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到彝家做媳婦(一)
云中誰寄錦書來
抒夢
你的家在哪里?
時至今日總有人這樣問我。鄉(xiāng)音難改,一開口說話人家就知道我是外鄉(xiāng)人。好奇的人就會問:你為何從山東遠嫁邊疆的彝族漢子?你們是怎樣相識的?這樣的問話總會把我的思緒拉回從前------
那是一九八六年盛夏的一個中午,我和母親在魯西南平原老家小院中的那棵大梧桐樹下乘涼。忙碌的母親沒有閑著的一刻,剛從地里干農(nóng)活回來又拿起了針線。我送走學前班的孩子們坐在母親身旁讀著李清照的《月滿西樓》,暗自為古人傷感。這時鄰家的小姑娘拿著一封信走了進來。
“誰寫給你的信?”母親停下手中的活計警覺地望著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看看信封下的地址:云南省元陽縣黃茅嶺區(qū)志辦。不知怎么心就跳了一下,臉也紅了。第一次對母親說了謊話:“還不是函授學校寄來的學習資料。”
在母親半信半疑的目光中我躲進了自己的小屋,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信封。
其實這封信對我也是個意外。記得在我所參加的吉林《作家》雜志社舉辦的《作家之路》函授教材上,我看到一篇描寫云南邊陲傣族栽秧打泥巴架的文章,為少數(shù)民族多姿多彩的生活所感動。也許緣分早就注定,從小就對云南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無論書上或是電影上有關(guān)云南的消息都會特別關(guān)注??催^這篇文章心里再也放不下,夢里總是文章中的情景。我真的十二分地想往大山中森林邊、梯田旁少數(shù)民族的生活。想象不覺插上了翅膀隨風飛上云彩飄向南方------我無法控制這種感情,不由按文章下面的地址給作者寫了一封信。沒想到一個月后真的收到了他的回信。
二十歲愛做夢的年齡。多愁善感性格內(nèi)向的我,滿懷的夢、滿腔的話不知該向誰傾訴,只想借助手中的筆向同齡人敞開心扉,于是就選擇了函授寫作學習。記得當時很多刊物都在辦函授寫作班,我在選擇向哪家刊物學習時也曾猶豫了一番。也許冥冥之中月老的紅線已將我們悄悄牽連,最終我倆都選擇了吉林《作家》雜志社舉動的《作家之路》函授班。參加這期函授學習的學員來自全國各地,有好幾千人呢。
展開信紙,陌生的筆跡描寫著遙遠的西南邊陲陌生的多姿多彩的生活和靚麗的風景,然而我心中卻涌出萬般親切、萬分向往。
信中他說:他出生在云南紅河南岸哀牢群山中一個普通的彝家山寨??孔约旱那趭^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正在美麗的滕條江畔為黃茅嶺區(qū)編寫區(qū)志,并在當?shù)亟M織了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小組。
那時我中學畢業(yè)也在村里任學前班教師,同樣的工作、同樣的愛好使我們很快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談工作、談學習,談當?shù)氐娘L俗人情。記得當時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家鄉(xiāng)人的愛情觀,和重男輕女的舊觀念。也許孔孟之鄉(xiāng)殘留的封建禮教太深的緣故,雖然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婚姻還是舊規(guī)矩,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與舊社會惟一不同的是,在嫁娶之前可以相親。其實所謂的相親也無非是遠距離地觀望,男家叫幾個伙伴、姑娘約三兩個女友,在某一個趕集天有媒人指點相互躲躲閃閃地看一兩眼,如果印像不錯的話女方再約男方來村邊讓所有的親戚相看。此時的男方是最沒有脾氣的,女方叫你買牛買馬樣溜兩圈看走路是否好看、腳腿有無毛病,你就得乖乖地走;有些人心里素質(zhì)不好,一緊張連最本能的走路都走不好了,結(jié)果被女方認為有毛病,婚事自然無望。即使看中了小伙子也不放過他家里的任何一個成員,如果沒有相中他的爹媽這門親事還是成不了。所以女方的要求男方一般都無條件接受。男女比例嚴重失調(diào)的家鄉(xiāng),一家有女不止是百家求,討一個媳婦實在不容易。幾乎每個村莊都有幾個三四十歲的老光棍。誰愿意過沒有人相伴的光棍日子呢?于是姑娘就金貴多了,初次叫一聲公婆為爹媽,公婆是要付錢的,少則幾百多則幾千元;初次和小伙子會面男的也是要給見面禮的,數(shù)字一定要超過父母總和的一倍以上。男女見面的時候是男方最提心吊膽的日子,如果錢拿得少了,或那一環(huán)節(jié)做漏了,婚事可能就吹了。只要男女關(guān)在一屋見上一面女的問上一回你家?guī)卓谌?