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湖雨濛夜深沉
——父親去世二十周年祭
胡孝華
二十年來,總有一幀畫面在我夢中浮現(xiàn),那就是父親愁苦憂郁的面容,他的咳嗽,他的嘆息,他的無助與無力……這個在人世間苦苦守望又苦苦失望的父親,這個在泥土里被踐踏被湮沒被收藏的軀體,這個孱弱卑微渺小的靈魂,在清明的細雨中,化作紙幡青煙以至鄉(xiāng)間路旁的酒幡,一起裊娜升騰,在湖水的遠方幻化無形。
父親在解放時階級成分是貧農(nóng),可是他沒種過田,小時候只是跟祖父在鄉(xiāng)里的集市上做賣魚肉的生意,未曾讀過一天書。兩間茅草屋,家徒四壁,可吃的不差,有魚有肉,煙酒是一定要抽要喝的,且成嗜好。少時,一天在茅草從中玩耍,毒草砸了左眼,劇痛,紅腫,可無錢醫(yī)治,也可能是小地方少眼科醫(yī)生,耽擱了,后來左眼瞎了。解放后,生意不能做,集鎮(zhèn)上的小商小販也成了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民,生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但貧窮,是一律的。據(jù)母親講,結婚時,家里一貧如洗,過門那天,見房間里還有梳妝臺,柜子,三天后,這些家什都不見了,一問,才知道這些東西是借過來的。我才知道,還有借用家什結婚的。母親是潛江湖區(qū)那邊的,經(jīng)常鬧水災,顆粒無收,所以才嫁過來。母親雖然也未上過學,但行事風格與父親大不相同。父親懦弱,忍讓,少言語,不講衛(wèi)生,其貌不揚,身體也不太好。母親漂亮,愛干凈,性格急躁,強悍,做事風風火火,眼里容不得沙子,不能忍受別人的欺負。
后來成立了農(nóng)業(yè)合作社,大集體。我們那個隊,在集市上,人心渙散,都不愿被人管,那年選生產(chǎn)隊長,一向木訥且無主意的父親卻被選為隊長。原來大家竄通好,就是要推選一個不能管人的人來當這個隊長,大家好自由散漫,各行其是。父親自是推辭,再堅辭,后來公社書記都來做工作了,只好趕鴨子上架。果然,生產(chǎn)隊許多事安排不下去,很多講狠的人總是不聽,大吵大鬧,以致出手打父親。那年又要安排民工上水利建設,拈紙團,誰拈到誰先去,一個刁蠻的社員,拈到了,不愿去,仗著家族勢力大,又把父親打了,父親躺在床上。母親急了,坐在門口罵,一直罵了一夜,又告到公社書記那里,(公社所在地就在這個集鎮(zhèn)上)書記說,派民兵把那個打人的綁起來,這時那人才服軟,賠禮,寫悔過書。(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大家知道父親是個軟懦的人,就編了一句順口溜,“登甲哥,霍諾諾”,這個萬事不得罪人的人,自然當不得這個隊長,沒幾年就“下野”了,“下野”了的隊長卻被人記住了他的好,父親因此在鄉(xiāng)里結下了好人緣。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四十不到的父親接連害了兩場大病。記得一次是腮腺處長了一個皰,要到沙洋做手術,那時不通汽車,鄉(xiāng)親們十多人用擔架抬,步行120里,一天來回,家窮,根本談不上什么招待,大家毫無怨言,充分諒解,情誼很感人。也正是因為兩場病,欠下了隊里300多元債。家里只有兩勞力,我們弟妹又多,缺衣少食,糊口都難,就更不要說還債了。無奈,父親決定把兩間草屋賣給隊里抵債,因為那兩間屋是解放前留下來的,杉木的檁子,中間的隔墻是用杉木與木板做的,還值點錢。公社書記說,一大家人不能不住啊,不要賣屋吧,父親可能是當隊長要講覺悟的緣故,不愿欠公家的債,執(zhí)意要賣了還債,后來賣掉的屋被拆了,拿去做了倉庫。一家人在大伙的幫助下,用土磚做墻,稻草蓋頂,做了兩間窄窄的土屋,一間燒火吃飯,一間做房睡覺,擺兩張床,父母一張,弟兄們一張,幾個弟兄擠在一起,每晚總是為被子蓋不到自己而蹬踢吵鬧,被子就蹬出幾個大洞。