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年味
逝去的年味
郝永茂
荊山腹地有一個山坡,五里遠(yuǎn)近,名叫五里坡。坡尾便是我的老家,名叫孫家坡。孫家坡是一塊三溪分四地的所在,桉溝自西北向東南貫出,老井溝和沙溝左側(cè)出,入桉溝;三溪匯聚入沮水。孫家坡小,居住三十余戶人家,多孫氏,伶仃幾戶梁、韓、張氏人家。山無礦,水有魚,農(nóng)作物大多是望天收。然而人丁興旺,書脈純正,年味隆盛。日子進(jìn)入臘月,孫家坡便坡披銀紗,溪藏喧嘩,窖藏一年的年味便彌散開來。
一
殺年豬是孫家坡年味開幕喜劇。孫家坡人苦熬一年,左手一把豬草,右手一把米糠,把年豬喂大養(yǎng)胖,盼的就是臘月,用豬肉豬油潤澤一年的焦苦歲月。孫家坡人好攀比,比年豬的大小胖瘦,東家的年豬如何,西家的年豬咋樣,他們心中都有一桿秤。誰家的年豬最大,日子仿佛就格外滋潤,走路腰桿子挺得直,胸脯子凸得高,嘴巴整天合不攏。但不管年豬大小,只要臘月能殺年豬,都很快活。也有偶爾殺不起年豬的,過年時便眉毛蹙著,臉色苦著,好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或是別人欠了他三五斗,直到來年春天才揚天吐出一口惡氣,暗暗地發(fā)下殺大年豬的誓愿。
殺年豬關(guān)鍵人物是殺豬佬。主家不殺自家豬,殺豬佬不殺本組的豬,犯忌諱。孫家坡雇傭的殺豬佬是鄰組的張老漢,瘦高力大。每到臘月,便是他大顯身手的季節(jié),仿佛他積攢了一年的力氣和激情都是為了臘月殺豬。從早到晚,他肩挎山竹編制、狀如瘦狗的特制簍子,內(nèi)盛砍、剁、切、削等形狀各異、功用不同的大大小小鐵質(zhì)刀具,鐵質(zhì)掛鉤、刨子,麻繩圈套;手持一根通條,兩米長,通體黝黑,前段著一個乳頭狀、拇指大的圓球,尾端焊一個圓狀拉環(huán);腰系一條油黑錚亮的圍腰子。凡他所經(jīng)之地,豬們都屏息,縮身,顫腿,幾天做噩夢,沒有食欲。(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殺豬佬進(jìn)屋,主家和請來的幫工早已等候多時,稍伺煙茶,殺豬便開始了。來到豬圈,幫工手持棍棒,把豬圈團(tuán)團(tuán)圍住,防止年豬突圍。殺豬佬跳進(jìn)豬圈,一手抓麻繩圈套。豬懼,橫目,齜牙,竄跳。殺豬佬弓腰,徐行,一手輕撓豬屁股,嘴里嘖嘖有聲,以蠱惑豬心,逮著機(jī)會,慢慢將麻繩圈套套進(jìn)豬脖子。豬大駭,立擺頭,但為時已晚。幫工早已將圈套勒緊豬脖子。豬惶恐無奈,嚎叫。幫工在圈外拉繩套,殺豬佬揪豬尾巴,出豬圈,將豬翻按在備好的板凳上。眾人壓豬腿,按豬頭,遞菜盆。殺豬佬聳身,左肘抵豬喉,右膝頂豬腰,嘴叼利刃,右手拔掉豬脖毛,伺機(jī)遞刀。遞刀講究一刀過盡,放血淋漓,視為大吉。如一刀不過盡,或放血不出,視為主家來年不順。曾有一家殺年豬,刀進(jìn)血出后,豬竟下地?fù)u擺著逃去。眾人力追,撲倒于地,就地過二刀,抬死豬回來。第二年,主家一個在外地挖煤的兒子竟因瓦斯爆炸死亡。孫家坡人驚駭,視為奇事,從此便深信殺豬可以占卜禍福之說。孩子們好奇,膽小,常躲在門后窺看。主家發(fā)現(xiàn),大聲呵斥,拉拽躲避,或用手遮其雙目,以免他受到驚嚇。
