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州筆記(下部一)三善子
彬州筆記下部之一
三 善 子
-----月下李說
三善姓彌,是當(dāng)?shù)氐?a target="_blank">農(nóng)民,就住在我們崖頭上那道溝坡里。那是一個稍大的窯院,住著四口人家,三善就占了一個小窯。有個兒子,叫靜平,那時才十一二歲,在我們剛剛安居的頭一天,他兒子就來過,不大愛言語,總是立在我們窯門口朝里張望,看著挺緬腆的樣子。別的孩子都跑了,他就一人蹲在院里的土坎上往地上畫娃娃,我們看著好奇,就叫他進窯里,“你叫啥名子?”“彌靜平?!彼f著臉就紅了,“你爸叫啥?”“老革命?!彼f的很快,還有些得意。我們就更好奇,剛想問他什么,他卻搶著說:“我爸打過仗?!薄霸谀谴蛘??”“朝鮮?!眾W!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我們便很想見見他爸,靜平答應(yīng)了。
那是一個大雪天,紛紛揚揚的雪花已經(jīng)落了三天三夜,清晨開門,雪有半尺來厚,大家忙著清掃出一條路來,剛掃到門口,就見兩人從坡頂?shù)难╈F中走下來。雪花很大,不停地飛舞,看不清來人是誰!就聽到孩子在喊:叔!我爸來了。那是靜平的聲音,來人就是老革命。
他戴著一頂老式的棉軍帽,全被雪花罩著,進窯就取了帽子往腿上一彈,又戴好了說:“你們就是西安的娃,能住慣這窯洞么!”“還可以,就是比西安冷?!焙俸?!他笑了,那高高的顴骨黑紅黑紅的,額頭上爬著幾道深皺。他用手去摸我們的炕,“咋沒燒炕!”我們吱唔著:“不知咋燒!”“嗨!這隊上是咋搞的”他說著風(fēng)一般地轉(zhuǎn)身往外走,出了院門了。靜平也跟著跑了去。有半個時辰,他又來了,肩上是扛著大捆的高梁桿兒,放下又去扛了一麻袋的柴禾。幾乎是忙了一個多小時,我們的炕真的就熱了,我們忙暖起被子,讓老革命和靜平坐到炕上,閑聊起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他很善談,而且常常還帶著些新鮮的詞兒,看著一個實實在在的農(nóng)民,說起話來全然不象農(nóng)民,他說話語氣很堅定,表情豐富,對各類問題總是有自己的見解,而且毫不隱藏。說到了抗美援朝,他興奮的從炕上站起來,講他如何隱埋了年令,又偷偷地報名參軍,通知他走時,家里才知道他要去前線打仗,他母親死活抱住他的腿不放,結(jié)果他還是跑了。他當(dāng)了一名坦克兵,打死了不少美國鬼子,也震聾了他的耳朵。在戰(zhàn)爭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他們和蘇聯(lián)紅軍會師,就學(xué)會了蘇聯(lián)紅軍舞,他說的很激動,臉上泛著紅光,說著他竟跳下炕去,跳起了紅軍舞。真沒想到,這位高個子的農(nóng)民,跳起那舞來,手腳卻是那么的協(xié)調(diào),舞姿十分地優(yōu)美。我們看著竟興奮地鼓起掌來,帶起了節(jié)拍,他跳的激動萬紛,完全進入到抗美援朝的回憶中去了,那段日子他一定感到很幸福的。那天夜里我們睡的很暖和,但總是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是老革命跳舞的樣子。
