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訪魏珍
1998年9月8日下午,我采訪了85歲的魏珍女士。
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但我們很投合:魏女士隨和、直率、好客。我們一老一小,一問一答,很談得來,而且一談就是4個多小時——85歲的魏女士,思路清晰,嗓音響亮,談鋒甚健。她1米60幾的個子,一雙大腳,步履輕捷;她服飾鮮艷,淺涂口紅,戴一副大墨鏡,略施粉黛,臉色紅潤,黑發(fā),微胖,皮膚嫩滑,老態(tài)全無,看上去少說也比實際年齡年輕20歲。
那是新學期開學后的第二個星期二,魏珍女士專程從臺灣趕來參加“魏珍獎學金” 頒獎大會——諸暨榮懷學校是魏珍女士個人掏人民幣近3個億建造的——1996年,魏珍選擇在她故鄉(xiāng)諸暨袁家的一片荒灘地上,首期投入5000萬元,造了一所初級中學,以她父親魏榮懷的名字命名,叫榮懷中學;1997年,她又追加5000萬元,擴建了小學部;1998年,又出資5000萬元,造起了高中部;其間,又撥款數(shù)千萬元,在諸暨新老城區(qū)分頭造了三所幼兒園,并且開始招收外國中小學留學生,從此將榮懷中學改名為榮懷學校,形成教育集團,自己親任董事長。期間,她又在榮懷學校設立了400萬元扶貧基金,200萬元教職工養(yǎng)老保險基金,100萬元獎學基金,這一回來前,得到學校有三位學生同期獲得全國數(shù)學競賽一等獎的消息,她還特地從臺灣買來三本10多公分厚大16K的《中學生百科知識辭典》……
當我拎著相機,挾著提包,跳下車子,榮懷學校的周國均校長熱情地把我介紹給了魏珍女士,并且把采訪安排在校長辦公室隔壁寬敞的接待室內(nèi);周校長泡我們一人一杯茶,回頭就去忙自己的活,輕輕帶上門,由我們在里面自由交談。
一見面,我劈頭就問:“陳太太,你父親姓陳?你母親姓魏?”陳魏珍?這陳、魏都是姓,我推測她的姓名是用她父母親的兩個姓再取一個“珍”字組合的?她笑了,說:“不,不,我父親姓魏,我姓魏單名珍,我姓名前頭冠的那個‘陳’字,是我先生的姓,我先生叫陳宗熙,祖宗的宗,熙熙攘攘的熙。”她一指窗外操場上熙熙攘攘的學生,“你是?”我說:“我是諸暨市教育局的,負責搞‘教育宣傳’。叫何心樂,人可何,心里快樂的心,心里快樂的樂?!薄班福睦锟鞓?,心樂,心樂。我母親也姓何,自己人,自己人!”
我說:“你在家鄉(xiāng)造了這么氣派的一所好學校,大家很感激。為此,我有些問題想問問你?!?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她說:“好啊?!?/p>
1998年,中國大陸“反腐倡廉”之風正熾,糾查出來的干部一個個幾乎大都壞在“金錢”上?我心里納悶:為什么大陸這么多“貪官”都會是那樣的見錢眼開貪得無厭,而遠離家鄉(xiāng)身居孤島50多年的陳魏珍女士卻說什么要“厚德報桑梓,教育興中華”,竟然要掏盡家資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現(xiàn)代化的平民學校,要為社會、為子孫后代如此毫無保留地作無私奉獻?
從手頭于事先掌握的材料看,1967年到1997年,魏珍經(jīng)商三十來年。三十多年下來,她的確掙了“數(shù)不清”的錢:
……
1994年,她第一次回大陸后,就為家鄉(xiāng)下宣村安裝有線電視、建造菜場,出資2.2萬美金;
在諸暨中學設立10萬美金的獎學金;
向杭州市殘障康復中心捐贈人民幣11.5萬元;
在杭州醫(yī)學高等??茖W校設立10萬美金鐵獎學金;
捐贈給杭州江干區(qū)弱智兒童學校7萬美金;
捐贈給杭州女職工總工會5萬美金;
捐贈給寧波奉化一中等單位10萬美金;
捐贈給杭州老人基金協(xié)會2萬美金;
捐贈給杭州市下城區(qū)敬老院人民幣10萬元;
……
魏珍女士,拿自己的錢四處造橋鋪路、救弱扶貧、助學辦學,這個女人的“金錢觀”里究竟藏著哪些不同尋常的內(nèi)容?
