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瑟瑟，秋葉飄零。一行人行走在去嶺南村八組的村道上，看著山間一樹樹、一叢叢燦爛的秋葉，如火如荼綻放著異彩，像極了一大朵一大朵盛開的大紅花……

收到烈士通知書那一刻，她如五雷轟頂，搖晃著險些摔倒，不爭氣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哭了幾天幾夜，直哭得天昏地暗，一直不相信這是真的，始終固執(zhí)地認為是部隊派他到遙遠的地方去執(zhí)行特殊任務去了，總是固執(zhí)地一次次望著山外的小路期待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xiàn)！相信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會回來接走他的妻兒，還有他的孫兒女，一定會的！許多年過去了，困了、累了、倦了的冉維雙，眼淚都流干了，望穿了秋水……

眼前反反復復出現(xiàn)她和茍世義成婚的一幕，不斷出現(xiàn)自己穿著草鞋，丟下剛兩歲的兒子，把丈夫送出大山，看著戴著大紅花的丈夫更加高大威武的樣子，心里說不出有多美、多自在，以至于丈夫走了很久還癡癡地望著遠山不知道回頭，沉浸在“一人參軍，全家光榮”的快樂之中！

可如今從軍屬、軍嫂，突然一下子成了烈屬，她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

1973年，母親早逝的茍世義同大他兩歲的左嵐鄉(xiāng)的冉維雙成婚，婚后冉像一個大姐姐一樣帶他，茍世義則像小弟弟依戀這位大姐一樣的愛妻，兩人甘苦與共，形影相伴，成了遠近聞名的恩愛小夫妻。兩年后，茍世義應征入伍，成為戍守邊關的一名戰(zhàn)士。

1978年，中越關系劍拔弩張，部隊趕赴老山前線之前，組織讓回家探一次親。幾天后，她依舊把他送出大山的埡口，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之外，才戀戀不舍回到家里。沒曾想，這一送，竟成了永訣！更沒曾想到這次探親的結晶，竟成了烈士的遺腹子！(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

慘烈的戰(zhàn)斗打響了，滿腔仇恨的茍世義帶領所在班的戰(zhàn)友們沖到了隊伍的最前面，突然，一顆罪惡的子彈穿透了他的胸膛，茍世義倒下了……戰(zhàn)友們激怒了，“為英雄茍世義報仇！”，憤怒的吶喊響徹云霄……

這張印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字樣的大獎狀一樣的“革命烈士證明書”，無數(shù)次地展開、折上，再展開、再折上，被折斷的證明書，不知浸潤了冉維雙多少的血和淚，每當夜深人靜時，她從箱底把它翻出來?？吹竭@張紙，就仿佛看到了世義，她嚶嚶地向他哭訴心中的苦楚，哭著告訴她小兒子誕生的喜訊，卻生怕公公聽到了，更加慪氣、難過，可是，世利卻永遠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毛筆字填寫的烈士姓名和事跡，被淚水泡得變樣走形了，字跡變得模糊不全！

她幾乎是從心底喊出：“我不準你死！你這拋妻棄子的冤家，你可知道十月懷胎的苦痛，你可知道這三十年我是怎么過來的？一個人拖著兩個孩子，還要照顧公公”，老人生前不止一次地夸她有德、賢惠，終因思念兒子，憂思成疾，等了十年，沒等到好兒子世義回來，公公憂郁地離開了人世，不知老人在陰間可否找到了他那寶貝的兒子？

“部隊副班長，四川省城口縣人。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八日在中越邊境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中光榮犧牲，現(xiàn)年廿四歲，中共黨員，三等功臣”——中國人民解放軍部隊、云南省屏邊縣革命委員會，一九七九年五月一日敬立的這塊碑上這樣寫道。

這墓碑的照片是沿河鄉(xiāng)一位去憑吊親友的好人從云南幫她拍回來的，沒有人去深究碑上這段銘文的語序，但它畢竟說清楚了這樣一個不爭的事實：逝者茍世義，年輕——犧牲時才24歲；進步——生前是黨員，還是部隊步兵116團3營炮連某班的副班長；勇敢——戰(zhàn)斗中沖鋒在前，犧牲時除常規(guī)武器外，還背著五發(fā)炮彈。后者是我從總政治部發(fā)給他的“立功受獎證書”的“主要事跡”一欄看到的。

看著這因受潮而霉跡斑斑的墓碑照片，我心里一陣陣發(fā)緊，我想，這霉跡是不是冉維雙千百次滴落的眼淚，抑或是冥冥中英雄在墓里顯靈涌出的淚泉浸濕了它？

“相晤兩茫茫，昔今半堵墻。孤鴻留寂影，一葉落秋堂?！?/p>

幾十年孀居的日子，純樸的冉維雙，說不出多少高深的道理，只怪自己命硬、命苦，拿著政府給的每月800元的撫恤金，她顯得十分滿足，她不愿給國家添太多的麻煩！

面對生活的風霜刀劍，她一背風、一背雨地活著，多少次夢中哭醒，呼喚著世義的名字，淚濕枕席。她茹苦含辛，一把屎、一泡尿帶大了烈士留下的一雙兒子，送他們上學念書，為他們娶妻，照看家園……這一路究竟是怎樣走過來的，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是什么總讓她放不下這份情，讓她割舍不斷的究竟是什么？難道是英雄托夢，要她照看好他的兒孫們？我想這其中的玄機或許是我這平凡人永永遠遠也參不透的！