正是六七月,天熱的象火,村長給我了一個任務(wù),讓我和民兵隊長去臨縣辦公事。我們先是從坡上下到溝底,坐渡船過河,又爬上一道大坡,走了五里平路,就又下坡,又過一條河,翻了一道山梁,那縣城才遠遠地看到了。一路上日嗮路烤,汗水象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口干的象冒煙,正走過一個水庫,那水綠茵茵的,有幾個人頭在水里浮動,那水面就縐動著水花,我真想下去游一會,民兵隊長就問:你會游?能當(dāng)浪里白條呢!我笑說。那你不敢去。為啥?這兒經(jīng)常淹死人,都是會水的。聽這話,我真就沒有去。
在縣上我們找到了武裝部,辦了一個文件,又去了公安局。這才知道是讓我們押送一個犯人回村,這犯人就是本村的,叫彌殿云。他是個生意人,長年在外,起先他在村里挖過溝里的龍骨化石賣錢,后到北子溝煤礦挖煤,掙上錢了,便到省城里販賣種子和化肥。那個年代做這種生意就是偷機倒把了。有人告他,政府就得管,把他押了起來。
在公安局的院子里,他被一個公安帶著過來,他個子很高,干廋如柴,四十多歲,卻滿臉的皺紋。他是披著一件中山服過來的,民兵隊長走上前去,叫了聲七爸,便和那公安說話。他看到我,點了下頭便講:你是咱隊的學(xué)生!奧!他就笑笑,立在那里不動。公安過來了,取掉他的外衣,那雙手是被反綁著?!耙宦飞辖o我放老實點,不然我還要抓你,信不!”“我信,信!”他只是點頭哈腰的。那公安又把繩子捆緊了些,他頭上就有汗?jié)B出,脖子上的青筋看的清清楚楚。
在回來的路上,我們很少說話。我走在前面,民兵隊長押后,他就靜靜的跟著我們走。到了一條河邊,他就走不動了,那件中山裝已被汗水沁透。“能給我松個綁嗎?快到村里了,我還能跑到那!”他眼里有一種乞求的目光,。民兵隊長看著他,講:“你能跑過我!”“就是”他嘿嘿的笑說。便轉(zhuǎn)過身去,讓我門給松了綁。他如釋重負,一下變得輕松活躍起來。他開始講他的過去,說挖龍骨差點叫塌死,背煤差點滾到死洞里,他又如何認識了縣種子公司的經(jīng)理,指點迷津,才上了生意路。他說自己憑良心做生意,不會虧人,沒想到栽到三善手里,吃了官司。我聽著便問起三善,他象發(fā)瘋似地罵道:那狗日的不是人,小小就是個咬斷鐵銑,打了個抗美戰(zhàn)爭,回來就六親不認。我做我的生意,與他球相干,竟告我偷機倒把,媽的,呸!他罵著,嘴邊就泛起了白沫。
“你還不是偷機倒把,那三爸的霉種子是你給的,把人日鬼慘了,象你這貨,早該法辦了?!泵癖犻L忍不住罵起殿云來。他低頭不語,但很快又活躍起來,開始說起女人,說村里小媳婦誰的手好看,屁股圓,誰的鼻子長的翹,說的他眼發(fā)神光,渾身使勁。突然他就扯到三善的婆姨,說那三善有妻命,娶了個飄亮老婆,那婆姨皮膚細白的象二道面,抹著軟綿的叫人心麻。他說的眼神兒發(fā)呆,色迷迷的樣子。
民兵隊長聽著火冒三丈:你個流氓貨,還有臉說,要不是三善回家早,你狗日的就把人家婆娘給糟踏了。要是我,非把你那家伙給剁了不成。他聽著,臉便紅了,只是個嘿嘿地笑。看來這殿云真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爝M村了,民兵隊長喊住了他:“站住,得給你捆上。”說著便用繩狠狠地捆上了他,我也用力扯住繩頭拉緊,他又噢叫了幾聲,青筋便暴起了,我真想再捆他兩繩。公差交過,回到家里,幾天都想到殿云,心里就泛惡心??磥碡毟F能讓人長志氣,也能使人喪志,變的豬狗不如呀!
