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你的眼里看見了彩虹，就像午后的安吉。

安吉是我小時候生活的村子，現(xiàn)在還藏在安徽南部的小山溝里。村子很小，十來戶人家一直過著悠閑而有規(guī)律的農(nóng)耕生活，我也很有規(guī)律，至少在我離開之前。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總會從山頭透過樹梢，穿過紅漆樟樹窗欞，從裱糊的報紙縫隙里，尋找到我的眼睛。起床是件麻煩的事情，如果能夠像隔壁的根叔那樣，起床后直接倒在門口的躺椅上，可以再睡到中午，那又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情。

我家的房子很大，也很舊，是小時候可以捉迷藏的那種。我在家的時候，每天早晨都會站在天井的左上角刷牙漱口，因為那里的青石板上鏤刻了一個銅錢樣式的窟窿，看著牙膏泡沫和著水一同鉆進地底，偶爾我也會堵上一腳，哪怕穿的是千層布鞋。

大人們早已干活去了，跟隨自然的季節(jié)不停變化農(nóng)耕的節(jié)奏。我們這山上的松樹很多，割松油是秋季家家戶戶都要做的事情，二三個結(jié)伴尋到茂盛的松林，一邊嘮嗑一邊干活，也有悶葫蘆的，反正活兒不累，人也不閑著。

我是悶葫蘆，也是村里唯一在念大學(xué)的，所以我不會割松油，我只會搬一張小時念書用的課桌坐到后花園里，撐著腦袋、咬著筆桿看太陽。我在想明年畢業(yè)了會不會回來割松油，根叔的手藝是不錯的，但是向他請教行不通，他也是悶葫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家里后花園里花草很多，品種倒不是有多珍貴，真有珍貴的我也認(rèn)不出。菊花、月季是最多的，還有牡丹、茶花等等，當(dāng)年老爺子說去就去了，就連他一直念叨的黑月季、綠牡丹也沒弄回來一株?，F(xiàn)在園子里沒人去管，花花草草長的倒挺精神。

園子是老爺子留給我管的，說我跟他一樣是文化人。在外念書的時候，母親在園里辟了兩小塊地出來，時下正撒了蘿卜種子，想著過幾天飯桌上可以有墨綠飄香的咸菜，我放下手中的筆，把幾簇裸露的種子掩了些土，又偷偷挑了幾粒埋到我自認(rèn)為肥沃的地方。

后花園的圍墻不高，但足以把幼小的我與世隔離。小時候，我被老爺子關(guān)在家里做早課，每天早上他喝熱茶、吃點心搖頭晃腦的背誦古文，我就趴在小凳子上看連環(huán)畫，或者在舊報紙上寫一通自己的“書法”。

早課后的我是自由的，偌大的房子任我奔跑，正廳和偏廳間有一段半米高的階梯，曾多次給我留下疼痛的回憶。天井是一片神奇的小世界，有陽光、雨水，也有明月、星辰，靠北邊的兩角都放著一口碩大的瓷缸，里面養(yǎng)過幾條紅色的鯉魚，在一場大雨過后就消失了。

我出不去，別的孩子也進不來，后花園就是我童年的游樂場。那時候從來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自覺的在花園里冥想，往往都是為了捉拿一兩只蝴蝶和蛐蛐之類的小生靈，更多的時候是幫外祖母從花園里偷采幾朵應(yīng)時的花，被發(fā)現(xiàn)了自有外祖母擔(dān)著，我卻在一段時間內(nèi)欣喜于這個“竊花”的游戲。

我家的房子隔壁是村里的祠堂，中間有一道巷子，從巷底到屋頂有將近十來米，貓可以在屋頂間自由的跳躍。巷子是孩童嬉戲的場所之一，我在花園里可以真切聽到外面的熱鬧，然后耐心的尋找蝴蝶和蛐蛐。

坐在花園里，我不知道該寫什么，覺得胸口有一種促狹的感覺，如果寫出來會好受一些。秋日的陽光很暖和，曬得久了也會覺得燥熱。于是把桌椅搬回屋內(nèi)，天井的陽光漸漸規(guī)則，快中午了。穿過天井的時候，陽光從眼鏡里折射出一道光線，不知道驅(qū)散了廳內(nèi)哪片黑暗。

