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窮
吃窮
暮春三月,還裹著輕寒的天氣,卻被傾村而出的、四散開去采摘南瓜嫩葉和南瓜花的人群,攪得沸沸揚揚,熱火朝天。陳大福一家也忙開了。他一早就到墟上去糴來了五斗籮筐的一擔大米,還請人作挑夫購回了油鹽醬醋以及自己家里沒種有的蔬菜和干的配菜食品。過幾天,就是他家請全村人吃飯的日子。去年,在村中一家人的大宴席上,族老就當著全村人的面說,下一年就輪到他家作東了,要他做好準備。
村子里,不知在何年月就定下了這樣的習俗:全村以戶為單位,每年輪流作東,請全村人大吃一頓。小時候,陳大福就問過爺爺,爺爺說在他小的時候也這樣問過爺爺,爺爺?shù)臓敔斠策@樣問過爺爺?shù)臓敔?。總之,上溯了好幾代,都是還沒有盡頭。可見,這一習俗是源遠流長了。近五年來,陳大福的父母先后下世,陳大福正式當家了。因為祖上沒有田地,他也象父親一樣,東家西家地打下散工,賺些微薄的小錢,苦苦掙持著飄飄搖搖的家庭。幾年下來,他自認也不比父親出色,還是住著曾祖父時就傳下來的一排過一廳兩房的磚瓦屋。墻體經(jīng)過幾十年的日曬風吹雨淋,已斑剝不堪,色澤暗啞。近前細看,墻上還生出了不少白色的絨毛。聽人說,那是鹽硝,可用來制造炸藥。
去年,族長當著全村的面,宣布輪到他陳大福家作東了。陳大福生平第一次要辦這樣的大宴席。在吃了人家的大宴席后的第二天,幾年來沒錢購豬苗的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到鄰村的一個好友家賒來了一口小豬苗養(yǎng)起來。那雞呀、鴨呀,都盡著心神,不敢有半點的麻痹大意。就連過年過節(jié)的,也舍不得宰一只。這個風俗有一個名稱叫“吃窮”,那意思讓人聽起來都覺膽寒:“吃窮就是把你吃得負債累累!”
輪到作東家了,全村人到來吃大宴席,平日里見慣了蔬菜瓜果不值一提,吃的就是豬呀、雞呀、鴨呀這些肉類。如果輪到作東家的,養(yǎng)著的頭牲,一不小心死掉了,就要想方設(shè)法去籌集齊備,而且確保全村人當天個個都吃得腸脹肚圓。否則,就要在第二年重做一回東家。——這是每一戶輪到作東家的都不想發(fā)生的事情。要真是攤上了,那就要傾家蕩產(chǎn),還要負上許多年都還不清的債務(wù)。這是何等的殘酷!
全村人傾村而出去采摘南瓜嫩葉和花朵回來“涮肚油”,準備吃窮東家的第一天開始,陳大福就把家里放養(yǎng)的頭牲都關(guān)了起來圈養(yǎng)了。因習俗而形成的防人之心驅(qū)使,為防家中的頭牲的不測而招致重新備辦的傾家蕩產(chǎn),一家人都小心奕奕地打醒十二分精神,每天十二個時辰團代會看守,精心飼養(yǎng),就是這樣,還惴惴不安地生怕一時半會打盹,給平時有過嫌隙的村里人施下手腳,頭牲全部死光,那就是欲哭無淚、叫天不應(yīng)的多年辛勞都無法還清的債務(wù)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大宴席開始的前一天下午,預(yù)先請好的村里十多個人,就來到陳大福家門前空地側(cè)邊,搭起了竹木的棚架,接著就蓋上早就編好的茅草,然后用最大的牛二鍋試著打了三個簡易的灶,再在棚架下灶位的兩邊,分別擺上幾張作配菜用的桌子,又用繩子在棚架的竹桁上分別吊掛上兩根竹桿,比度著切菜師傅可以順手把切好的菜拋上去了,就綁扎好竹桿,把預(yù)先準備好的蓋子、篩子等擱在竹桿上,用作承盛切好的配菜。在打砌好簡易灶的時候,陳大福的妻子就抱來了柴禾,在一個新灶里生起了火,做著前來幫工的人的晚飯。
雞剛叫過頭遍,三個屠夫,按預(yù)約的時間,挎著宰殺豬只家什的竹籃子準時到來。陳大福夫妻倆一邊忙著遞上大碌竹招呼,一邊相互說著客氣話寒暄。陳大福的妻子在新砌的簡易灶門口,用火簾麻利地燃起了大火,趕著燒好燙豬的水。陳大福卸下一塊門板,架在二張長條凳上,用作宰豬的案臺。三個屠夫輪流抽了一通大碌竹,就跟在擎著籬火的陳大福后面,向豬圈走去。