到了二三月,人餓的發(fā)慌,常常夜不能寐,起來喝幾口冷水,便又迷糊著睡去。那天晚間,天剛抹黑,靜平就來了,悄拉著我手說:我爸叫你呢。我便隨他去了。那夜有月亮,路上白光光的,眼看到了三善門前,院里就有狗在叫,那是兩只黑狗,一只拴著,一只老跟著人腿走。狗見了靜平,便搖搖尾巴臥下不動了。我推開三善的窯門,一股熱氣騰騰而來,“快上炕歇著?!比屏⒃诳簧?,一個高大的身影在晃,豆大的煤油燈忽閃著,我上炕坐定,三善便喊婆姨快下面。我忙說吃過了,三善嘿嘿一笑說:你能吃啥!我還不知到,這就是你的家。我的眼有些發(fā)熱。
風(fēng)箱在響,灶火一閃一閃的,眏紅了半個窯洞,也眏在三善婆姨的臉上。那是一張很善良的面孔,細細的眉,大大的眼睛很祥和,膚色細白,不象是這黃土塬上生活的人。三善遞過一鍋煙,我忙搖手,卻從包里掏出一盒香煙,遞給三善一根,說:那煙勁大,抽我的。這煙不受抽,三善說著,煙點著了,他深吸了一口,那煙便少了三分之一,我還吸著,他煙就完了,笑著說:這煙沒勁。便又點起旱煙叭噠叭噠地抽起來。
我提到殿云,三善就有些生氣,說:外是個瞎貨,不務(wù)正業(yè)。還是個騷貨,到處尋女人耍騷,還在你嫂子跟前動手動腳,叫我收拾了一次。外是狗改不了吃屎,在外邊日鬼倒棒槌,讓公安給收了。我問:是你告他的!嗨!是本家老三讓他弄些麥種,結(jié)果全是瞎的,整的一家人差點餓死,老三氣的找我,說我在縣上開過公安的會,認識人,我就去找了,把那瞎貨給抓了。三善說著,就笑了。我也感出一種輕松。我們說著,面就下好了,端上來還熱騰騰的,香味串鼻。我一口氣吃了三碗。三善婆姨高興地說:我的手藝還行吧。真香!我贊口道。三善笑說:那是你餓了,以后想吃,就讓你嫂子給你做。
在這里,我第一次感到家的溫暖,體會到農(nóng)民的忠厚和實誠。我要走了,三善送我到門外,月光下,他突然從懷里掏出兩個饃塞進我手里,我忙推去,他卻說:拿去,餓了再吃,完了你再來拿。我把饃揣在懷里,借著月光慢慢往回走。那路不長,我卻走了很久,心中酸楚楚的。三善日子不富,經(jīng)常吃糠咽菜的,可他心底善良,有的是愛心啊!我?guī)缀跏呛鴾I回到窯里,悄悄地將那饃放到箱子里。也幾乎是在以后的兩個月里,每到餓的睡不著了,就去掰一口饃,跑到黑暗處,輕輕地咽著下去。它使我度過了二三月最難熬的那段日子。
這年春里,麥苗兒都返青了,天突然的就落了一場大雪,雪連下了幾天,地都凍了。那天正好讓我們給縣糧庫送糧,三個架子車,六個社員,三善是領(lǐng)隊,我是幫手。吃過晌午飯就往縣上趕,天抹黑到了縣城,糧庫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那雪還在下,地開始上凍了,人只管往手上哈熱氣,卻越哈越冷。見一飯館開著門,便一人要了一碗湯面,泡了自帶的干饃,連吃帶喝,人也就熱火了。出門又找了一家旅館,要了一間通鋪,大家便和衣而睡,那糧車就在院里的車棚下。三善總不放心糧食,時不時就出去看一趟,前半夜人還在說話,可到了后夜,人就都乏了。那夜風(fēng)聲很緊,窗紙呼啦呼啦的響,一陣大風(fēng),房門咣當(dāng)就被推開了,雪花打在床邊人的臉上,把人凍醒了。我打了個寒顫,從被窩里爬起來,出門去解手,那茅廁就在車棚旁邊,我回時人已全清醒了,剛走近糧車,忽的見車下鋪著一堆麥草,倦曲著一個人,我嚇了一跳。忙上前看時,那人就醒了,猛的叫了一聲:誰!一個翻滾便站了起來,我定神一瞧,是三善?!澳阍趺丛谶@兒,要凍壞的。”我忙扯著他往屋里推。屋里燈亮了,大伙兒都睜開眼,三善滿臉凍的通紅,說話都有些顫抖,“我是擔(dān)心那幾車糧,那可是給政府繳的納?!彼f著又要出去,我硬檔住了他:你睡會兒,我去看。
當(dāng)我站在糧車前時,雪慢慢的就停了。天開始發(fā)亮,遠處的雪塬已在晨光里顯出了輪郭,銀光光的一片。當(dāng)太陽升到塬頂上時,我們的糧車已經(jīng)出發(fā)了。三善總是走在頭里,用繩子掛著頭車在拉,時不時回頭看看,招呼大家快走,他的一舉一動村人早就習(xí)慣了,可對于我來說,總覺得他身上的光亮點很多,就象這冬里的太陽,照在人身上總是暖洋洋的。
他就是能給人帶來溫暖的一位農(nóng)民。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636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