后來妹妹出生了,一間房間不行了,又在屋前做了兩間更小的草屋容身。屋頂上的稻草經(jīng)不住雨水與曝曬,爛的快。一下雨,到處漏雨,醬油一樣的黃水滴滴咚咚直下。暑熱天溽熱難耐,蚊蟲成堆,又無蚊帳,徹夜難眠。冬天,不知棉鞋為何物,弟妹們個個腳凍得稀爛,疼癢難耐。記得那年下雪,三弟無鞋可穿,父親要他不上學,可他讀書好,深得老師喜歡,硬是咬著牙,赤腳到校,讓數(shù)學李老師很是感動,李老師趕忙把了一雙破舊單布鞋與他。我年年凍腳,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月,發(fā)了30多元錢,馬上到供銷社去買棉鞋,營業(yè)員說,“只剩一雙順邊的了,你要的話,削價賣給你,3元錢。(定價是5元)”我說,“好啊,我要了?!币粋€20歲的小伙子,為了暖和,第一次穿上順邊的棉鞋,也不怕丑,就是這雙順邊棉鞋,從此告別了我凍腳的歷史。這是后話。
我記事的時候是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冬天,父親到遠處上水利建設工地去了,家里人人吃食堂,一大清早,祖母拿著小木桶,到一里多路外的食堂打稀飯,那天下雨,她是裹過腳的,歪歪唧唧的走在半尺深的爛泥田埂上,腳一滑,木桶里的稀飯潑光了,我們兄弟幾人和她一起餓的嚎啕大哭。一天早上,我在灶塘口餓的歪下去了,這時,祖父的一個朋友上街,到我家見了我這樣子,對母親說,“你這孩子恐怕不行了,趕緊給他飯吃?!蹦赣H說,“他從小體質差,嘴不‘潑辣’,(方言,嘴刁)哪有什么飯來喂他。”那大爺摸摸口袋,掏出半斤糧票給媽,我媽趕緊到餐館買了碗飯,我吃了,方起來起身玩耍去了。后來母親給我講,要不是虧了這個爺爺,你早餓死了。唉,等我長大了,那爺爺也死了,大恩未報,只記得他是長湖大隊的人。
吃食堂時,不準在家私自開伙,更不準家里私藏糧食。記得一天夜里,父親把僅有一點米用瓦壇子裝了,在做飯的土灶內(nèi)里挖了很深的一個坑,埋下去,以躲避那挨家挨戶來搜糧食的民兵。父親會殺豬,隊里一頭母豬給悄悄殺了,分給各家各戶,大人一再交代我們小孩,不要到處亂講,我們都神色莊重的點頭允諾。在水利工地上,父親又病又餓,挑不動土,爬不上大堤,偷跑回家,躲在姑奶奶家,吃著撈渣,深怕民兵發(fā)現(xiàn)了把他用繩子捆了押走,父親神情萎靡,唉聲嘆氣。
每年春秋兩季開學,就是父親的痛苦時刻,幾個孩子要上學,一分錢沒有,我們總是被老師訓話,要交報名費,書本費,這時父親就到大隊找會計開免費證明。交了證明還不行,老師說,只能免學雜費,書本費不能免啊。我們往往被站到外面,叫回去拿錢。這也好,我們弟兄就跟父親說,沒錢交,我們不讀了。母親就不許,把我們往學校趕,我們又不去,這時就有棍棒伺候。最怕的是下雨天,那土路上泥巴好深,沒有塑膠雨鞋,一雙單布鞋,一踩下去就濕了,滑掉了,到的教室,腳冷得要命,凍腳就開始了。記得那是我二年級,下雪了,我踩著冰凌到了校,下午放學,那雪被踩化了,泥巴又滑又深,我腳被泥粘著,趔趔趄趄的,這時,教我語文的李老師走來,把我扛在她肩上,送我回家。大家都看著我,做鬼臉,直叫喚,我也得意的在她肩上揮舞著小手。那女老師20歲不到,好漂亮,師范畢業(yè)剛分到毛李,叫李處芳,后來她一直教我們到六年級。
每年年終生產(chǎn)隊分紅,一年到頭,勤扒苦做,絕大多數(shù)家庭總是超支,我父親就總是叫去開超支兌現(xiàn)會,要他還錢。第一次父親生大病賣了屋,接著他又病一場,家里孩子不斷出生,口糧錢都掙不回來,自然又欠了隊里的賬。一般會議都是在晚上,在那倉庫的一角,昏黃的煤油燈下,一群衣衫襤褸、愁眉苦臉的男人耷拉著頭,像做錯了什么的孩子,默默地無助的聽著訓斥,“你們不是口糧超支,是‘拉用’(‘挪用’的誤讀)超支。拉用,你們是沒錢拉拉的用,所以超支?!蓖砩希诤诤诘脑鹤永?,母親嘆口氣說,什么時候才還清超支啊,我問欠隊里多少錢,母親說400多塊錢,啊,這可是一筆大數(shù)字呢!