之后便是吹豬。殺豬佬在豬后趾間劃一個刀口,將通條順經(jīng)絡(luò)通向豬頭、前腿、腰腹、后腿……繼而,殺豬佬兩手扯住豬后趾撥開的皮,嘴對著刀口,弓腰,跨腿,撅臀,吸氣,鼓腮,徐徐將氣吹進(jìn)豬體。幫工持木棒,追著氣頭捶打。豬體慢慢膨脹,滾圓,四肢奓開,大腹便便。吹豬比的是殺豬佬的氣息,氣息長,三五下便吹好,圍觀者便大聲叫好,殺豬佬像受到莫大獎賞。可惜,現(xiàn)在殺豬多用高壓氣槍打氣,無趣。殺豬佬吹豬衣缽竟后繼無人。
再后,便是刮毛、開膛、卸塊、清腸、烙豬蹄豬腦,最后是吃年豬肉。殺豬佬、幫工、應(yīng)邀賓客,圍坐滿室,烤疙瘩火,喝包谷酒,大快朵頤,滿室溢香。小孩則將豬尿脬放進(jìn)灰窩,腳碾,吹氣,狀如氣球,手舉著,甩打著,走到大門——啪啪,走到酒桌——啪啪,與酒杯的碰撞聲應(yīng)和著,樂到了天上去。
二
小年已過,孫家坡便開始打豆腐。
孫家坡窮,打豆腐卻少不了。先摘豆,雙手執(zhí)竹篩,順時或逆時針旋轉(zhuǎn),砂礫土塊及腐敗霉?fàn)€者便聚在篩中,剔除,留下飽滿粒大的,慢慢喂入石磨中拉成半,放水中溶泡至軟,再喂進(jìn)石磨中,連水帶黃豆細(xì)磨成漿,盛到粗白布口袋中過濾,留下豆?jié){。將豆?jié){舀進(jìn)大鍋,用柴火燒滾,下石膏,拌勻,待稍微冷卻,豆?jié){凝聚成塊。然后將豆腐置于竹篩或木質(zhì)模子中白粗布包袱內(nèi),對角系緊,上覆壓以石磨,擠壓至篩下無水滴,豆腐便成。用刀劃成四方塊,放在火籠上的竹篩中,以柴草煙火熏制,至硬,至黑,如碳如煤,為熏豆腐干,存放時間長。
孫家坡人酷愛吃豆腐,自己種自己磨制,方便;豆制品,營養(yǎng);豆腐清白材質(zhì)蘊含著寓意。孫家坡人吃豆腐方法多。吃水豆腐,以芫荽、蔥蒜、香油,文火慢燉,至開,大碗嘬喝。煎豆腐,將壓制未熏的豆腐切片,文火煎至兩面嫩黃,還未起鍋,便垂涎三尺?;?qū)⒀垢衅磁D豬肉,別有一種風(fēng)味……
孫家坡人愛將豆腐作禮物,聯(lián)絡(luò)鄰里感情。誰家老了人,誰家農(nóng)忙請工,誰家過年沒有打豆腐,鄰里都會熬夜磨制一個豆腐送過去,增進(jìn)情誼,消弭怨隙。茶余飯后,孫家坡人常把占女人便宜叫做吃豆腐,把長得白皙水嫩的女人叫豆腐西施,笑鬧成一堆,眼淚鼻涕橫飛,把長年累月的焦苦日子笑甜。
三
豆腐寓意孫家坡人生活的清白,糖則賦予孫家坡人日子的甜蜜。
孫家坡人熬糖用紅薯或包谷,包谷居多,偶爾也有用大米的,都要添加麥芽,叫麥芽糖。熬糖工序簡單,用石磨將包谷與麥芽磨成面,開水浸泡,大火煮沸再文火慢熬,汁出,以四角吊起的白粗布包袱控干,再煮再控,直到將汁液全部煮出。將控出的汁液放進(jìn)大鍋中,用文火熬制,鍋中汁液漸淺,色澤漸深,濃度漸稠,待到能以竹筷挑起汁液而絲連不斷,便可以起鍋。起鍋前先在竹篩中攤上包袱,上覆一層火灰,用木瓢將汁液舀出傾入竹篩,靜待冷卻。然后便是拔塘。拔塘多用一根花梨木曲棍,茶杯粗細(xì),以麻繩將其下半部捆綁在柱頭上,上半部向外斜出。雙手將冷軟的麥芽糖拉拽成繩狀,托起,挽在花梨木曲棍的上面,再用搟面杖樣的短棍挽結(jié)在糖繩兩端,絞成麻花,徐徐后退,糖繩慢慢拉長,待到將要斷開時,再回至曲棍前,復(fù)挽糖繩于曲棍上,再拉再挽,反復(fù)無數(shù)次,直到麥芽糖由深色到淺灰色到白色,糖面成絲狀,彈之嘣脆,從曲棍上取下,蛇盤到竹篩中。