自從老爺子走后，屋子的正門白天都是敞開的。我很自然的邁到門口，隔壁的根叔沒有在睡覺，那張很舊的竹躺椅一直都在，仿佛從來沒有移動過，上面墊的毯子卻還光鮮。根叔是我小時候喊的，我不知道為什么對這樣一個沉默的悶葫蘆如此在意，甚至已經(jīng)好多年都沒跟他說過話。

母親在打理家務(wù)，父親出門去割松油。父親念過書，記得以前跟老爺子之間還有過幾次“文化之爭”，但他又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只要是農(nóng)活都拿得出手。老爺子在的時候很少評價父親，對我則是背地里略帶驕傲的批評。

家鄉(xiāng)的飯菜是親切的，午飯的時候父親顯得很高興，大談村里近年來的某些趣事，間或也問了一點我的近況。父親很少跟我交流，他不是悶葫蘆，他跟村民之間有說有笑，很是健談。飯后，父親與我罕見的對嵇康進行一番探討后，心滿意足的享受他的躺椅去了。

我年輕且自負(fù)，所以不喜歡躺椅，我情愿搬一張?zhí)珟熞蔚介T口，面朝椅背的趴著，老爺子走后再也沒有人指責(zé)我這個行為，連太師椅都是我的。

安吉村這個名字我一直覺得土氣，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不簡單，每個村子都跟它當(dāng)初的名字一樣，有著自己的脾性。

村里一年到頭都不會顯得匆忙，農(nóng)忙的時候井然有序，農(nóng)閑的時候安之若素，跟時鐘一樣穩(wěn)定而有規(guī)律。所以午后的時光，村里的男人們都會午睡，都是躺椅，竹制的、木制的都有，樣式大體相同。

我沒有午睡的習(xí)慣是老爺子培養(yǎng)的，他可能永遠(yuǎn)都不知道在他午睡的時候，外祖母放我出門時我倆之間的配合是多么默契。想到這里，我不自覺的笑了笑，然后又格外傷感，再也找不到比外祖母更好的搭檔了。

但我每次溜出門后不能走遠(yuǎn)，怕外祖母打暗號的時候聽不見，只好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四處觀望。午后的村子懶洋洋的，對我來說卻很新鮮，我記得根叔睡著的時候經(jīng)常打翻手里的茶壺。

門前不遠(yuǎn)處有一條河，河的對岸是一片參差不齊的田地，田里種糧，地里因需而種，年里的時候相互間可以交換。那時候村里公養(yǎng)一條老水牛，在它起身拍打蟲蟻的時候，跟我一起讀小學(xué)的阿木朝它扔過石頭。

在最初“越獄”的日子里，村里的小孩也來找我玩，玩什么不記得了。后來隨著我逐漸長大，溜出的次數(shù)日益頻繁，而玩伴逐漸少了，直到今天再也見不到那些熟悉的面孔。

我只記得跟現(xiàn)在一樣，也是一個晴朗的秋天，午后和煦的陽光掩蓋了一切。我發(fā)現(xiàn)根叔的家里多了一個小女孩，穿著白色帶有花點的衣服，至于什么款式，天才曉得。

她肯定比我年紀(jì)要小，雖然看起來一點也不認(rèn)生，我好奇的盯著她看，她看了我一會就自顧的玩起來。村里人都說根叔是一個老光棍，當(dāng)時的我并不理解老光棍跟小女孩的存在有怎樣矛盾的關(guān)系，后來這個下午的時光才在我的人生中顯得不同尋常。

在陽光下呆久了，眼睛有點生疼，已經(jīng)記不清是第幾次不自覺的想起那個午后。說到底，可能是因為我從小的記憶太過稀少的緣故，隨著時間的推移，腦海里的景象也是越來越模糊。

根叔今天還沒來午睡，或許是做別的事情去了。今天讓我很是驚訝，許多從未在意或者無來由的事情，突然都涌上心頭。我又害怕起來，擔(dān)心將來會丟失有關(guān)村子的記憶，哪怕此前我們一直是血脈相通的。

鄉(xiāng)村的夜晚黑得很快，太陽落下山頭，各家各戶就閉門點燈。老房子里又大又黑，我小時候被嚇得不輕，現(xiàn)在都是電燈，電視機的聲音能沖淡不少空間的沉靜。母親守著她的電視劇，父親繼承了老爺子的部分遺產(chǎn)，幾本破舊的古書長伴左右。

從窗欞眺望星空，不知道有多少人此刻會跟我一樣。心里掙扎了許久，最終在紙上寫下了一句：我在你的眼里看見了彩虹，就像午后的安吉。

然后滿意的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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