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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著輪椅上北京

2014-02-04 14:15 作者:子在川上曰  | 10條評論 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那年,我從懷化回老家,到了縣城,聽說文聯(lián)主席賀老師的又一部小說出版了,便前去恭賀。聊了一會兒后,賀老師突然問我:“你們鎮(zhèn)那個叫王小平的年輕人,你認識嗎?他原來在煤礦里工作,年紀輕輕的,卻因為塌方,兩條腿被砸斷了。老婆就帶著小孩跑了,但他還是積極向上地生活。我主編的刊物上經(jīng)??撬?a target="_blank">文章。你如果有空,就代表我去看望一下他吧?!蔽疫B忙點頭,表示一定會去看望他。

回到家里,我就向人打聽這個很能寫的王小平。一問,別人就笑我孤陋寡聞,說這個王小平現(xiàn)在可是個人物了。由于他經(jīng)常在縣晚報和市日報上發(fā)表文章,被縣人大代表唐代表知道了。唐代表找人拉來贊助,給他捐了一臺輪椅,讓他能到處轉(zhuǎn)動。后來,唐代表又看到他閑著沒事做,經(jīng)常在柴禾堆上找出一些樹根,做成一些根雕,很是不錯。于是,又找了幾個縣企業(yè)的老板,讓他們各自贊助了幾千塊錢。把鎮(zhèn)上那棟廢棄了的供銷社倉庫騰了出來,讓他住了進去,開了一家福利工藝美術(shù)廠。

由于他行動不便,唐代表親自幫他組織了一大批奇型怪狀的樹根,買來了很多光油和油漆,又出面招來了五六個女孩做他的助手。

開業(yè)的那天,特別熱鬧。很多單位都送來了賀匾和花籃,媒體也來了很多家。開業(yè)典禮上,唐代表動情地說:“我們?nèi)舜蟠砭褪且獮槿鮿萑后w做好事,謀福利。今天,我所做的這件事情,雖然很微不足道的,但是,我會一直堅持不懈地做下去?!?/p>

王小平也被人推上了講臺,講了一大段感謝黨,感謝國家,感謝政府和各個到來的企事業(yè)單位的領(lǐng)導(dǎo),特別是感謝唐代表的話。然后,就帶著各個企事業(yè)單位的負責(zé)人去參觀他的根雕作品。有人看到中意的,當場就丟下幾十元錢拿走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典禮結(jié)束后,除去了所有的開支,王小平凈賺了五千多塊。

我一走進福利工藝美術(shù)廠的大門,就看見一個黑黑瘦瘦的年輕人正坐在輪椅上,在走廊上轉(zhuǎn)動著。我想他應(yīng)該就是王小平,便上前打招呼。他盯著我看了許久,說:“我認識你,你就是那個別人都叫你‘寶哥兒’的玩世不恭的家伙。”我笑著說是。淺淺地交談了幾句后,我就推著他進了房間。他拿出了一瓶酒,端出一盤花生米,非要我陪他喝酒。我們便邊喝酒邊聊。我先說了賀老師對他的問候,話題就很自然地轉(zhuǎn)到了賀老師的新書上,再后來就談?wù)摰搅?a target="_blank">文學(xué)。他拿出了一大疊稿子,要我提意見。

這時候,一個背著五十年代的老式軍用黃挎包,上面印有毛主席的親筆題詞“為人民服務(wù)”,腳穿一雙草鞋的中年人進來了。他一進門,就大聲嚷道:“小平呀,我的稿子寫好了沒有?見報了沒有?”

“前天剛剛收到了用稿通知單,你看,在這里?!毙∑秸业搅艘粋€信封,遞了過去。那個中年人接過去看了,很高興,說:“好樣的。老規(guī)矩,這是我給你的報酬?,F(xiàn)在,我再給你一點新鮮的素材?!毙∑浇舆^他遞過來的五十元大鈔,給他倒了一杯酒。那個中年人一飲而盡后,就開始講述他在某個地方,幫什么人做了什么好事。又在某個地方,為老百姓,同當官的據(jù)理力爭,為老百姓爭取到了什么利益。我這時,已經(jīng)確認無疑:他就是唐代表了。

唐代表走后,我問:“怎么他還是穿著草鞋,背著老式帆布挎包?看他的樣子,好像也不是買不起一雙鞋子,一個背包的人呀!”

小平笑了,說:“他想競選省人大代表,這是他自己塑造的清廉為公的造型?,F(xiàn)在,我最大的任務(wù)就是大肆宣揚他所做的每一件好人好事,為他造勢。讓全省每個人都知道我們鎮(zhèn)上有這樣一個不計較個人得失,一心為公為民的好人好干部。當然,也是為了讓他能夠多給我?guī)椭?,讓我能夠自食其力,為家人減輕負擔?!?/p>

看著我不以為然的表情,他卻笑了:“其實,能夠做這些,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人一輩子幾十年,該經(jīng)歷的都經(jīng)歷了,我還能奢求什么?”我端起酒杯,說,我們再干一杯。

喝完酒,又去看了一下他的工藝美術(shù)廠。也就是四五個女孩子,在按著他的要求,在他做好了的半成品的基礎(chǔ)上打磨拋光上漆。我留意到他看著那個面貌清秀的女孩,悵悵地嘆了一口氣。便悄悄地問他:“是不是喜歡上了那個女孩?”他苦笑著說:“喜歡又能怎樣?你看看我現(xiàn)在這個鬼樣子!”