父親解放前家里做賣魚肉的小生意,錢掙不了多少,可抽煙喝酒吃肉還是有的,所以對煙酒就留下了很深的癮,即或在最困難的歲月,喝不了酒,也要抽煙,那時最便宜的煙是“經(jīng)濟”牌,8分錢一包,那是最劣質的香煙了,一毛五分的“大公雞”于他就是好煙了,“游泳”(2毛6)就是奢望。記得我五六歲時,總是被父親使喚到外面去撿煙屁股,拿回來重新裹了抽。父親有時也在菜園里種幾株煙葉,摘下葉子,晾干,切成絲,撕下我們的廢舊作業(yè)本卷了抽。由于煙抽得多,且劣質,父親就患了嚴重的支氣管炎,整夜整夜的咳嗽,但他從來不曾治療過,這種咳嗽就一直伴他到去世。就是這點“享受”,有時也遭到母親的抱怨,“家里買洋火的錢都沒有,你還抽?!蔽母锝Y束前,喝酒于父親就是奢侈。商店里也沒有酒供應,只在年關才發(fā)供應票購幾斤。一次,我與他走親戚到姨媽家,他見到一個葡萄糖瓶子有半瓶“酒”,高興壞了,趁姨媽轉身出去,馬上拿來酒瓶搖晃,見酒花不豐富,接著打開瓶塞,用鼻子仔細一嗅,說,“唉,是水!”露出滿臉失望的神情。過年要接客,總要酒啊,還有結婚辦宴席的不能沒有酒啊,農(nóng)民們的辦法有的是,做好米酒,兌點買的白酒,讓米酒“老辣”,再拿來待客。
喝了酒的父親臉上紅紅的,一向木訥的他話也多了起來。我考上初中的那個夏天,一天他喝了一點酒,憤憤地說:“這世道,當官,朝里有人就有狠,純老百姓就受欺負。你好好讀書,將來也做個官,看看誰敢欺負我們!”可我終不是做官的料,雖然書是讀出來了。
我家祖輩是從外地遷徙來的,族人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無權無勢,父親只有一個哥哥,從小就跑出去當兵,跟著共產(chǎn)黨打仗,與家基本沒有聯(lián)系。解放后,這個哥哥又響應黨的號召,支援大西南,到了貴州一個苗族縣扎了根。“朝堂”無人,孩子們總沒有升遷或招工的份。稍微有點權勢的干部都把孩子安排到單位,先是亦工亦農(nóng),以后再轉正?;蛱岣?,或參軍,或招工。即或改革開放后,他們?nèi)匀皇亲钕鹊氖芤嬲?。按成分我家是貧農(nóng),是依靠的對象啊,但你可千萬別幼稚,以為凡貧農(nóng)就能普沐“皇恩”。我們那一族,沒有一個當干部、招工什么的。對于不聽話的貧農(nóng),一樣可以戴“壞分子”的帽子,可以開斗爭大會。一個暑期,我回家,見到父親忙“雙搶”,挑“草頭”扭了腰,動彈不得,只好在家歇著,我去幫忙干活,中午,書記在地頭開會,不指名的說,有的人,懶,大忙季節(jié),裝病,這成什么樣子!真是馬瘦被人騎,人弱被人欺。我氣的要命,還不能發(fā)作。
文化大革命時期,父母親忙完了田里,晚上就要開會,學習,晚上九、十點回家,雙搶季節(jié),每天又四、五點起床下地,還有很多工作組,支農(nóng)的人員,天天喊全黨動員,大辦農(nóng)業(yè),到頭來還是沒辦好農(nóng)業(yè)。上面強調(diào)要種雙季稻,費力不討好,收成倒不如種一季中稻,農(nóng)民抵觸情緒很大,上面就說話了,“雙季稻是路線稻,方向稻,收不了稻谷收稻草,收不了稻草收思想?!备篙厒兙瓦@樣被折騰,越忙活越窮。