那些年，屋里家外，春夏秋冬，房前屋后，她像一只永不停歇的陀螺，守著那片瘠薄的坡地，起早貪黑地拼命做莊稼，想借此忘掉命運給她帶來的不幸！可老是挖著挖著，眼淚就順著鋤頭把流進了地里，她開始恨自己，狠心地一鋤下去，想把眼淚和悲傷一起掩埋掉！那是怎樣的日子呀，那瘠薄的一畝多高山坡地，最多只能糊口，即使有多余的糧食和菜蔬，在這兒也賣不成錢，要是遇上干旱、水澇洪災，家中老的老，小的小，還不得不在饑荒中度過。

捧著“自衛(wèi)還擊，保衛(wèi)邊疆”的軍功章，冉維雙埋怨過，“世義呀，你咋就那么傻呢？咋還去背那么多炮彈，還一直不怕死地沖在最前面？你怎么就忍心撇下咱這孤兒寡母？”……

心情好的時候，在不是很曉事的兒子面前，她試著給他們講聽來的茍英雄打越南的戰(zhàn)斗故事，從小給他們埋下理想的種子，后來才慢慢告訴兒子，這個茍英雄就是你們的爸爸茍世義！

屋外凋零的秋葉隨風飄落，發(fā)出簌簌的聲音……

當問及還有什么困難時，姓李的大媳婦和姓夏的幺兒媳婦用期待的眼神望著我們，說她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讓母親帶上她們去云南邊境屏邊縣的這個葬著從未見過面的公公的遺骨的烈士陵園看一看，順便告訴他家鄉(xiāng)的變化。走了都三十四年了，不要讓他老人家魂兮歸來時找不到了路徑！“哪怕只是去摸一摸那冰涼的墓碑，在墳前撕心裂肺地嚎上幾聲，這輩子也就心安了。要不然，再拖上幾年，自己可真就再也走不動了！”冉維雙在一旁補充說。

為著這個樸素的愿望，冉維雙至今沒有享受到兒孫繞膝的歡樂。她的兩個兒子，都到河北唐山的鐵礦山上打工去了，大孫女在縣城上高中，還有一雙孫兒女在鄉(xiāng)上讀小學，平時除最小的孫兒外，她和她的兩個兒媳成了這大山深處最最清苦的留守婦女。因總攢不夠去邊關的路費，兩年前，大兒子在一次事故中不幸左腿粉碎性骨折，落下了殘疾。每念及此，她總是充滿無限自責，想到沒爸的孩子心中那一份孤寂，想到要是讓孩子多念點兒書，他們怎么會到條件如此惡劣的地方去下這么繁重的體力？總覺得自己深深地對不住孩子，對不住他們的父親！所幸的是，作為烈士后裔的一雙兒子、四個孫兒女，都很孝道，讓她很是欣慰！兒子們從不怨母親，只有他們最清楚母親的艱難、不易！

聽說我是學校的，冉維雙問我，“再過兩年孫女就考大學了，如果到時差點兒分數(shù)，能不能幫忙想點兒辦法？”冉維雙說完這個事，眼巴巴地望著我。我知道，她是想讓她的孫女考上大學，以告慰她那烈士爺爺在天上的、不滅的英靈！可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我不知道如今的高考對烈士的后代是否還有一星半點的恩賜和優(yōu)待？

穿著圍裙邊忙邊給我們講述的冉維雙，顯得十分平靜，小孫兒在一旁拉著她的衣襟角兒，撒嬌地依偎在她的懷抱中，爸爸常年在外，奶奶成了呵護他成長的最親近的人！

冉維雙是知道感恩的，她說這些年來，在地方黨政、民政的關懷、扶持下，如今茅草屋變樣了，家里的生活也變好些了，孩子們?yōu)榧o念世義在屋前栽種的青青翠竹，如今也長高長大了！

聽著她的故事，我的眼眶濕潤了。這位烈士的遺孀，將如夏花一樣燦爛的生命的春天交給了對烈士的守望，如今她已年過花甲，在這深山溝里，依舊守著烈士的家園，帶著烈士的后裔，幾十年來，從沒邁出這個家門一步，我無意宣揚封建的貞操觀，但這件事本身所帶給我們心靈的震撼，卻是實實在在的！而今紅顏褪盡，年逾花甲的她的品格不正像這行將離樹、仍紅遍大山的秋葉嗎？

“問世間情為何物？”對國家、對社會、對公婆、對夫君、對兒孫，冉維雙傾注了滿溢的情感，這種情可以總結、可以評說，卻是常人萬難做到、萬難體會得到的！我惟有兩眼含淚，仰望蒼天，默默地從心底向這位長我十歲的老大姐致敬，祝福她在政府的關懷下，此生唯一的拜謁烈士英靈的美夢能夠早日成真！

后記：

10月20日聽完冉維雙的故事，21日我就作為重慶市基礎教育質量監(jiān)測中心視導員，遠赴豐都縣開展質量監(jiān)測工作了。不管白天還是夜晚，她的故事總幻化成段段影像，時不時地在我眼前和腦海浮現(xiàn)。我無心鉆雪玉洞、賞瀾天湖、逛鬼城、游龍河，時至今日，我才寫下這個故事，多拖了幾天，總感覺深深地對不住她。在我的心里，茍世義是大英雄，冉維雙亦是大英雄！幾十年來，她表現(xiàn)出的那種對烈士的堅守、對烈士遺孤負責任的態(tài)度，對國家、對政府從不伸手的自立自強、自尊自愛的品質，是新時期特別值得推崇和稱道的！

二0一三年十月二十六日草于渝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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