孫家坡人喜歡干吃糖和蘸糖吃。用菜刀背或拔糖的搟面杖脆敲蜷伏的糖蛇,應(yīng)聲脆裂,用竹筷夾持著,臨火炙烤,等到糖面微黃、泛碎泡,嘴叼住少許,拉成絲,舌卷而食,直甜到心里去。蘸糖,先用河沙將包谷、大米炒熟或炸花,但多數(shù)是石梃子;后來有專業(yè)人士,游村炸花,將包谷、大米之類放入鐵質(zhì)密封圓罐中,置火上翻滾炙烤,估摸熟透了,便將大布袋套接在罐口,磕開閘閥,嘭——,一聲悶炮,口袋劇烈膨脹,提起來一看,只見滿袋子初綻花蕾、指頭大的花菇丁兒,竟沒有一顆石梃子。將爆開的大米花,雜以熟芝麻、花生米、核桃仁,倒入化開的糖稀中,攪拌均勻,再裝進(jìn)預(yù)備好的木質(zhì)長方形范中,碾壓至范口平,趁熱拉切成薄片,叫糖片;若倒入爆開的包谷花,就捏成拳頭大的圓球,叫糖果子。熬糖,講究的是一個“熬”字,是功夫活兒,文火慢慢熬,不急不躁,否則煮不出糖汁,或者將糖汁燒糊。蘸糖是技術(shù)活兒,拌糖要均勻,拉片要迅速,長長方方的糖片,滾圓中規(guī)的糖果,顯出主家手段。有客人來了,將自制的糖片、糖果裝在盤子里端出來??腿艘б豢冢源嘞闾?,齒頰留香,翹起大拇指,嘖嘖連聲。主家聽在耳里,甜在心里,樂在苦澀日子里。
四
貼春聯(lián),孫家坡叫貼對子,這是祖宗傳下來的的規(guī)矩,雷打不動。
那年月,街面上沒有現(xiàn)成的對子賣,孫家坡人都是寫對子。臘月二十五過后,孫家坡有點墨水的人便俏起來,忙起來。不管年紀(jì)大小,孫家坡人都管他叫先生,表示尊敬。東家接先生,西家接先生。先生排好次序,定好早晚時間,順坡寫過去。接到先生的知會,主家便樂開了花,舉家忙碌,買墨汁買紅紙買煙買茶買好酒,燒開水泡綠茶搭桌搬椅發(fā)炭火,殺雞子剁豬蹄七碗八碟伺候著。一切就緒,先生款款而至。吸煙,喝茶,發(fā)毛筆;裁紙,折紙,蘸墨汁;提筆,弓腰,蹙眉毛。稍定,先生輕捋腕袖,氣凝毫端,墨透紙背。紙往前拽,墨蛇后延,頃刻一副對子便成。圍觀者唏噓不已,夸贊先生腹中藏錦繡、筆底飛龍蛇。先生眉梢輕揚,嘴角掛笑,連說見笑見笑。待所有對聯(lián)寫就,拾掇好筆墨紙硯,擺上鍋碗杯盤。主家一杯接一杯敬酒。先生推辭一杯喝一杯,推辭一杯喝一杯。飯畢,主家連聲說“麻煩了”“麻煩了”;先生不收分毫筆墨錢,卷起收到的尊重和謝意,款款而去。孫家坡有幾戶犟驢子,他們不請先生寫對子,不陪笑不賠酒。肚子里有點小學(xué)生墨水的,粗糙的手一把攥著竹管,在紅紙上劃拉出一個又一個雞爪子;小學(xué)生墨水也沒有的,干脆在飯碗的口沿上抹上墨汁,反扣在紅紙上,上聯(lián)扣成“○○○○○○○”,下聯(lián)扣成“○○○○○○○”,橫批扣成“○○○○”,扣成絕對佳話,飛出孫家坡。
貼對子在臘月三十上午。先貼堂屋大門,再從屋內(nèi)到屋外,從人居室到豬牛羊雞鴨狗棚棚圈圈,最后在房屋前后的樹木花卉上貼紅紙條。講究的孫家坡人在重要家什上也貼上紅紙吉利話,諸如在風(fēng)斗上貼“吞吐不息”、在石磨上貼“轉(zhuǎn)動不止”等,祈盼來年五谷豐登。貼對子用漿糊,沒有現(xiàn)在市面上賣的膠水,一律用小麥面煮成,刷得滿門板滿門框都是,對子貼在上面一年也不會掉下來。從貼好對子的門檻過去,稍不留神衣服就會揩些許漿糊,孫家坡人叫“沾喜”,而不說“沾稀”,戲謔性的話語中滲透著祝福。