、幾畝地,男方不結(jié)巴、不把二畝地說成兩畝地(本地人把對地用兩做量詞視為憨人)這樁婚事基本上就大功告成了。所以多數(shù)家庭是沒這個能力的,但都是打腫臉沖胖子。即使女方家知道那錢是借的,只要數(shù)額滿意心里也是高興的,因為那錢數(shù)是姑娘身價的體現(xiàn)。就這么定了終身,相互能有多少了解呢?婚后即使不如意大家也都這么湊合著將婚姻進行到底,婚姻不如意拿瓶農(nóng)藥就喝,寧死也不離婚,離婚是最沒面子的事,所有親戚朋友都跟著在人面前抬不起頭。你說這多沒道理。他看到我寫給他的這些有點不相信,他在信中對我說,邊疆的各種少數(shù)民族青年男女談戀愛都很自由,彝族火把節(jié)、苗族踩花山、傣族潑水節(jié);插秧砍柴、趕街走親戚都是談戀愛的場所。只要男女雙方相愛即使女方父母不同意,還有傣族的“偷”婚彝族的“搶”婚呢?;楹笕绻X得婚姻的鞋子不合彼此的腳,拿一節(jié)竹子刻三兩道口子一劈兩半,男女各持一半,那段不幸的婚姻就宣布結(jié)束了。相愛相守一生的是兩人,合不合適也只有兩人心中最清楚,何須要別人操縱自己的感情呢?
就這樣我們的信越寫越長,越寫越頻繁,常常還沒收到上封的回信又寄去了一封,若三五天收不到信心中就會空落落的,不知道該做什么好了。轉(zhuǎn)眼到了冬天,我在信中寫到:雪在飛、路結(jié)冰,想去寄信路太滑;他寫:月光溶溶、風輕輕,夜晚田邊撮泥鰍。于是我向往南疆風和日麗的暖氣候,他想一睹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壯觀。那時我倆都恨自己沒有一雙翅膀,要是能飛該有多好??!
情在不知不覺被那張薄薄的信紙所牽動,常常望著那一堆信發(fā)呆。心海似被投入一顆石頭不覺起了漣漪,莫名其妙地高興或憂愁。常言道:女兒的心事瞞不過細心的母親,娘發(fā)覺了我內(nèi)心的變化,可又不見我外出,就懷疑問題出在我收到的信上。她不識字,不會看我的信,就交給弟弟一個任務(wù),調(diào)查我的信。其實我和弟弟之間并沒有秘密,南方的來信他也看過幾篇。他對母親說:姐交了一個朋友,是云南的少數(shù)民族,他們只是朋友,沒說別的。
母親聽后驚訝得半天沒說出話來。盡管她沒文化,也沒見過少數(shù)民族,但她也知道云南有多遙遠,古戲不是總在唱,充軍發(fā)放去云南嗎?犯了法的人才去的地方,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人家犯了罪不去也不行,自己的閨女好好的不招誰不惹誰的,絕對不能去那個地方,管他啥少數(shù)民族多數(shù)民族。母親自言自語地嘮叨著。你姐姐真有本事,她連縣城也沒去過幾回,咋就交上了一個云南的朋友呢?
那天母親沒有吃晚飯,第二天早晨她的眼是紅腫的,她沒有象平常那樣去忙地里的活計,而是騎著自行車去了五里外的姑姑家。
自從我中學畢業(yè)姑姑就一直慌著為我物色人家,不知道姑姑是怕我嫁不出去還是想盡早給我找個好人家?反正她不敢跟我說,她也知道我是一個不安份的人,雖然在村里教著孩子們,可一會要去學栽培人工菌、一會又要去學做蠟燭。和我一樣大的閨女都在學針錢做農(nóng)活,早早地就定了終身大事,省得父母操心。她常做母親的思想工作,無奈在母親心中我又是與其他子女不同的。從我出生的那一刻母親就認為我是一個一生享清閑的人,當然這是母親愛女心切的一種體現(xiàn),也許因為我是她的第一個孩子的緣故,但母親卻固執(zhí)地相信她的這種感覺。她一直以來都把我視為她值得驕傲的公主,她不同意姑姑的觀點是因為她覺得周圍沒有配得上她的公主的白馬王子。她只是在悄悄等待能讓她的閨女一生享清閑的那個人,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橫空竄出一個少數(shù)民族小伙子,這讓母親悄悄等待的心慌了神。
從此母親開始背著我去相親,東一家西一家母親都覺得和我不般配。母親就變得焦慮、憂愁;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香,一向健康的母親憔悴了。雖然家里地里的活照樣干,卻是常常丟三落四的,心事滿腹的樣子。望著可憐的母親我心疼地向母親坦白:娘,你不要擔心,我們只是寫寫信,誰也沒說別的。再說我怎能舍得離開你、離開家呢?我和他只是寫寫信又沒見過面,有一見鐘情之說,還沒聽說過未見鐘情的,你不要瞎操心了,再說人家信上也沒說過這些話。
這句話雖是說給母親的其實也是安慰自己,給心中朦朧的情意找個理由。也許做母親的對女兒的婚事自有她的預感,抑或是這些信讓她想起了那句古話:女大不可留。反正她著急起了我的婚事,冬天農(nóng)活較少,忙完了家務(wù)就是忙我的事,在母親這樣身心的忙碌中春節(jié)轉(zhuǎn)眼就要到了。這時我又收到了他寄來的書和新春賀卡、還有一些他的像片,并邀我去彝族山寨過年。不知不覺中梯田、云海、大山森林以及橄欖樹下的他走入了我的夢里。醒時常常會癡癡地望著西南方向發(fā)呆,不知道遠方的那個人是否也和我此時的心情一樣?
