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濤陣陣訴恩情

2014年1月11日

天陰冷冷的，還飄著細微的雨，雖然這雨像花針，僅能潤濕人的外套，但它讓許多人躲在家里而不愿出門。于是，街上凄清清的，沒有春節(jié)熱鬧的景象。

這是2012年正月初六，大地似乎還未從冬的夢幻中驚醒，樹枝依然光禿禿的，就連花開得最早的李樹上，也沒有丁點春的氣息。只有偶爾從兒童燃放的鞭炮聲中，讓我們感覺到舊的一年確實過去了。

就在這陰冷的早上，我與我的哥哥，帶上我兒子、侄兒及三兩位要好的朋友，去祭祀我逝去的父親。一年當(dāng)中，我必須有三次到父親的墓前去，即農(nóng)歷新年的祭拜、正月十四日的亮燈、清明界的掃墓。春節(jié)的祭拜，我們叫拜新年，拜新年不是每家都去，只有對逝去的親人懷有深深的敬意，或者有許多未曾報答的恩情才去；正月十四的亮燈，是到親人的墳上去點幾支蠟燭、燒香、燒紙等。這習(xí)俗我不知起于何時，但我想應(yīng)該與元宵節(jié)有關(guān)，古代元宵時刻，熱鬧非凡。從辛棄疾的詞《元夕》“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中，我們可體會到古代元宵節(jié)時萬花齊放、流光溢彩的動人美境。人間萬人空巷、舉國歡騰，但逝去的親人們呢？荒塋衰草、寂寞凄清，于是，送去幾盞燈，讓親人們在冥冥之中也感到一點溫馨。我們的亮燈可在正月十三、十四、十五這幾天去，我家根據(jù)墳?zāi)沟倪h近選擇在十四、十五兩天去；至于清明節(jié)的掃墓，我們叫做“掛青”，除了要清理墳?zāi)怪車碾s草、燒香、燒紙外，還必須在墳上插一束用白紙等打裁成的紙籠子，名曰“掛青”。據(jù)說，是給逝去的親人添一件衣裳。

父親墳上去年“掛青”的木條還在，但“青”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只剩下栓“青”的一條的白紙帶。哦，一年的風(fēng)吹雨打，也許父親的“衣服”早破了，應(yīng)該給慈父添一件“衣裳”了，亦如我小時侯，他給我添衣服一樣。(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的墓在林場的邊緣上，后邊是連綿起伏的青山，生長著許多的松樹、柏樹，左右兩邊的山上也有許多的松樹，清風(fēng)徐來、松濤陣陣，如果是春夏之際，林中野花遍地、鳥聲空鳴，幽靜極了。

父親92年4月27日眠于此地，離現(xiàn)在剛好二十年了。那時，我的孩子和侄子都還沒有降生，因而他們沒有見過祖父的容顏。

墓前，冥錢撕開了，香點上了，鞭炮也連成了一條線。給父親敬一支煙，倒上一杯酒，父親在他短暫的五十二歲生涯中，勞苦伴隨一生，酒也伴隨一生。

父親的一生，是勞苦而堅韌不拔的。他十歲時，我祖父就撒手人寰了。那一年，是1950年，中國大地正經(jīng)歷著前所未有的變革，對與錯、是與非、新與舊，蕩滌著人們的靈魂；土地改革、沒收財產(chǎn)、成份界定搞得熱火朝天。因為我家有幾畝山地、幾畝薄田、幾間木屋，所以被化成“地主”。今天來說，地主者，土地之主人也，有啥稀奇的？可當(dāng)時，這兩個字是要命的，不異于宣告了一個家庭的死刑，結(jié)束了你的政治生命。于是乎，山地、薄田、以及幾間飄搖的木房一并被沒收了，祖母帶著我年僅十歲的父親、八歲的姑姑，離開了家門。