孫家坡人好看對子。對子貼罷,泡上一杯綠茶,端著,踱著,看完自己的對子,再到鄰居門前,歪著腦袋看鄰居大門框上的對聯(lián),說著“這紙真紅”、“這字有勁”、“這對子有味兒”之類的閑話,把一杯綠茶喝進(jìn)肚子,把一年最后一天的時光和酸甜苦辣的日子統(tǒng)統(tǒng)喝進(jìn)肚子,暈乎乎,樂淘淘。這時候,孫家坡吃團(tuán)圓飯的鞭炮聲一家響起,三五家響起,繼而便“噼啪噼啪噼噼啪”成一鍋粥,失去了韻致。
五
臘月三十黃昏,孫家坡人家家都要燒莧麻。將花梨樹、松樹的落葉卷回來,鋪在莧麻地里,一家燃起,全坡燃起,火光沖天,濃煙成霧,整個孫家坡仿佛置身于火海霧海里。在火光煙霧深處,一條條人影竄動,手臂楊起來,聲音響起來:喲嗬嗬……喲嗬嗬……,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聲音貼著門前的山坡,滾過大洼包、小洼包、鄧家包……,藏匿在巖隙和灌木叢中的毛狗子、黃鼠狼和“年”們嚇得屁滾尿流,倉惶惶地逃得不見了蹤影,不敢再偷窺孫家坡的雞鴨們。
正月初一早上放出行鞭。現(xiàn)在的孫家坡新年出行,家家放萬字頭的“大地紅”、“沖天炮”和幾百元一個的彩紙煙花。而三十年前的孫家坡,新年出行放的都是土制草紙鞭,有五毛錢一封的,有幾元一掛的,最大的十幾元一盤。只有日子盈實的人家才能放“一盤”。
早上五點多,孫家坡一片漆黑,天邊的魚肚白還沒有泛出,孫家坡人便起床,把爐火刨開,燃旺,把炕在火籠蔑架上的出行鞭取下來,拴在預(yù)備好的竹竿上;整夜守歲未睡的人們,丟下手中的紙牌,往爐灶里塞幾塊劈柴,擦一把臉,準(zhǔn)備出行。出行時,全家人從堂屋大門出,聚在門前的干檐上,當(dāng)家的高高舉起竹竿,把鞭舉向半空。鞭在半空中炸響,響徹孫家坡。放“封”或“掛”鞭的人家,很快便退場了;放“盤”子鞭的張家和梁家才正式登場。他們的兩根連接的竹竿持向半空,尾端斜扎進(jìn)門前石坎縫隙,用一根“丫”形木桿撐著。鞭從半空中掛下來,又順著斜放在地面的木梯彎出去,彎出去。兩家好像喊了“預(yù)備——起”,同時劃火柴,燃引信,炸響第一個鞭,但輸贏卻在最后一個鞭。兩盤鞭比試的時候,孫家坡人都翹首看著,聽著,感嘆著。有不服氣的韓家,跑進(jìn)屋翻出藏匿的雷管,燃一個扔到韓家包上,嗵——,再燃一個扔到韓家包上,嗵——,還燃一個扔到韓家包上,嗵——;嘴里不斷地喊“狗日的”。三聲巨響,暫時壓住了兩盤鞭的聲響,震得孫家坡人耳朵發(fā)麻。
這時候,是孫家坡的小孩兒最忙的時刻。他們蹲伏在地,雙手在鞭紙堆中摸抓,從自家摸抓到鄰居,從放“封”或“掛”鞭的人家摸抓到放“盤”鞭的人家,只要是硬紙筒便裝進(jìn)衣袋里,口袋鼓脹著,雙手捧著,興奮地回到家中,仿佛一個凱旋的將軍;然后摘選撿回來的鞭,有引信的放在一起,無引信有藥的放在一起,無引信無藥的鞭軀殼扔掉,嘴中連說“呿筒子”。而這時的大人們圍坐在火爐旁,沖一杯白糖水,咂摸著新年的甜蜜,回味著出行鞭燃放的聲響、節(jié)奏,掐指估摸新年的運腳。
六
拜年,在孫家坡格外有趣兒。