“陳太太,有了錢,你自己不留著花,只知道辦學、送人、做好事,你是想——?”
“有了錢,就有了行善的資本!有能力助人,有能力辦學,有能力做好事,這是我的福分。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賺的錢原本就來自社會,我就要把這些錢用之于社會!”她的回答不假思索,隨口而出。
“臺灣社會遍地是錢?臺灣的錢很好賺?”
“臺灣社會哪里會遍地是錢的呢?臺灣的錢怎么就好賺啊?!經(jīng)濟建設剛起步時,實行優(yōu)惠政策,錢還好賺,現(xiàn)在是越賺越吃力了!前前后后三十年,我在臺灣是賺了一些錢,可我賺的是社會的錢,我幸運,社會給了我不少賺錢的好機遇。我經(jīng)常對自己說,‘人生的得失在于機遇的得失’。人在社會,失去機遇的人,終生蹭蹬;獲得機遇抓住機遇的人,就是成功者,就是幸運兒。1948年,我隨先生去臺灣,前20年,我養(yǎng)孩子、搞家務,閑在家里;1967年,先生68歲,在政府退了公職。我也55歲了,在家閑著,閑著也是閑著,挺無聊的。當時,聽說松山機場有一爿雜貨店轉租,免交稅費,我便大著膽子提了申請。在松山,我一開就是13年。那些年可正是臺灣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的年頭,我碰上了好年景好機遇;后來,我又辦公司,搞房地產(chǎn),都搞得不錯,回想起來,全靠的是機遇和膽識……有人說我頭腦活絡,有遠見卓識。其實,我主要還靠機遇。機遇來了,我牢牢地把它抓住了。我這個人辦什么事都有一股子傻勁,有一股子狠勁,有一股子韌勁,三十多年里,什么站柜臺啦,跑貨源啦,進物品啦,我都事必躬親,風雨無阻。任何事,要么不辦,看準了,我就一定要辦好,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闖。我想,這就是大家說的遠見卓識、把握機遇了!”一聊起自己賺錢的事,她感慨萬千,便有說不完的話。
想當年:55歲的魏珍,兒子在美國,女兒在加拿大,兩個孩子都已成人,各有自己一份象樣的工作;丈夫陳宗熙原是國民黨中央政府的一名官員,薪金自是不少,退休了,又有養(yǎng)老金,居家過日子是綽綽有余的??墒?,55歲,這個在別人是到了含飴弄孫頤養(yǎng)天年的年齡,卻有福不享,毅然放棄安適的生活不過,要冒風險受辛苦,投身商海去“掙錢”,這又是出自她一種什么樣的“人生觀”?
“陳太太,當初你年紀也不小了,為什么放棄優(yōu)裕的生活不過,要出門去掙錢?”
“小時候,我靠杭州、北京的兩位姨娘撫養(yǎng)長大,左鄰右舍貧窮的不少,在杭州讀中學時我就有個愿望:長大了不但要自食其力,還一定要爭取機會多賺些錢去周濟窮苦人;結婚之后,隨先生四處奔波,轉戰(zhàn)安徽、福建,特別是重慶大轟炸,先后奪去了我四個親生兒女的生命,我嘗夠了舊中國落后挨打的滋味,加上我父親早就立志于教育興國,可他因病早亡,壯志未酬。要助人、要辦學,都要錢!而先生所賺,花不到這上面;若是要拿家里的錢去助人、辦學,我心里又不踏實。55歲,我身體還很健,小姐妹又多,人緣好,有人幫,出去賺錢也正是時候啊?!?/p>
“陳太太,后來你終于成功了,請說說成功秘訣,好嗎?”
說到“成功”,她很高興,一高興,話更多,也更有味。她說:“成功,秘訣,都沒有。我后來信佛供觀音,虔誠得早也觀音,晚也觀音,念念不離心,而觀音也總是應聲而至,救我于苦難之中。從中我慢慢悟出一個道理:中國人眼中的觀音,就像西方人心中耶穌。多少年來,觀音菩薩以她特有有慈母形象,關愛著天底下的蕓蕓眾生。到了今天,我終于發(fā)現(xiàn),觀音菩薩其實就是藏在我胸中的那顆熱愛生活的心靈。熱愛生活的愿望,能夠幫助我化解所有的煩惱、怨懟和災難。我說了,成功要靠機遇,有了機遇就要靠你自己去把握。一個人的事業(yè)能否取得成功,關鍵還在于自己,辦任何事情最后的決心總要自己下,成功者與失敗者之間的差別,在于成功者能熱愛自己,能敢于挑戰(zhàn)自身的弱點,能用最積極的思考、最樂觀的精神和最輝煌的經(jīng)驗去支配和控制自己的人生。我認為,自己是自己最好的知己,自己才是萬能的上帝!”