對于他的邀請我只能心中向往、夢里追尋,和知心的朋友一遍遍地在全國地圖上找尋那個叫做元陽已將我心牽動的地方。
他收到我的回信,知道在云南相聚共度春節(jié)的愿望無法實現(xiàn)時,突然決定要到我家共守一九八六年的最后時光,并發(fā)了電報給我。這樣一直在村委會工作很少管家事的父親也知道了這件事,母親一再責問:你不是說只是朋友嗎?他是男人你把他叫到家來你以后咋見人呢?我不知道怎樣向母親解釋,我也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我管不住自己情思、鎖不住想見他的渴望。父親則在一旁生氣:怎么養(yǎng)了這么個不懂規(guī)距傷風敗俗的閨女。爺爺?shù)箾]有生氣,爺爺說:我尋思來尋思去,這個閨女從小就跟別人不一樣,叫她上東她上西、叫她攆狗她趕雞,她從不聽大人的話,看來這是上天注定的。
而父母卻不信上天注不注定,他們也不相信我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去那么遠的地方。母親甚至賭咒發(fā)誓:只要我活著你就別想上云南,你快點寫信給他叫他不要來。
其實我的父母算是比較通情達理的,尤其我的母親她雖沒文化、不會讀書看報也沒出過遠門,但她的思想并不陳舊。她也不喜歡家鄉(xiāng)那種靠別人介紹賣買式的婚姻,還有溜牲口一樣的相親方式。只是迫于周圍的環(huán)境和人言的可謂。更重要的是又沒見過人家的面,僅憑幾封信大千世界人海茫茫有誰可以這樣輕信他人。就連經(jīng)常在一起的人不是還有知人知面不知心之說嗎?
正當我們一家為此事苦惱不堪時,他又來了一封電報,說他因身體不適不能成行。
父母提到嗓門的心又放回了肚里,然后就是不厭其煩地勸說。
母親說:我辛辛苦苦把你養(yǎng)大,供你讀書是想讓你有出息;你長這么大我沒舍得讓你干過重活、沒讓你吃過苦,只要你們都平平安安地長大、守在我的身邊我就心滿意足了。誰曾想你將拋下我、遠離我,早知這樣我就不讓你上學了。
在母親的嘮叨聲中,我的心也猶豫不定,一邊是生養(yǎng)自己二十余年的故鄉(xiāng),一邊是雖未謀面卻是自己此生追求的志同道合的伴侶。小小年紀就會憂愁的我愁過白天愁黑夜,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在留與走之間依然做不出決定。隨后他的一封來信,給了我追求愛情的勇氣,使我積存已久的情感象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收回。他在信中向我表明了心跡,他說本來是想見了面才說出那神圣的三個字,可是因身體不適住進了醫(yī)院,孤獨地躺在病床上更加思念遠方的我。他說這種愛在外人看來實在荒唐,其實自己有時也覺得不可思義,但燃燒在心中的愛情之火是如此的強烈,我們的相識不正應(yīng)了那句古話: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嗎!
看了他的信眼淚禁不住地流淌,一直需要父母疼愛呵護的我卻強烈地渴望去疼愛關(guān)心他,牽掛他的衣食、擔心他的病情。我是一個凡夫俗人,在父母與愛人之間我選擇了愛人拋下了傷心的父母。
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二日是春天了,但是那天的天氣卻被一股寒流包圍著,正如父母的心情。我拉了弟弟給我做伴就匆匆離開了家,母親聽見聲音忙走出堂屋門,我沒敢看母親的臉,趕緊跨上了自行車。身后傳來母親帶淚的怨罵聲。
我在心里說:娘,我只是去看看他,不久我會回到你身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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