出行鞭放罷,糖水喝罷,拜年的孩子隊伍便出發(fā)了,幼小的由哥哥姐姐帶著,三五成群,浩浩蕩蕩。他們按照自己設(shè)計的路線,一家一家拜過去。到一家門口,不放鞭,口中大聲喊“拜年啦”“拜年啦”。主人慌忙迎出來。孩子隨主人進(jìn)屋,又說:“我把發(fā)財揖放在門旮旯里?!痹龠B珠炮似地問些諸如“去年過年還好不好”之類的話,或者羨慕地說“你們今年的鞭放得好熱鬧”。主人滿臉堆笑,應(yīng)答著,回問著,提水泡茶,端出糖片糖果。孩子們無暇品茶,甚至屁股還沒有挨著椅子,只抓一把糖,叫聲“多謝”出來,又奔向下一家拜年,在初一這天拜完孫家坡每一戶人家。孫家坡人把這種拜年法叫做拜“跑跑年”,在這種“跑跑年”的“拜年啦”和“多謝”聲中度過了新年的第一天。晚上,大人們細(xì)致詢問孩子們拜了哪幾家的年,還有哪幾家沒有拜;又掰著指頭念叨哪家孩子來了、哪家孩子沒來,揣測著沒來拜年的孩子家庭與自家有什么過節(jié),其間的“竅”大家心里都透著亮。
第二天,年輕的女婿攜著妻兒去拜丈母娘;年長的打發(fā)孩子們?nèi)グ莶迨骞镁艘獭D觊L的女人留在家中,男人們便開始拜“對對年”。關(guān)系特鐵的,孩子拜漏的,說話有分量的,大人們都要一一拜過去。孩子們拜年講的是速度,不講吃喝,常常碰不到主家吃飯時間,一翹,便餓一天肚子。大人們則不同,出門之前就定好了吃飯的點。吃飯時,主家把好酒好肉端上桌,猜拳行令,推杯換盞,直吃得肚子圓嘟嘟,喝得脖子紅嘟嘟,忘記了今夕何夕。家境盈實的人家,過年擺流水席,直擺到正月十五去。拜到過去有過節(jié)摩擦的人家,長草短草一把挽著,不提陳芝麻爛谷子,在彼此寒暄問候中,大家心照不宣,心中的疙瘩就像大洼小洼里的雪,隨春天的到來而消融殆盡。
拜年拜到初七八,一無煙二無茶。孫家坡人煙抽醉了,肉吃膩了,酒喝飽了,于是便念叨起西柳翠和大腦殼和尚來。
七
西柳翠和大腦殼和尚沒來,打電影的卻來了。
打電影的把機(jī)子支在孫家坡禾場上,在倉屋二樓上掛一塊四方形白布,把音量調(diào)至最大。孩子們聽到喇叭聲,瘋到禾場查看,繼而便以高于喇叭的聲音炸開了鍋:“打電影了——”聲音像長了翅膀,飛進(jìn)孫家坡每一戶人家的窗戶,飛進(jìn)每一個人的耳朵。于是,就在這樣一個下午,孫家坡沸騰了。
此時的禾場就像一個巨大的磁場,吸引著孫家坡老少爺們的心。伴著黃昏的腳步,孫家坡爺爺孫子、兄弟妯娌,扶著老人,奶著孩子,抬著火盆,提著過年余下的瓜子糖果糖片……潮水一樣涌向禾場。不大的禾場里擁擠得針插不進(jìn)、水潑不進(jìn)。孩子們在禾場上瘋狂打鬧,時而聚合一堆,時而狼奔豕突,時而鉆進(jìn)人縫里、褲襠里,惹得禾場上笑罵聲不斷;頑皮的孩子爬上禾場邊的木籽樹,叉在樹丫巴里,雙腿蕩起自由的秋千。
電影打起來了,盡是些耳熟能詳?shù)摹兜氐缿?zhàn)》、《鐵道游擊隊》之類老片子。但禾場上沒有一個人提前退場,他們烤著火,吸著煙,嗑著瓜子,咬著糖果糖片,拉著永遠(yuǎn)也拉不完的家常,也不乏男男女女的打情罵俏聲音,好像他們并不是為看電影而來,反倒是電影特意來為他們助興。第二天晚上在張家?guī)X打電影,第三天晚上在八斗坪打電影,孫家坡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像跟屁蟲,翻山越嶺,場場不缺席,直把電影看到它姥姥家里去。