缺吃少穿,受苦受累是我父輩這一代的宿命。說穿衣,父親冬天一件破棉襖,臟臟的,油油的,夾衣是沒有的;夏天一件厚布衫,脫衣洗等衣干。補丁加補丁,像和尚的百衲衣。說吃飯,冬天每餐的下飯菜就是老油菜,我們兄弟幾個從小就輪流做飯,把那油菜拿到堰塘里使勁搓,去苦味,然后到鍋里煮,油是沒有的,放點醬油就是美味。對門幺幺那戶人家,那年菜地里只有大蒜,天天吃,后來大蒜中毒,臉上腫的怕人。食油每人每月供應二兩,要放也是“像滴眼淚”。(這個比喻是隔壁大媽的語言)做飯,柴火就是大問題。分的稻草不夠燒,我們曾經(jīng)鏟草皮做柴火燒,滿屋的煙,嗆的流淚直流,所以農(nóng)村人害眼病的特別多。我當時看了一本書,按書上說的,撿了些煤渣,挖了些又黑又臭的塘泥,混合谷糠,做成“煤球”,再做一個爐子,生出的火很微小,但也將就,一餐飯,要燒很長時間,等的要命。大人要盡快下地,就催,急死人。
農(nóng)業(yè)學大寨,春秋季的搶種搶收,冬季的水利建設,每天十六七個小時的勞作,開會,學習,大批判,沒日沒夜,到頭來也就糊個口。我家孩子多,屬困難戶,后村的一家是獨子,也窮的跟我家差不多,這就是在今天一些人口里贊美的文革時代的幸福生活。
那年我上初中,要過兩道湖,每道湖要一毛錢的船費,然后走10里路,到后港。每次我們總是繞一道湖,節(jié)約一毛錢。一天回家,大家身上都沒錢了,就決定兩道湖都繞,那樣就還的多走20多里路,恰好半路遇上雨,布襖整個都濕透了?;丶业哪康木褪悄缅X、背米。一次,父親告訴我,說母親送我回來后哭了,因為她只有2元錢給我,怕我不夠吃。
父親從小身體不太強壯,加之成年后兩次大病,又長期的咳嗽,做起農(nóng)活來就特別力不從心。每每見到他晚上在床上輾轉反側,呻吟,喊腰疼。家里花銷很難應付,母親的埋怨,孩子們的吵鬧,外面人的譏誚,讓他總是愁眉苦臉,唉聲嘆氣。昏黃的油燈下,吃著無油的飯菜,一把蒲扇,無力的搖著,驅趕著蚊蟲,滿塘的蛙聲,更添暑熱的煩躁。“唉,這日子什么時候才好???”“要好啊,我看只有死了才好。好了好了,一了百了?!蹦赣H應答道。不知為什么,母親的這話跟紅樓夢里好了歌一個樣,她可是大字不識呢。
再后來,孩子們漸漸都大了,吃穿用度更大,要讀書,要成家討媳婦,無錢,無房,無掙錢門路,真正愁死了父母。半夜里總聽到他們絮絮滔滔的講話聲,嘆息聲。
改革開放后,生活有了轉機,父親憑著殺豬賣肉的手藝,蓋起了磚瓦房,幾個弟弟也娶上了媳婦。父親終于又喝上酒了。臉上漸漸有了光澤。每當他呷一口酒后,就慢悠悠的說,“那時節(jié)啊,……”就要回憶往事,母親就打斷他,“酒話又來了,見不得你話多!”
后來小鎮(zhèn)上做生意的人多了起來,農(nóng)民消費畢竟有限,要真正致富,靠種田還是不行,得有門路,地道的農(nóng)民哪來門路,一家有一個孩子讀書或有一個慢性病人就讓你致貧。晚年的父親由咳嗽轉為肺病,時好時壞,孩子們都成家分開了,母親信了佛教,經(jīng)常外出,父親基本上是單獨過活。就在這樣貧病交加的時候,他也不向孩子們開口要錢,一天吃兩頓飯,有酒還是要喝的,煙也要抽,勸不住。他說,快點死了也好,管他呢!
