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付明是三道彎村小的民辦教師，生活的重擔(dān)，他背彎了，更顯老。覺也不安穩(wěn)，雞打頭鳴才五更，朦朧中妻將他推醒：

“咱們心兒許久沒有消息，我夢見他大學(xué)里讀書哩?！?/p>

付心是付明夫婦的獨子，四年大學(xué)，靠的是村里微薄的補貼湊上妻子侍弄三畝三分地?？筛缎漠厴I(yè)時，撂下一句話：

“沒有一百萬，為何要生我？”

話頭戳心，付明給了兒子一耳光，從此付心負氣出走，兩年沒音訊，留給付明夫婦無盡的思念與渴想。妻的夢，他也恍惚覺著兒子還在讀著書。(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付明就著咸菜，咕咚喝下稀飯，拔了腿上路，他要進城探望讀著大學(xué)的兒子。妻倚著門：

“心兒讀書苦，檐下的熏肉和壇子里的咸魚，捎去做下飯菜，他最愛吃。”

付明一邊應(yīng)，一邊取了裝進包袱。

“秋盡頭，寒意就重了。去年有人為你捐了一件羽絨衣，你不是說要留給心兒的么？”

付明又捎上羽絨衣。

“見了心兒，說媽想他。孩子心窄，不許你說他重話。咱不望他出息，要他只管愛惜身體，好好活著?！?/p>

付明點頭。

付明夫婦一個說，一個應(yīng)，不知不覺出了三道彎。待付明上了進城的公汽，東方才現(xiàn)出一點白來。

二

一路顛簸，付明的思緒又回到兒子上大學(xué)時的情景。

六年前，付明和妻送心兒去學(xué)校，校門口一地的小轎車，看著那些春風(fēng)得意的父親或花枝招展的母親一個個從小轎車里攜兒攜女而來，付明自愧不如，妻更是覺得有愧：

“咱們命不好，捎上心兒也跟著遭罪?！?/p>

“人有窮富之別，沒有貴賤之分。只要心兒用心讀書，前途光明著呢。”付明安慰。話雖如此，那一刻，他心里也酸。

四年前，付明選上全省最美鄉(xiāng)村教師，攜妻順便看望心兒，心兒躲著，不肯見面。好不容易侯著，心兒掙開媽的手，一臉不高興：

“拜托，請你們今后不要來看我！”

付明聽了思忖：這個社會究竟出了什么問題，教育的缺失還是道德的滑坡？他困擾、迷惑又不解，心里總有一個結(jié)。

再后來，付明的學(xué)生出息了，省城參賽，妻只在家抹淚，不肯同去：

“咱不能丟了心兒的臉！”

孩子傷了媽的心，付明不再想拂妻的意。他看望心兒時，不說是他父親，只說受人之托。瞅著無人的當(dāng)口，偷偷塞一把錢給他。遠遠地看著心兒頭也不回的進了教室，怏怏地回轉(zhuǎn)。

三

來到學(xué)校，付明填寫探視申請表，探視人一欄里經(jīng)過深思，寫道：付心媽的委托人。

大學(xué)太大。付明守在教學(xué)樓的樓梯口，一個一個陌生的面孔，卻沒有朝思暮想的心兒。

這孩子，又玩捉迷藏的游戲了。不對呀，怎么連課都沒有上呢。難道是病了？不行，我得去寢室里看看。

寢室長瞟一眼付明的探視條，疑惑道：

“是付心？還是付暉？你到六0六寢室去看看吧?！?/p>

付明一口氣上了六樓，找到六0六寢室。和幾年前一樣，二號鋪一片狼藉，滿床都是書。

付明一面焦急地在寢室里等著，一面幫著收拾書籍，看見教科書的封頁上都寫著付暉，付明琢磨，難道這小子偷偷改名了？

“大伯，您找誰？”一個稚嫩的聲音問道。

“找付心，你們誰看見他了？”付明擔(dān)心的問道。

“我叫付暉，我們寢室里沒有叫付心的。”

“沒有？”付暉的回答嚇了付明一大跳。這一驚，付明才想起心兒大學(xué)畢業(yè)已兩年了：“唉！該死的記性，我怎么就忘了呢？”

付明拍著后腦勺，嘿嘿地笑了笑，轉(zhuǎn)頭對付暉說：

“二號鋪以前是我兒子付心睡過，我今天來看他，帶了這些熏肉和咸魚。既然他已畢業(yè)，我就不帶回去了，你們這些娃兒，讀書辛苦，給你們留下吧?！?/p>

四

第二天黃昏時，妻在路口等到了付明?？粗踩粺o恙，埋怨道：

“心兒畢業(yè)都兩年了，你怎么忘了？”

