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依資水而建，普通得和其它山區(qū)小鎮(zhèn)沒什么兩樣。如今鎮(zhèn)上新修了寬大的公路，主街移到了老街后面。老街上，鵝卵石鋪就的街道，古樸而典雅的木板房，一個個緊挨著的店鋪，已漸漸退出歷史舞臺，相比之下，寂然多了。

輪船碼頭是小鎮(zhèn)昔日的繁華，卻仍保持著原來的風貌。那一級級由上而下的石板階梯，經過歲月的洗禮，殘留下許多斑駁的痕跡，積淀了許許多多傳說和故事，依舊嚴絲合縫地相連著。靜靜地凝視之間，心底塵封已久的記憶畫卷，徐徐打開……

老家的村子，離小鎮(zhèn)約四五里路。上世紀七十年代，小鎮(zhèn)還只是一條雞腸子小街，它卻是我兒時最向往的地方。

張純，是鎮(zhèn)上流浪的精神病患者，大家都叫她“張純癲子”。那時，小鎮(zhèn)周圍方圓十幾里，幾乎沒有人不認識她的。可以這么說，我對小鎮(zhèn)的最早記憶，也是從她開始的。

女孩子都愛美。在鄉(xiāng)村野花綻放的季節(jié)，我總喜歡摘下幾朵，插在頭發(fā)上，以此來展示自己的美麗。此時，我常會聽到大人們的戲謔聲，笑我活像張純癲子。我不懂其意，也附和著笑笑，依舊不管不顧，天天戴著大自然的天然飾物，滿村子瘋跑。

第一次去鎮(zhèn)上，大約五六歲時，母親帶著我。我緊跟著母親在街上轉悠，突然，她指著前面的人群對我說：你看，那就是張純癲子?；蛟S是常聽到她名字的緣故，我竟有些興奮。順著母親手指的方向，我看到的卻只是一堵堵人群的背影。因為個小，無論我怎么急切地蹦跳著看，也找不到張純的影子。正急不可耐時，一個神情怪異的女人進入了我的視野，她的樣子讓我有些惶恐。我用力扯著母親的衣角，躲在她的身后，偷偷打量著這個女人。她看上去約三十多歲，頭發(fā)修長而凌亂，上面還纏滿了各種惹眼的花布條；衣著有些破爛，但沒有邋遢得使人完全不能近身之感；衣服前別滿了大大小小的像章，手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還搖著一朵小紅花，表情呆滯，嘴里哼著“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的革命歌曲，偶爾還突然停下，表情嚴肅地喊幾句口號。我對她充滿了好奇與懼怕，她為什么會瘋？住在哪里？我無從得到答案。可明顯著的，自從見到張純后，我的頭發(fā)上再也沒有插過野花之類的了，而“活像張純癲子”這句話，從此成了我戲謔小妹妹們的口頭禪。

后來，稍大一些，在母親的許可下，我經常有事沒事邀朋結伴去鎮(zhèn)上玩，心里總盼著能見到張純，或許是為了滿足孩童時的好奇心吧。如果哪次沒有見到她的身影，心里常會有一種無名的失落感。

一次，我和小伙伴去鎮(zhèn)上玩，又看見了張純。小伙伴見她瘋瘋癲癲的，像是瞧見了稀奇怪物，還不遠不近地緊跟在她身后。張純那神經兮兮的言行，常成了滿街的笑料，惹起一路的歡笑聲。一個男孩子膽子比較大，忍不住朝張純大喊了一聲“張純癲子”，我們大伙兒便嚇得趕緊朝四周閃開，東躲西藏，生怕遭到她的襲擊。然而，張純只是冷不丁地轉過臉來，對我們嫣然傻笑。這下，我們這幫小屁孩膽子大了起來，跟著哄笑，一齊大聲喊著：“張純癲子”“張純癲子”。她也不發(fā)癲，仍若無其事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向前走著。

張純常在街上穿梭，有時，趁人沒注意，突然出現(xiàn)在人身后，大喊幾句“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的口號，把人嚇個半死。盡管如此，大人們對她好像并無多大敵意和憎惡，只是對她笑笑或躲開。街坊的好心人，還時不時給她些剩飯剩菜和不穿了的舊衣服。

那時，船是小鎮(zhèn)主要的交通工具。鎮(zhèn)上的輪船碼頭，是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每天早晨，天邊剛顯露出一抹魚肚白，停泊在這里的早班輪船便拉響了第一聲長笛，提醒行走于鄉(xiāng)間小徑和老街陋巷里的乘客，船就要開了。小鎮(zhèn)被吵醒了，頃刻喧鬧起來；緊接著，船碼頭也開始喧鬧起來。平時，我最喜歡在這里玩耍，在資江水的汩汩流淌聲中，目睹一艘艘輪船駛去又返回，一群群旅客外出又歸來。

碼頭的旁邊，有一個公共廁所。一次，我急匆匆跑去廁所，剛進門，猛然看見張純蜷縮在旮旯里，懷中抱著一個爛枕頭，嘴里哼著兒歌，想必她是把枕頭當孩子了。那安靜的表情，透著一絲憂郁，好像聚集了滿腹的辛酸和苦澀。地上零散地鋪著些干稻草，還有破爛的棉絮。原來，她是在這幾平方的廁所安家了?；蛟S，她內心是懼怕什么吧？不然，怎么會選擇在小鎮(zhèn)最喧鬧的地方安頓呢？頃刻，一絲隱隱的同情從我心底悄然升起，忙把手伸進兜里，拿出剛吃剩的餅干，遞給了她?；仡^，發(fā)現(xiàn)她正對著我傻笑。

后來得知，張純以前做過民辦教師，結婚多年，卻一直沒懷上孩子。公婆辱罵，丈夫冷落，她才變得如此。她瘋了后，從家里跑出來，在鎮(zhèn)上流浪。她似乎在逃避著什么。不過，她老公還算有良心，每隔一段時間，便強行把她帶回家，洗個澡，換套干凈點的衣服。

我離開家鄉(xiāng)的那年，聽說張純意外懷孕了，她的瘋病竟也離奇般地好了很多。后來，她被老公接回了家。至于孩子的父親是誰，所有人不得而知。我為她高興，同時又百思不得其解。但我相信，小鎮(zhèn)生活對她來說，至少在精神上，她應該是快樂的，或許這也是治愈她不孕的原因之一吧？只是這個治療的時間未免也太長了點，在我的印象中，她流浪了好些年?，F(xiàn)在想來，張純差不多進入古稀之年了吧？

我為她深深祈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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