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濘里微笑穿行

文/天之南

雨，還在下著，不急不躁的，節(jié)奏掌握得剛剛好，看來它是下定了決心，準(zhǔn)備打一場持久戰(zhàn)了。

這段時間的降雨，連續(xù)不斷，前前后后有半個多月的時間，水庫河套地帶積水成河，汪洋肆虐，橋梁被沖毀，莊稼變水草，水患災(zāi)區(qū)已成了現(xiàn)在東北的代名詞，我所在的城，雖地處龜背之勢的高崗上，一場場大雨傾盆過后，滿街也是白茫茫一片，雨太急，降水量太大，排水管道在喘息。更不用說匍匐于四野里的田地莊稼，在一次次雨水灌溉下，旱田變水田，積水成災(zāi)了。

離開土地多年，就是父母及家里的直系親屬也不再是土地的擁有者了，不再只指望著它給自己一種生活的保障。土地，仿佛離我越來越遠(yuǎn)了，但在心底，我卻從未和土地有過分秒的分離，并且隨著歲月的流轉(zhuǎn)，越來越對土地懷有一種深深地眷戀。

土地，和這雨，常常帶我走回記憶。(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鎮(zhèn)中學(xué)離家三華里，那時，我每天上學(xué)都是徒步的，七八兩月的雨季里，放學(xué)路上突遇暴雨，是時有的事，幾乎是無處躲藏，光禿的簡易公路，漫無邊際的莊稼地，這時，只能是硬著頭皮前行，到得家來早已一身濕透，貌態(tài)慘廢，連自嘲的勇氣也沒有了，只是快速的脫掉濕涼的衣服，合著被子坐在熱炕頭上戰(zhàn)栗。

還記得有一次放學(xué)，烏云翻滾，大雨頃刻而至，同時還伴著尖利的雷聲，我是怕雷的，慌不擇路，和幾個伙伴躲在廢棄公路橋下的涵洞里，天地頃刻之間雨霧蒼茫，頭頂橋上，突然咔嚓聲聲，一棵粗壯的老樹攔腰被折斷，就在這時，一個牧牛人從橋的北面踉蹌奔來，探身進(jìn)來的時候，我們聽見他粗促的喘息聲，他望見我們也并不說話，自顧的抖散頭發(fā)上的水珠。雨愈發(fā)狂暴起來，仿佛還夾帶著冰雹，捶打后跳躍著，自然界里，一切的聲響混合，仿佛是一場廝殺。牲口們也耐不住這廝殺，四處奔逃，牧牛人那牛也朝涵洞這邊懵懵撞撞的跑來，到得近前，又突然站立不動，就在暴雨中仰著頭看著什么。牧牛人早停止了抖弄頭發(fā)，看著他的牛，突然，脫下身上的褂子，沖出涵洞，把那褂子披在了牛的背上，又習(xí)慣性地在牛背上拍打幾下，轉(zhuǎn)身又跑回我們在的涵洞里。

雨過天晴，夕陽漸晚，因躲雨而巧遇的幾個人紛紛走出橋洞，各奔東西。這時候，空氣潤澈，田地里的蟈蟈還有蟋蟀都活躍的鳴叫起來，回頭時，看見了那棵斷柳映襯的斜陽下，牧牛人牽著他的牛赤腳走在回家的泥濘的路上。

這早已是定格在我記憶里的最美的圖畫。

記得那時我們幾個伙伴，索性也都把鞋脫掉，拎在手里，背著書包，光著腳丫踩著濕滑深陷的田間小道，回家。

在我住的村子?xùn)|南，有一片非常平整的地塊兒，但總體是地勢低洼，如果趕上好年景，那里會是一整片黃澄澄的麥田，暑期時節(jié)，十幾號人一字排開，揮汗割麥，是年少記憶里永遠(yuǎn)不變的風(fēng)景，經(jīng)過幾天的戰(zhàn)斗，麥田變成碼放整齊陣勢浩大的麥垛的宿營地，如果，還是好年景，一車車的麥子被運(yùn)回打麥場，又是幾天幾夜的奮戰(zhàn)，各家各戶的倉房里，都堆滿了裝著新打下的麥子的麻袋，握在手里的，這就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收成。但，如果，遇上雨旺雨勤的澇年，情形就不會是這樣，雨一般是在麥垛碼好之后來，狂飆不止，晝夜肆虐，田邊的那道小水溝，也似汪洋大海，水漫過麥垛漫過那條鄉(xiāng)間土路，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麥垛，像一片擁擠在水上的蟈蟈籠子，隨著水勢，灘堵在水溝周圍，這時車馬無法進(jìn)入，人也無法趟行，只能等著雨住天晴，水勢退去，去打撈那麥垛，卻看見了一捆捆麥子，麥穗上發(fā)了芽，一年的收成就這樣，在一片泥濘混沌之中慘逝。

那一年，母親就是從這樣的地里回來，面無表情至平靜，我覺得很是不正常，平時，就是她親手孵化的雞雛，由于貓狗的襲擊，某天，少了一只，她也會落下幾顆淚來，又會反復(fù)的念叨很久，心痛不已。這次，竟難過到連眼淚也沒了嗎？我甚至擔(dān)心她的身體，反復(fù)問她是否有事，后來她竟笑了，說這是天災(zāi)，還能怎么樣，等天晴后能進(jìn)車馬時，把麥子運(yùn)出，晾曬干后打了，能收多少是多少。秋整麥地，等來年或許還有好收成。

天災(zāi)前平靜的微笑，是母親給我的最美的記憶。

從那時到后來直至現(xiàn)在，每次再看關(guān)于土地天災(zāi)的新聞報道，抑或眼前困難的事實(shí)，我總會想起那副雨后夕陽下泥濘路上的歸家圖，那個面對絕收時的微笑，想起那個牧牛人，也想起母親，他（她）們或許永遠(yuǎn)不會知道，在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的一座15世紀(jì)的教堂廢墟上留著的那一行字：事情是這樣的，就不會是那樣。但他（她）們卻用自己在生活磨礪里的行動詮釋了這一行字里的深刻哲理，他（她）們，有愛，愛生活，愛生命，勇敢到能戰(zhàn)勝自己，再沒有什么能讓他（她）們屈服。他（她）們早已是生活里的哲人和勇士。

雨還在下著，想那田地里的積水會更深吧，想必一定會有揮汗如雨搶挖排水溝的身影，想必一定會有倔強(qiáng)的填扶秧苗的雙手，想必一定聽不到汪洋興嘆時的哭泣，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就懂得了：永遠(yuǎn)雙腳站在土地上的，是英雄。

雨還在下著，它讓每個人面前，都是一片泥濘，每一個熱愛這土地的人們，都在眼前這一片泥濘里微笑穿行。

2013年8月18日 雨

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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