我平時回去的也少,見了面,給他一點錢,他總是囁嚅的說,還是我長兒好,有孝心。唉,我做得多么少啊,哪里盡到了一個兒子的贍養(yǎng)義務啊。1993年冬天,家里有信來,說父親不行了,快回來看看。到家了,只見他沙啞著聲音,說,我怕是不行了。大哥拿出衛(wèi)生院拍的片子,說,醫(yī)生懷疑是肺癌,你拿到市一醫(yī)找專家看看,是不是癌癥。父親說,算了,我也就這幾天了。他交代說死后簡簡單單做點佛事也就行了,不要浪費些錢。我看他一回半刻也“去”不了,學校的教學又耽擱不得,就要回去了。父親很是留戀,伸出手,說,看來只有等我死了你才能再回來啊。我實在不忍離去,有不得不回,只好忍痛告別?;厍G門后,找了專家,專家說一張片子不能確定是不是肺癌,還要做相關的檢查才能確定。這時的父親哪能再轉院折騰,只好作罷。剛開年不久,家里就來電,父親去世了。那晚是大哥守在他床前,臨睡時,父親說,“你把電視打開,我要聽聽那里面的聲音。”
兄弟們請了8個和尚道士,給他做了3天3夜的齋,把他的“靈”接回來,持續(xù)上香守靈一個月。埋他在長湖岸邊。
每年過年回老家,我們都要到他墳前祭拜,在震耳的鞭炮聲中,在繚繞的紙錢青煙中,在湖水的氤氳里,我仿佛看見父親那愁苦的面容,那無助無望的眼神,我心里就默默地念叨,父親,父親,你就是羅立中筆下油畫中的那個《父親》,一臉滄桑,滿額的皺紋,滿懷的憂郁落寞,還有咸漬的汗水,苦澀的煙味。今天,坐在電腦前,我用最樸素的敘述追憶你,沒有修辭,不講究表達技巧,只用鍵盤敲打已逝的苦難,敲打我撕開歲月的不忍與殘忍。你的一生與我的意義何在?我在想,我閱讀到的與你共同生活的四十年的歷史,就是我讀懂最真實的中國的一部當代史,農(nóng)民史,鄉(xiāng)村史,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態(tài)史,它是那樣鮮活,那樣真切,直觀,沉重,比起任何宏大的敘事都要厚重,都要金貴。你只活了66歲,時間于你,是你存在的證明,是歷史的個人敘事的見證,是貧困落后鄉(xiāng)村半個多世紀的見證。你的存在意義就在于為我提供了一個解剖集體主義優(yōu)劣的標本,提供了了解當代中國走向的一個坐標。你,一個順民,一個愚民,一個在泥土中默默流汗,默默死去的螻蟻,盡管在出身上被貼上榮耀的標簽,稱之為依靠對象,在空洞的金環(huán)中,永遠是虛無,是蒼白。貧窮不是你的錯,更不是你的恥辱,那是制度的病。當一種主義被神圣化、被權威化后,被集體膜拜后,個體的生存的自由權利與生存質料就被剝奪,大一統(tǒng)的強制生產(chǎn)的后果是貧困隨之而來,權威主義下的愚昧贊頌加劇了這后果的蔓延。天朝的子民只有匍匐殘喘,只能是少數(shù)騙子統(tǒng)治多數(shù)啞子。我的父輩就是這無聲的啞子,是湛湛天宇下赤裸的啞子,貼地而行,被黃土的塵煙消形。你卑微的生,屈辱的活,無望的死,這就是你的宿命,農(nóng)人的宿命。
我側身西望,今日的長湖已是被污染的湖,湖面失去了往日的美麗,只有泛綠的波浪在凜冽的寒風中跳蕩。湖邊是一堆堆無序的墳塋,碑碣,紙錢,靈幡。我跪下,磕頭,一次,再次,三次:
六十六,黃土地,留你不住,
四十年,兒子把你送進土,
一只眼 一支煙,你笑我哭,
凄凄的,是這每夜蕩漾的湖,
永別了,我的父,
那個世界里,不用為我操心,
你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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