有些塵封的記憶我們努力把它從腦海深處抹去，是非恩怨自有歷史學(xué)家去研究和評說。我只知道祖母帶著父親與姑姑在瑟瑟的秋風(fēng)中，滿目凄涼，走投無路。許多親戚都與我家劃清了界線，他們不會、也不敢有任何“親昵”的表現(xiàn)。后來，還是一個根紅苗正、苦大仇深的村民，他質(zhì)樸如玉，砍來幾根松樹，用玉米稈為祖母們搭了一個窩棚，權(quán)且安身。

墓前的香已經(jīng)燒去了兩寸多，冥錢也點燃了，兒子與侄兒在分發(fā)水果，幾位朋友正在清理墳?zāi)怪車碾s草。我是無神論者，不相信所謂靈魂的存在，但在這兒，我卻希望父親在天有靈，他的靈魂能看到我對他的感恩。父親是個懂得感恩的人，他知恩圖報，在他臨終之前，還念叨著為他們搭窩棚的人，讓我一定去看看。放心吧!我一定會完成你的心愿。

98年的時候，我去看望這苦難中的恩人，當(dāng)時他七十多歲了，身體有些羸弱，但精神還好。我把一杯酒舉過頭頂敬給他，老人激動得流淚，我握著他青筋突起的手時，一句話都沒有說，對近半世紀(jì)前的恩人，一切語言都蒼白無力，無言的握手，是我對一個淳樸如玉的老人的敬重!

飄搖的窩，四面漏風(fēng)，生活呢？吃了上頓無下頓，真是度日如年。那年的冬天，來得早也來得猛烈，麻雀們凍得往屋檐下鉆?！凹依铩?---如果那也可以算家的話，無柴又無煤，更是雪上加霜。堅忍的父親決定去挖煤，可是，才十歲啊!不過世事艱難，磨練了他的意志，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祖母是一百個舍不得，但望著寒風(fēng)中凄涼的窩棚、一雙凍得發(fā)抖的兒女，她流著淚，默默的點了點頭。

離我家六華里，有一個叫“落人谷”的地方，叢林茂密、陰森恐怖，即使晴天到林中去，也有“縱使清明無雨色，入云深處亦沾衣”的感覺，加上林中時有豺狼出沒，因而人跡罕至。森林中有星星點點的小煤窯，那是當(dāng)時的窮苦百姓采煤的小洞，每年從十月份開始采煤，最多到來年的正月底就必須停止了，因為天氣一熱，“煤氣”（甲烷等有害易燃氣體）上升，非常危險。

說是煤窯，其實就是一些小土洞，兩尺多高。爬著進去，也爬著出來，整個人就像黑猩猩，只有眼睛和嘴唇還能看出人的特征來。在這樣小土洞里挖煤，生死交給了上蒼，什么“煤氣”、塌方、水倉（煤窯空隙處蓄積的洪水）爆裂了，攤上誰就是誰了，有時舊墳的土未干，旁邊又添了新墳。于是民謠說：落人谷，落人谷，舊傷未愈新人哭。

常言說：挖煤的人是死了沒有埋。何況十歲的父親，就要去這樣的地方挖煤，這一去能不能回來，就看蒼天的了!

五天后的黃昏，父親奇跡般回來了，他用孱弱的身體背著半背簍煤回來了。滿臉煤屑，衣衫襤褸，祖母抱著他整整哭了半個時辰，可父親沒有掉一滴淚，他變得懂事而且堅強了。煤有了，但連和煤的鋤頭也沒有，父親砍了一把木頭的鋤頭來和煤，無盡的辛酸啊!

想起父親五十載的辛苦和那刀砍的木鋤，在2012年的7月13日（家鄉(xiāng)的鬼節(jié)）給父親冥化紙錢時，寫下一首詞《江城子.七夕思父》:

窗外秋雨又綿綿，逢冥節(jié)，憶椿萱，秋月二十，夜夜淚漣漣。昊天深情尤未報，親安在？恨無邊。 生前曾記勞作苦，五十載，未偷閑，木鋤茅棚，髫年命途艱。數(shù)千陰幣有何用？眼迷，紙飛煙。