她說:“回顧我的經(jīng)商奮斗歷程,我也有過消沉,但我在一次次消沉中能努力反省自己,自己是最好的知己;我甚至也有過絕望,但我在一次次絕望里能夠不斷地拯救自己,我覺得自己才是萬能的上帝。我之所以能成為一個幸運者,都是在我不斷挑戰(zhàn)自己人性的弱點,不斷地完善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新人格的過程之中;這樣,只要我邁步,路就在我的腳下延伸;只要我揚帆,便會有送我前進的八面來風;因此,我在商海里走過了這些年,也就多多少少獲得過一次次大大小小的成功!要說我的處世經(jīng)驗,我的人生態(tài)度,就這些吧?!?/p>
從此,我開始認真研讀寶島臺灣——讀懂了臺灣,也就讀懂了魏珍:臺灣人身負幾千年祖國大陸文明的重負,卻又身處海洋之中,沐浴著“美風日雨”;臺灣人“西”化得厲害,“日”化得可以,但骨子里始終還是中國人;臺灣人淳良、敦厚、脾氣好,做起事來埋頭苦干,有服從心,生活儉樸,舊道德觀念相當?shù)臐夂?;臺灣人直爽,思路簡潔而明快;臺灣人的性格介于東北人和上海人之間,他們從上海人身上學到精明,從東北人身上學到誠實;由于臺灣人與洋人打交道相對地多,從事商業(yè)活動日久,理智重于感情;整整一百年,臺灣和大陸幾被隔絕,沒有經(jīng)歷“五四”式的全面反傳統(tǒng),沒有經(jīng)歷那十年那“革命的洗禮”,因此臺灣保留了許多古老中國的舊禮節(jié)、老傳統(tǒng)、土風俗,保留了儒家的“四維八德”。在臺灣生活了幾近50年的魏珍女士,是寶島臺灣重塑了她的個性,是臺灣人同化了她的人品……
那天,陳太太真的很高興,說出來那么多那么深刻那么富有哲理的話。我想,這肯定是我在采訪中向她提的問題“擊”中了她的人生亮點,才“擊”出了她如此閃閃發(fā)光耀人眼目的“火花”!
結束采訪,早已是萬家燈火。
為時半天的采訪,魏珍女士給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在此后的時日里,在有意無意之中,我又絡絡續(xù)續(xù)地知道了她的不少傳聞:她協(xié)助過丈夫?qū)戇^書,她進過學校教過書,她信過佛,她學過畫,她學唱過京劇,她結識了國民黨里不少中高級的官太太,她支持過新黨,她自己親生的四個孩子都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死于非命,后來的兩個孩子都是領養(yǎng)的……再后來,我又搜集到關于她一生的許多許多材料:魏珍女士的一生深深打動了我——
是的,魏珍女士,盡管夠不上一個“大人物”,但是她也決非一般的“小人物”,因為她有她不同于一般中國女性的坎坎坷坷巔巔簸簸極不平凡的一生,在臺灣她曾經(jīng)是人們眼中一位很有實力的實業(yè)家;她一生愛母親,愛孩子,愛生活,愛事業(yè),愛家鄉(xiāng),愛祖國,她博愛,她自強;她樂于助人,廣結善緣,她跟平凡的中國女性一樣具有一枚金子般的心,又是一位具有菩薩心腸的慈善家。因此,我決定進一步深入地去追綜這位成功者獲得最高成就的軌跡,細心地去探究去發(fā)現(xiàn)她在她的事業(yè)中頗有造就的奧秘,誠摯地去贊美這一位熱愛自己工作、擁有優(yōu)秀人格而受到機遇特別鐘情的女強人,她無論如何是一本值得一寫的“書”——我要給她立傳。
可惜,人生短暫。當我今天開筆為魏珍寫傳的時候,我的“傳主”離開人世都已經(jīng)快三個年頭了,1998年初秋那一次快意的采訪,竟成了我們的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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