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
我睡了。緊閉著雙眼,目光卻劃破長空,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一棵滿是瘡疤的老樹上。
老樹的葉子已經(jīng)掉光,因此,無法遮去一身累累的傷痕。
每一根光禿的枝椏都開裂,觸目驚心的斷茬帶著種割裂的乳白,一滴滴渾濁的汁液落下,像是眼淚,像已活了千年的魍派爾孕育后代的精液。
一個人拿著斧頭,對著面前一個隆起的土堆,土堆的頂端有一顆頭顱。
揮斧,頭顱飛起,在空中轉(zhuǎn)上幾轉(zhuǎn),落下。土堆里,只有一個沒有頭顱的身子,被埋在土堆中間,呈站立的姿勢。
荒謬的是,拿著斧頭的和被斧頭砍頭的,是一個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梅比烏斯帶周而復(fù)始,沒有起點,沒有終點,永遠(yuǎn)輪回在一個只有一面的圈里。
我睡了。鼻息已經(jīng)平穩(wěn),足音卻響徹整個濃霧籠罩的荒野,有座孤零零的房子,在濃霧最深處靜靜矗立。
房子的頂端沒有瓦,只有幾縷稀疏的茅草。
拄著拐杖的老者步履蹣跚地追在頑童身后,長長的茅草隨奔跑灑了一地,一直延伸進竹林。呼叫得唇干口燥,喚不回惡作劇的孩子。
垂垂老矣。生活在困窘和戰(zhàn)亂中多少年,誰曾記得,這清貧的老人筆下書寫過那許多驚世的詩句。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年輪如墨滴入清水般洇染開來,歷史在千年的沉淀中逐漸變色,回過頭去,看見的,只是滿天華彩下一個蒼老寂寞的身影。
我睡了。睫毛在燈下不再忽閃,兩道扇形的陰影投射在安詳?shù)难鄄€之上,耳朵卻聆聽著一種令心靈碎落的聲音。
是一聲鳥鳴,一只垂死的子歸,輕啼著,眼里滴落的是血,不是淚。
該是望帝的一顆春心吧?身體選擇了死去,魂魄偏在漸寒的秋風(fēng)里苦苦哀鳴。
南海上的月又圓了,鮫人的淚化作飽滿的珍珠。
藍(lán)田的玉氣緩緩蒸騰,在如火般炙熱的陽光下,一只蝴蝶舞動著輕盈的翅,飛過。
一弦一柱。年華如流水般傾覆了生命,追憶時已經(jīng)華發(fā)早生,百感交集。
這惱人的錦瑟,彈響的哪里是一首樂曲,彈的是千秋萬世,莽莽蒼生。
我睡了。所有的時間都靜止,唯有心跳的聲音在靜夜里鼓噪,漸漸地稀薄,被萬籟捕捉、壓擠,扁平成一張郵票。
郵寄的是誰的包裹呢?不重,洋溢著蘋果的清香。殘損的手掌里,滿滿的是山河的觸感,黃河的水和著泥沙,江南水田里的蓬蒿,嶺南憔悴的荔枝花,湖泊里碧綠的清荇,全部由這只手掌包裹進去,貼上郵票,在風(fēng)云變色的黃昏時寄出。
一張郵票穿越了大半個世紀(jì),俯瞰山河浸染了先烈的血,在抵達終點的時刻發(fā)現(xiàn),陽光原來如此溫暖,如此和平。家國已不再荊棘滿布,可以遺忘了長城上熄滅的烽火。身邊不再有沙場的吶喊與硝煙,童稚的笑臉滿足而燦爛。
打開包裹,拈一個青青的蘋果,咬了一口,發(fā)現(xiàn)果肉上有半只蟲子。
微帶酸頭的甘甜還在嘴里,卻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我睡了。在盤桓著暖氣的房子里醞釀著一個個的夢。
我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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