第二年年底我又回了一次家。第二天就去看他了,他還在那個工藝美術(shù)廠,人也還是黑黑瘦瘦的。見了面,他很高興,照樣拿出一瓶散裝白酒,要我陪他。他說:“我去了一趟北京,你看,這是我的稿子。”他拿出了一份市報、一份縣報、一份省報,上面都有一篇同樣標題的通訊稿:《坐著輪椅上北京》。

他向我解釋道,“我的一篇小說在某雜志刊登了,那邊發(fā)來一封邀請函,邀請我參加一個什么作家培訓(xùn)班,沒有學(xué)費,生活費和住宿費也都由雜志社負擔,自己只需要出來回的車費就可以了。我一看培訓(xùn)地點在北京,就心動了。長這么大,我還從沒有去過北京呢。紅紅的城墻,飄揚的五星紅旗,天安門上毛主席的巨幅畫像 ... ... 這些,一直都讓我魂牽縈。我想,如果讓我去這么一趟,就是馬上死都值得了。我就跟唐代表說了,我說,幫我想想辦法,讓我去一次北京,好嗎?讓我怎樣報答你都行。唐代表由于剛剛當上了省人大代表,心情特別好,滿口答應(yīng)了。不過,他也提了個條件,要求我必須寫三篇稿子,分別發(fā)表在縣晚報、市日報和省日報上面,每篇稿子里都必須要提到他的無私幫助。我滿口答應(yīng)了。

“他向相關(guān)部門打了報告,要到了兩千塊錢,然后,親自把我送到了北去的列車上。就這樣,我開始了這次難忘的北京之行。一路上,有很多好心人照顧我,這讓我很感動。其中,有兩個大學(xué)生本來只到石家莊的,見我行動不便,就把我護送到了北京,直到幫我找到了那家雜志社后,才告辭離開。

“培訓(xùn)班是著名女作家畢淑敏主講的,讓我受益良多。學(xué)習(xí)的間隙,學(xué)員們推著我,游遍了北京前門的各個景點。我太高興啦!我這一生啦,最大的成就就是坐著輪椅去了一趟北京,而且還讓幾個文友抬上了萬里長城?,F(xiàn)在,我真的是死無遺憾了。其實,不管怎樣,我真的感謝唐代表,真的是出自內(nèi)心肺腑的感謝?!?/p>

我問:“你的工藝美術(shù)廠怎么樣了?”

他興奮的臉色黯淡了下來,說:“原來給我收購樹根的唐代表成為省代表后,忙得很。我的腿腳又不方便,不能夠下鄉(xiāng)收購那些我所需要的樹根,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F(xiàn)在,就我一個人住在這里,靠賣稿子為生?!?/p>

“唐代表還找你寫稿子嗎?”我問。

“寫呀。不過,成省代表了,就不能再寫以前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啦?,F(xiàn)在,他到處為外出的農(nóng)民工維權(quán)。前不久,還跑到山西某黑磚窯場救出了被騙去的三十九名民工,轟動了全國?,F(xiàn)在,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一些帶有轟動效應(yīng)的事情。這讓他的知名度提升得很快。他的下一個目標是國代表。你看,這就是他昨天過來要我寫的稿子。”他拿出了一疊稿子給我看。

我第三次去看他時,他住的那套倉庫的大門已經(jīng)布滿了蜘蛛絲。向附近的人一打聽,才知道他已經(jīng)死去大半年了。

他原來住在弟弟家里,由弟弟和弟媳照顧著。唐代表找到他后,他就搬到了福利工藝美術(shù)廠里面住宿。剛開始,每天有很多人找他。后來,美術(shù)廠倒閉了,他見到的人就慢慢少了。再后來,一個月都難得見到幾個人。大年三十的那天,小侄女給他送去了一點熟肉,他也給了侄女五十塊壓歲錢。正月初三,小侄女過來給他拜年,敲了半天門,卻沒有人來開門。就使勁推門,透過門縫,依稀看到伯伯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她嚇壞了,趕緊哭著回家去找媽媽。

等家人趕到,把門撬開后走了進去,發(fā)現(xiàn)他一手捂住自己的胃部,一手摳抓著地面,雙目圓睜,滿臉痛苦,身體卻已經(jīng)僵硬了。

因為是正月,尸體在下午便被抬上山,草草掩埋了。

后記:

去年,我回家,聽說唐代表辦了一個個人網(wǎng)站,請人定期更新他的各種英雄事跡。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維護弱勢群體權(quán)益的代表了,而且已經(jīng)光榮地當選為全國人大代表了。我為他高興,也感到自豪。因為他畢竟自覺不自覺地做了很多好事。

站在王小平的墳前,我想起了他說的那句話:“我這一生啦,最大的成就就是坐著輪椅去了一趟北京,而且,還讓幾個文友抬上了萬里長城?,F(xiàn)在,我真的是死無遺憾了。其實,不管怎樣,我真的感謝唐代表,真的是出自內(nèi)心的感謝?!?/p>

站在那里,看著墳堆上茂盛的雜草,我突然就淚流滿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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