豬的大叫聲,把陳大福的一兒一女吵醒了,兩個小孩揉搓著惺忪的眼睛,從屋里走出來。這時,豬只已放在案臺上了。陳大福趕忙吩咐二個孩子一人去幫母親燒火煮水,一人到廚房里取陶制矩盆出來承接豬血。豬只被包括陳大福在內(nèi)的四條大漢緊緊按著,拿著尖刀的屠夫捏緊了豬嘴巴,豬的嚎叫聲變小了。尖刀從豬頸部的凹窩處插進捻轉(zhuǎn)之后拉出來,殷紅的豬血,隨著豬只一聲接著一聲的慘叫,就象噴泉一樣射向矩盆里。豬只的叫聲逐漸微弱下去,從創(chuàng)口流的血液也慢慢減少了。待到豬只沒有了掙扎,宰豬的那個屠夫就在豬只的右后腿的裂蹄上方的皮膚處,作了一個小小的“人”字切口,然后用小指粗、長約二米的鐵條,從切口處的皮下向豬身的上方捅去。豬身上留下了十多條捅出的通道了,就把鐵條拔出來,用嘴在切口處猛力吹氣,十多條被捅過的地方,慢慢地膨脹,不斷膨大起來。宰豬手迅取下別在腰帶上的麻片兒,將切口緊緊縛好,以免吹進豬身的氣體泄漏。陳大福的妻子提著燒開了的水過來,聽著屠夫的指引,用勺把開水一勺勺地淋在豬身上,方便屠夫們刮刨豬毛。
雞叫第三遍的時候,十多個幫忙的村里人來了。大家有說有笑地吃完豬血粥,就開始忙著宰雞殺鴨,洗切配菜了。拂曉時分,二個廚師到來,熬燉蒸的細工材料首先入鍋趕制。很快,加了大茴小茴的腩肉香味就在全村的上空飄散開來。村里人也趕緊起床,煮吃大宴席前的最后一頓“涮肚油”的南瓜嫩葉和花朵,讓沒有一點油腥的肚子能多裝下東家的盛宴。然后就不斷地行走跳動,讓肚子餓得更快一些。
菜肴快要做好了,看看快到中天的太陽,知道午時快到了。陳大福催著代他才在村上去請大家吃飯的陳土火又去請上一遍。陳土火還未回來,村里人就陸陸續(xù)續(xù)地從各自的家里搬來了四方桌子和長條凳子,一條板凳坐二人,四條板凳剛好圍成一桌,共坐八個人。每桌就座的人都以家為單位坐在一起,有家人多的,就與家人少的搭桌,桌與桌之間,大家相互閑談,等待著盼望已久的大宴端上,可大塊剁頤。陳大福開始查點人數(shù)了,大聲唱著村里各戶戶主的名字,到來的都會就上一聲“來了”。確定各戶的人都來了,陳大福宣布“宴席開始”,還補上說“粗米青蔬,不成敬意,請大家慢用,惶恐惶恐?!贝蠹抑幌氩穗缺M快上桌,這些作東家年年如此的客氣話,村里人哪還顧得去聽。但當中也還有幾個老者,還會答上“客氣客氣”的套話。
第一盆大雜燴上來了,以米線為主,搭配著肥肉、瘦肉、腐竹、竹筍、白芽菜骨等合炒的頭盆,隆重登場,剛剛還嘈嘈嚷嚷地說話的聲音頓時變成了啜啖食物的響聲。頭盆菜即將一掃而光的時候,第二道雞鴨菜湯及時地到來。兩盆擺成“一”字形了,喝著湯的人就眼巴巴地等待著擺成一個“品”字的第三道菜肴上來。第四盆菜就成了一個“口”字,第五盆菜就擺成一個“十”字,第六道菜卻變成了“丁”字,第七道菜改換成“工”字……少的菜連湯有十個,多的有十三個。隨著桌上的盆子不斷變換,人人都狼吞虎咽著,個個都臉紅耳赤,滿身大汗。能喝的,就盡著興奮,常越桌叫板,熱鬧的氣氛一浪高過一浪,剛起筷時的單調(diào)吃喝聲,漸漸就被熱鬧的喝酒比拼聲和助威聲所替代。直至過了晡時,人們才陸陸續(xù)續(xù)地散去。最后,僅幾分醉意的人才攙扶著幾個爛醉如泥的人回去。按慣例,晚餐還要大擺一次筵席,但依鄉(xiāng)間的風俗禮儀,陳大福也象往年作東家的人一樣,對離去的每一位村里人都發(fā)出晚飯準時到來的邀請,人們聽了,都會說聲“多謝”,然后回復(fù)“今晚一定到”的禮貌言辭。
晚餐時間到了,村里人又陸續(xù)地擁到了陳大福的家門口的宴席大場,按中午時所坐的位置,各就各位,翹首以待宴席的開場。來人不少都拿著炎籬,有的拿著手照火,以備晚餐后搬桌凳回去時用來照明。
一番客套話后,晚餐正式開始。中午時的菜肴,經(jīng)廚師稍變花樣,又成了美味可口的上品。人人都盡著肚子,大吃大喝,平素不沾酒的人,也要趁此機會“白喝”一盅。到酒足飯飽了,人人都醉醺醺地持著籬火,搬回自家的桌子和板凳。一把把籬火,在村里晃晃蕩蕩,和著酒興的村里人的高聲說話和笑語,久久不息……
五十多歲的陳東南說到此,停了停說:“爺爺陳大福作東的第二年,解放了,這種風俗也就跟著消亡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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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虹 審核通過并說 欣賞,問候作者!歡迎來我空間踩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