“不是你催我去的嗎？我當(dāng)時也沒多想?！?/p>

“昨夜，風(fēng)打窗扉沙沙響，我夢見心兒在學(xué)校里有凍又餓，醒來叫你送衣服和食物，許是被夢折騰糊涂了?！?/p>

“可我是清醒著的糊涂。自從咱學(xué)校的娃兒營養(yǎng)不良鬧病，輸了幾次血，怎么就記性不如以前了，要不是碰見心兒曾經(jīng)住過的寢室里的同學(xué)，我還糊涂著呢?！?/p>

“都怨我。待我想起心兒已畢業(yè)時，車動了，再叫你，你卻聽不見?！?/p>

“不要往心上去，怪我這記性?！?/p>

付明夫婦一邊說話，一邊回走。到了家門口，付明見妻郁郁寡歡，還在自責(zé)，安慰道：

“咱們都沒錯，只怪心兒不曉事，兩年沒個信。世上只有瓜戀籽，現(xiàn)在的好多后生，都是受恩不報。待他春節(jié)回家，我要給他好好上一課！”

五

付心自打負氣離家，歷經(jīng)一番世態(tài)炎涼，看破幾許人情冷暖。工作后，心靜了，覺著還是家好，父母才是最愛他的人，春節(jié)時帶著歉疚和一顆流浪的心，回了家。

大年三十，父子倆喝了很多酒，付明的話匣子也開了：

“心兒，團圓飯一年一圓，我們家兩年才一圓。我和你媽比別人多等了三百六十五天，看來我們要好好珍惜才好?！?/p>

付心歉疚地笑。

“心兒，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窮人，一種是富人，你說我們家算哪一種？”

“當(dāng)然是窮人了?！备缎暮敛华q豫地答道。

“我在村里做孩子王，每年2000多元補貼，加上你媽的三畝三分地，年收入也就萬元。雖然窮，卻也供你讀完了大學(xué)。這其中，你媽的功勞最大?！?/p>

“我知道?！?/p>

“你不知道！”付明嚴厲地駁斥道。然后換一副口氣，語重心長地說：

“我和你媽是傾其所有供你讀書。而那些百萬或千萬富翁供他們的孩子讀書，只占去了他們資產(chǎn)的冰山一角。從經(jīng)濟學(xué)的角度來看，我和你媽付出的要多。當(dāng)那些有錢人開著轎車去探視他們的孩子，我和你媽卻要走過門前的三道彎九里地，換乘兩趟車，費時四小時。要說愛，我們更真摯。每一個父母都十分愛著他們的孩子，我和你媽是十二分地疼著你，不知你是否感受到？用錢可以解決的的事，不是事，用錢買得著的東西，都是便宜的東西?！?/p>

付心無語。

付老師繼續(xù)道：

“我小時候，你奶奶是個瞎子，我牽著她去集上兜售針線、火柴，心里坦蕩，集上的人都說我是好孩子?？晌液湍銒屓W(xué)?？茨?，你嫌寒酸，掙開你媽的手。是不是因為你是我們的兒子，覺得恥辱？”

付心低頭。

“我教過幾千的孩子，讀書卻不比你多，這次還得在你面前班門弄斧。有一則寓言，講的是一個母親含辛茹苦二十年撫養(yǎng)的兒子愛上了魔鬼，魔鬼卻要吃了他母親的心才肯嫁他。于是兒子取了母親的心去博魔鬼的愛，途中不慎一跤將母親的心摔出去老遠，這時母親的心開口說了話，你猜猜他母親的心說了什么?”

付心搖頭。

“母親的心說：‘摔疼了沒有，我的兒！’”

付心眼濕。

付老師繼續(xù)娓娓說道：

“付心啊，我們雖然少了錢，但不能少了良心。你不要辜負我和你媽，也不要辜負這個社會，社會的詬病是暫時的，你要看的更遠才好。我給你取名付心，叫你切不可負心，懂得只有付出才能得到回報！能細心聽我這許多話，證明你還是好樣的，以后還是有作為的。這頓大年三十的團圓飯，我希望你能叫一聲媽，去摸一摸曾被你掙開的那雙手。你要仔細看，就是這雙布滿老繭的手，在襁褓中抱你喂奶，蹣跚中扶你學(xué)步，童年時牽你上學(xué)，長大后烹飪你喜歡的飯菜······你十幾年的讀書錢，大部都是出自這雙手。任何時候，你都不能傷你媽的心，折斷曾經(jīng)喂養(yǎng)你食物的這雙手！”

一陣短暫的沉默，付心悔恨的哭了：

“我錯了，爸、媽，謝謝你們給我上的這堂家庭課。任何人眼里，你們都是普通和卑微的，而在我眼里，你們永遠是我最偉大的爸爸和媽媽！”

那一刻，付明一家三人，相擁而泣，流淌的是淚水，感覺的是溫馨和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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