過不了幾天,皮影戲又登上孫家坡禾場。孫家坡的男女老少仍然是興趣盎然,早早擁擠到禾場上,搶占靠前的好地盤。皮影戲演員在禾場前方架一張八仙桌,依靠桌子前方繃一塊長長方方的白布,白布背后點燃兩支蠟燭。咚咚鏘鏘的器樂聲起,幾個黑色的人影在白布上搖頭折角,便有咿咿呀呀的唱腔從白布后面?zhèn)鞒鰜?。大人們伸長著脖子看,豎起耳朵聽。孩子們鬧不明白,便從人縫里鉆過去,悄悄地到白布后面偷看,竟是幾個人手舉著幾個人模人樣的玩意兒在搗鬼,于是便打一個鷂子翻身,再打一個鷂子翻身,樂暈了去。
擠擠挨挨到正月十五,西柳翠和大腦殼和尚終于粉墨登場了。劃采蓮船、玩獅子、舞龍燈,這是孫家坡人年年都能看到的,但一年比一年情緒高漲。孩子們壓根兒不去理會那些唱腔說辭,只顧在禾場上瘋狂追逐打鬧。西柳翠的纖纖細(xì)步、采蓮船的劈波斬浪、獅子們的精彩對決、長龍陣的昂首擺尾……這些都吸不住孩子們。他們最感興趣的是大腦殼和尚的帽子;最害怕的是大腦殼和尚手中的鞭子,唰——,孩子們嚇得退潮般后縮;最佩服的是獅子爬疊加起來的板凳梯子,危險,刺激。除此之外,他們的眼睛始終盯住放鞭人的手,一旦有燃著的鞭炮扔進(jìn)場子,便飛撲過去,用腳碾著在地上跳躍著噼噼啪啪的鞭串,碾熄了火,就迅速裝進(jìn)口袋里,按一按,生怕又飛了去,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其他的孩子。孩子們尾隨其后,拉胳膊,拽衣兜,說好話,討要鞭炮。實在不行,便折回場子,覬覦著下一掛燃放的鞭。待到曲終人散,孩子們各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從不同的方向不時傳來噼啪、噼啪的鞭聲。鞭聲把孩子的興奮和喜悅傳遍整個兒孫家坡,浸透了一夜一夢。
時光老人把衣袖一卷,便輕而易舉地卷走了二三十年。孫家坡依舊是四地夾三溪,大洼包、小洼包、鄧家包、韓家包依舊雄勢。孫家坡人就像這些包上的花梨樹葉子,黃一批飄零一批,飄零一批又發(fā)一批。當(dāng)年的小屁孩們,也都走進(jìn)了不惑之年,只有極少數(shù)還兩腳插在孫家坡泥巴窩里。走出去的人們,逢年過節(jié)總要回到孫家坡,給飄零的親人放一盤鞭、插一個清明吊、燒一沓冥錢,感受一下過去的年味。孫家坡一年比一年富起來,土坯房漸次退出了歷史舞臺,洋樓房一幢一幢豎起來。年豬依舊殺,但再也看不見吹豬和甩尿脬的情形;豆腐用小鋼磨推,石磨成了徹頭徹尾的文物;過年的糖片糖果有的是,都是從街市上買回來的,消失了熬糖、蘸糖和拔塘的甜蜜;貼對聯(lián)還是少不了的,從街市上買回來就貼,再也見不到先生忙碌的身影;家家過年放“盤”鞭,小孩再也不到地上去撿鞭,送給他都不要——玩兒膩了;拜“跑跑年”的腳印、打電影和唱皮影戲的影子一一絕跡,只有采蓮船、獅子們偶爾還蕩起來,舞起來,然而圍觀的人寥寥無幾。大家都窩在家里,守電視,爬因特網(wǎng),搓麻將卡五星。唉,三十年前的年味就像一壇子沒有密封好的包谷酒,過一年寡一年,漸次逝去得品咂不到一絲絲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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