海棠果和櫻桃。當然,第一個來的肯定是二姨,二姨是那種老遠就能聽到聲音,風風火火的人。說話辦事響快,家里收拾得窗明幾凈,被里洗得雪白,不比城里人差。每次還硬拉著我到她家過夜,那時他的兒女們都已經很大了,有的已經上班,晚上躺在床上時,她會給我講一些鬼故事。
二姨命苦,解放前,嫁給一戶地主,對方下了100塊大洋的聘禮?;楹蟛痪?,公公和丈夫出去收賬,在一場糾紛中一起被打死。她的婆婆接受不了這樣殘酷的現實,遷怒于二姨,便把她攆回了娘家。那時她已懷有身孕,回家后,趕上大舅回家結婚,家里多了個吃閑飯的,大舅媽話里話外便透出不愿意。那時二姨只想有個容身之處,明知道后來的二姨夫患有嚴重的風濕病,一輩子只能坐在床上往外望,等于半癱,并且家里還有兩個年幼的女兒。二姨還是挺著大肚子毅然決然地把自己嫁了。嫁過去后,里里外外都靠她一個人,二姨勤勞,日子過得還算是順風順水的。她自己的親生女兒經常到外婆家投訴,說她偏心,把好吃的好穿的都給別人女兒了,自己總是撿剩的。我的姥姥就會說:“紋呀!你想穿啥吃啥,姥給你買?!?/p>
二姨是個公認的好人,村里村外沒有一個人不交口稱贊的,先房的孩子也一直很敬重她,相處和諧。她自己的三個孩子后來也培養(yǎng)成人,兩個兒子,一個做了民辦教師,一個在省城工作。兒子結婚后,二姨也去了省會,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去世前有點老年癡呆,走失過一次。沒辦法,兒子上班,只能把她鎖在家里。媽媽回去看到后,心疼得不得了。就經常嘮叨,你看,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你二姨那么剛強的人,現在不也這樣了!
晚年時,二姨看我媽回去,興奮得一夜夜不睡覺,悉悉索索地到處找錢,說要給老妹子帶著路上花??墒欠榇采洗蚕露紱]找到,最后在枕頭瓤子里找出千余元錢。其實我媽的日子比她好過多了。
我的大姨是家里最苦的,嫁到了一個最窮的位置。我只見過她一面,那年我八歲,去我姥姥家,碰到她在村里當民辦教師的女兒。因喜歡我,非要帶我去她家,說給她媽看看。記得路很遠,是坐馬車去的。大姨家有二個姑娘五個兒子,家里很窮,涼席破有大洞,不能和我外婆家比。我在那住了七天,印象里度日如年。每天我不知他們吃的啥,反正黑呼呼一鍋,就我一個人是白米飯,用鋁制飯盒蒸的,上面還有一條魚。就這樣,我還是一個人瞅著窗外抹眼淚,一次被四表哥看到了,就告訴她母親,說人家城里的孩子住不慣,趕快找個車,給送回去吧。我就天天盼著有馬車,能把我拉出去。
后來大姨老了,喪失了勞動能力,生活依舊沒有多大的改觀,五個兒子為贍養(yǎng)老人的問題相互推諉。我的大舅很氣憤,調節(jié)多次無果后,把他們兄弟五個統統告上了法庭。情況好轉了沒幾年,錢又開始不能到位,我大舅就把她接到省城自己家住,準備給他的姐姐養(yǎng)老送終??伤膬鹤觽冏唏R燈似地來,讓大舅苦不堪言。
大姨死的時候,三個舅舅非常痛心,覺得大姨這樣好的一個人,一天好日子都不曾過過,一生困苦,就堅決要求拉回了自家祖墳地,像對待沒出閣的姑娘那樣厚葬??珊髞淼囊惶?,人家五個兒子連夜來車,悄悄地把他們媽媽的棺槨又啟了回去。
就像一場可悲的人間鬧劇,在吵吵鬧鬧中落幕。我就常常想,對于一個暮年無助的老人,我們做兒女的該怎樣去面對。看過很多吟風弄月的的文字,就感慨精神生活真的不是空中樓閣。在那個年代,一個連溫飽都解決不了的地方,生存的尊嚴都成問題,你就是打開心中的日月,都很難有一片閑云能飄入你的枕畔。
大姨活著時,如果有出差或做生意的親戚路過我家,講起她的近況,我的爸爸不等媽媽開口,就會從口袋里把所有的錢拿出來,讓他們幫忙帶回去。
也聽媽媽常常感慨,可惜了你大姨那個人,她是我們五姐妹中長得最漂亮的,比我們都高都白,性情也好,可竟一生都沒得好,死得又早!
我的三姨一直生活在長春,日子過得很好。我還有一個不曾謀面的四姨很早就離開了人世,成為母親心底永遠的痛。四姨年輕時嫁到長春,愛人是一個銀行小職員,在四姨懷孕期間,有了外遇,四姨沒吵沒鬧,也沒和家里人說,生完孩子,就把婚給離了。一個人獨自抱著吃奶的孩子回娘家,在火車上,把孩子送了人?;氐郊依镆徊〔黄?,不吃不喝,問啥都不說,后醫(yī)治無效,月余死亡。死前斷斷續(xù)續(xù)地對外婆說,怕拖累家里,把孩子弄沒了,心里愧得慌。
我的外婆去世是在1979年,我母親知道時,已經是八十年代了。有一天中午,我們放學回家,家里冷火秋煙的,異常安靜,那種凝重的氣氛,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只見父親從里屋走出來,擺手讓我們出去,小聲說你大舅來信了,你們的外婆走了。然后遞給我們飯票,讓我們自己到食堂打飯吃去。記得母親足足躺了兩天,不說話不吃飯不上班,家里也沒人敢高聲說話。
大舅在信里對我母親說:“媽已經走了一年半了,一直沒告訴你,是怕你著急??紤]到路遠山高的,你的三個孩子又小,等你坐三天三夜的火車回來,也趕不上了。媽臨死時,讓我們把她荷包里的兩百多元錢掏了出來,說都是老姑娘給的,你寄的兩批白布也當了孝布,全用上了……”
媽媽每次講到這些時,就會感念父親的好,說那時她每個月都會給家里寄十塊錢,父親自己出差路過,也會給外婆扔下點錢。布都是節(jié)約下來的布票買的。
我就覺得我的父親特男人,重情且豁達!