墓前，朋友們已經(jīng)清除了雜草，正在擺放酒杯、飲料及一些簡單的食品，準(zhǔn)備小飲幾杯，這是祭祀的習(xí)俗，據(jù)說是后輩們陪親人共餐的意思。

1951年的春天，溫暖而舒適，太陽暖暖的照著，山上已經(jīng)有了淺淺的綠意，桃樹也發(fā)了小小的嫩芽。春天，以它不可阻擋的腳步來到人間了。

到正月二十二左右，挖煤的人們陸續(xù)回來了，因為氣溫升高，再干下去就真是與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父親背著他的小背簍也回家來了。

父親在煤洞上的經(jīng)歷，讓許多挖煤的人傷心落淚，他們的外表雖然黑不溜秋，但心卻像冬天的雪花潔白無瑕。他們沒有驚天動地的豪言壯語，卻有著金子一般純真的心。他們認(rèn)準(zhǔn)一個理兒，鳥雀也該有一個安穩(wěn)的窩，誰知道誰的后半生怎么樣呢!于是，他們砍來木料，在茅棚的側(cè)邊為祖母一家砌了兩間矮小的土墻房，上邊蓋上玉米稈，但門和窗實在是沒材料了，門就是一張草簾子，窗是一個瓦罐。這與兩千多年前的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焙萎?？可嘆的是，有其悲，卻無其榮幸。

兩間低矮的茅房，雖然簡陋，但相對茅棚來說，已經(jīng)是天壤之別了。以后，父親給人家打臨工，祖母幫人家洗衣服、繡花等，我那年幼的姑姑則算打豬草，喂那一頭比小狗大不了多少的豬。艱難的家庭，像一只飄搖的小船，勉強起錨了。

1957年，父親17歲，他的性格更加堅強，他思索著今后的路，決定去學(xué)習(xí)一門技藝，以養(yǎng)活一家人。那時，在我的家鄉(xiāng)，有一種做陶罐的手藝，這手藝的和泥、拉坯、燒制，每一道工序都嚴(yán)格而勞苦，可這些勞苦絲毫沒有嚇倒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的父親。于是，他拜了一個技藝精湛的老藝人為師，開始了艱辛的學(xué)藝道路。

兩年后，父親出師了，受到老藝人的嘖嘖稱贊。村里的許多老年人，也喜歡這個頗能吃苦耐勞的年輕人了。不過，在那多事之秋，父親的人生信條是多做事，少說話，但求自保。

父親雖然出生在風(fēng)雨飄搖的年代，沒有進過學(xué)校，但他卻有過人的眼光和胸懷，當(dāng)我們來到世上后，他高瞻遠矚、義無返顧，把我們送進了學(xué)校。

可這樣一來，父親的勞作更辛苦了，晚上，一、兩點鐘，父親睡了一覺瞌睡后，又起來加工陶制品了。干累了，喝上二、三兩酒，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去睡覺，每當(dāng)這時候，我很痛苦。

1991年的8月，一生辛勤的父親積勞成疾、病染沉疴，癌癥---一個恐怖的魔鬼，竟然落在慈父的身上，蒼天不公啊!刻骨銘心的那一天，永遠定格在記憶的深處，現(xiàn)在還清楚的記得，祖母哭干了眼淚，呆滯的坐著，她的靈魂似乎也隨著相依為命的兒子而去。母親呢？哭昏死去兩次。父親的眼睛睜著，他有很多的不平與遺憾，嘗遍人家酸甜苦辣，卻沒有絲毫的享受。他沒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偉業(yè)，卻有忍辱負重、百折不撓的品格，剛毅是父親人生的主旋律。

墓前的香燒的差不多了，鞭炮鳴放了，紙錢也只剩下一些灰燼，我把祭祀的酒傾灑在墓碑前，誠摯的跪了下去，我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偉大的父親而自豪!

要回去了，在紙錢的煙霧中，我又看了看父親的墳?zāi)?，嘴里喃喃的念著《詩?jīng)?小雅?蓼莪》中的句子：“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深恩，昊天罔極”，這時，松濤陣陣，似乎在傾訴著人間許多不能忘懷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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