外婆死時,我們三姊妹都不懂事,一滴眼淚都不曾掉過。倒是成年后,一次次在夢里,走向那條通往外婆家的小路,一次次的把自己從睡夢中哭醒。
記憶里,外婆家依稀還在,依舊很干凈。箱子柜擦得锃明瓦亮的,墻上是一排像鏡子,都是黑白照。有我媽她們姐幾個站成一排拿毛主席語錄的,有外公外婆穿著黑棉襖黑棉褲,抱著最小的兩個雙胞胎舅舅的,還有許多孫男娣女的,當然也有我的。記得我小時候夠不著,就踩著小板凳踮著腳仰著小臉看。院子里有馬車,外屋有井,家里有雞鴨鵝豬。最喜歡那一筐筐白生生的鵝蛋,我就蹲著在地上用小手不停地摸著。門前有菜園子,菜園子滴啦嘟嚕結了一堆。黃瓜比小孩還大,因沒見過,就特稀奇,抱回來給這個看那個看,姥爺就笑我摘了他留的種?,F在外婆家早就沒有了,90年代初就被工廠占了。
外婆走后,外公也走了。媽媽回家的心,也就漸漸淡了,但對親人的懷念卻愈發(fā)濃烈。她每次提到外公總是自豪地說,你姥爺好能干!我們家當時在村里是數一數二的,人人都羨慕。我出嫁時一分錢的聘禮都沒要,你姥爺倒陪了四鋪四蓋,外帶27套衣服,拉了滿滿一馬車。在城里最困難的時候,是你姥爺把一袋袋糧食碼到你爺爺家的地中央。他那時上街送公糧,大冬天,省下的錢給我們買麻花吃,自己只帶兩個大餅子,一咬都掉冰渣。每每聽到這些,我的眼淚就會掉下來,就會想起外公的好,如果我冬天去,他也會把我冰冷的棉襖棉褲先放到自己的被窩里捂熱乎,再拿過來給我穿。對于媽媽說的這些,我是深信不疑的,清楚地記得媽媽陪嫁的緞面棉襖,我高中時還能穿,還是新的。
小的時候,到了寒暑假,我自己的爺爺也會對我說,他們天天來接你,你就去看看你姥爺吧!并讓我?guī)衔褰锿t通紅的國光蘋果,記得是四角九分錢一斤,用網兜提著。姥爺他們一個都沒吃,我自己一天一個,走的時候,全吃光了。舅媽那時總說,人家老爺子怕我們這委屈了孩子,都是自己帶的吃的?,F在想想,真是萬分愧疚。
每次去,舅舅都到街里買一麻袋菜,豬肉粉條類的,一倒倒一地。即便他們吃粗糧,我也是白米飯,因為爺爺家就經常吃朝鮮大米。
往事如煙,很多親人都走遠了。外婆家和爺爺家不同,環(huán)境條件,人生態(tài)度,興趣愛好都不一樣,但我從他們身上能看到許多淳樸的東西和優(yōu)秀的品質,并且在我的母親身上得以體現。我在婚前是沒做過家務的,皆因母親的聰明和勤快。記憶里她總是最后一個上桌,手里端的都是家里的剩飯。即便是在她16歲做列車員時,趕上61年大饑荒,每趟出車,發(fā)的十個面包,她自己一個都舍不得吃,全帶回長春給大舅的孩子們?,F在我回想我在老家時,如此的不諳世事還能得到那么多人喜歡,主要是因為母親的愛澤和為人。
現在每每說起大姨的那碗白米飯,媽媽就會說,那是借的!借的!我就無比的慚愧。就覺得那是我吃到的含金量最高最昂貴的一碗飯,因為她自己的孩子們只能眼巴巴地瞅著。
我在東北只生活過四年 ,我不知道自己身上留下了多少東北人的印記。但每次看到有些導演拍的有關東北農村題材的電視劇,就從內心的反感,就覺得完全是丑化東北的女人,把里面的人物弄得烏煙瘴氣的,沒有半點的女人味。在我的記憶里,外婆家一直是和聲細語春風滿面的,她們的性格特點,更像《闖關東》里的仙和傳武的媽,連說話的語氣神態(tài)都像,溫柔美好中透著幾分倔犟。
從小和父母在外,見多了天南地北的人,覺得人性都是一樣,只有愛和溫暖才是人生一成不變最華貴的東西。
天堂有夢,愿逝去的親人們一切安好。感謝他們在我少不更事時給予過的愛!謝謝他們的寬容與恩澤,讓我隨著歲月的成長,明白什么才是最珍貴的。惟愿我用這深深的愧疚和滿腹的真情來祈禱他們來生的祥和與安寧!
寫于2014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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