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瘋魔不成活
【霸王別姬】中,程蝶衣要求師哥跟自個兒唱一輩子的戲,勸他不要與菊仙結(jié)婚,此時段小樓堅硬地甩出一句:“你可是不瘋魔不成活!”。語出,石破天驚,程蝶衣萬念俱灰,絕望的神情催人淚下。
“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幼小的他總把它唱成,“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輪番出錯,被師傅打得皮開肉綻。
生存的無窮壓力,生活的變相折磨,對段小樓的感情寄托與依賴,使得程蝶衣無從選擇地忘記了自己?!盁挸伞迸c認(rèn)同了自己“嬌娥”“虞姬”的特殊身份。演起戲來,出神入化,人戲不分的“瘋魔”境界,使他一躍成為當(dāng)時炙手可熱的名角。
經(jīng)歷時代與生活變遷的程蝶衣最終無法從戲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中得以解脫,悲劇性自刎,了結(jié)了多舛的一生,而飾演程蝶衣的張國榮于2003年4月1日跳樓自殺。風(fēng)華絕代的他,突然離開,令多少人沉痛萬分。
話說徐志摩莫不如此,入神集注的“魔態(tài)”,同樣令人驚嘆。
林徽因在【悼志摩】一文中談道一件趣事,說在倫敦經(jīng)濟學(xué)院求學(xué)時,適逢有一天大雨傾盆,“落湯雞”的徐志摩猛然跳進同學(xué)源寧的門,扯著正在校舍攻讀的他便往外跑,說是一起到橋上等著看虹。源寧怔住,呆若木雞不從,勸說他也不能去,說英國濕氣重豈能小看,趁早把濕衣脫掉,換上雨衣再去。徐志摩沒等他說完,一溜煙跑得沒有影兒,繼續(xù)冒雨跑到橋上去等著看虹。(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之后,林徽因問徐志摩怎么就知準(zhǔn)會有虹,在雨中等了多久,虹到底看到?jīng)]有。徐志摩得意地說:“完全是詩意的信仰”,讓她竟要流下淚來。
原以為像徐志摩,張國榮這些有特殊才情的人才能達(dá)到這種“瘋魔”狀態(tài)的高度。沒想到,現(xiàn)實中我親眼看到了這樣的人。
有一天下班,我獨自去筆架山散步,從宿舍到綠色山巒,一路秀木成林,奇葩似錦。隨性躺在草坪上,看隔岸點火在一流碧玉般的長河中閃爍,真正忘記了周遭。時間,空間幾乎都是凝滯的陪襯。
遠(yuǎn)處傳來鏗鏘悅耳的豫劇,如仙音飄至。由于好奇,于是循著音樂去看。河邊青草齊膝,水清見底。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穿白色棉布襯衣,中等身材,白發(fā),傲然挺拔站在河岸邊。肩上挎一個軍綠色背包,里面放著音響。音響不停地播放著戲曲,他旁若無人對著小河大聲地唱。專注,極度投入。
一切都那么和諧,寧靜。我站在他背后,一米開外,靜靜地聽。雖然我對戲曲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頃刻竟被他專注的神情所打動,出乎意外,眼睛有些潮濕。
之后,只要是傍晚外出的日子我都可以看到他,白色襯衣,肩挎裝有音響的布包,筆直地站在河岸邊,他要對著小河唱多久,何時才會離開,沒有人知道。
有一天,小雨,雨絲撲面,清涼透骨。我舉著傘,隨意披了一件外套,上山。天墨黑,路燈昏黃,一路無人。他,居然還矗立在那里,同樣的地方,同樣的穿著,只是比平時多了一把雨傘。藍(lán)色的雨傘落下細(xì)碎的雨珠,靜淌的河面泛起粒粒水花,縹緲悠揚的曲調(diào),遠(yuǎn)岸隱約時現(xiàn)的燈火,渾然天成了夢中的仙境。
他一如既往唱著他的豫劇。我不由自主,擊掌叫好,他頭也不回,旁若無人,令我實在訝異。陪他立在雨中,半小時后我悄悄離開,他還在雨中忘情地唱。
我不知道,什么樣的人才能這樣,這么大年紀(jì),還能這樣為了一種愛好,為了一種信仰,不為掌聲,不為鮮花,不為名利,多少年如一日,熱情如此,天天如此,風(fēng)雨無阻。
一年下來,只要我去筆架山的傍晚,他都會在那里。固定的白色影子,一貫激昂的聲調(diào),靜謐的小河,成了山路途中絕無僅有的生動風(fēng)景。
“不瘋魔不成活”!言外之意,是說不瘋魔就難得活。全身心全力負(fù)荷,忘我投入是他們最本真的存活方式。試想,如果張國榮沒有對演藝事業(yè)的瘋魔獻(xiàn)身,他怎能屹立于歌壇長盛不衰,與譚詠麟爭霸十年之久?如果他不瘋魔,不是戲班出身的他怎能演誰是誰?未入劇組的他對陳凱歌說,我就是程蝶衣這個人。進入劇組后舞劍提刀,認(rèn)真投入,精湛的演技無人可越。戛納電影節(jié)以一票之與影帝之位失之交臂。若不是一位意大利把他“誤評”為最佳影后,其影帝桂冠非他莫屬。
“不瘋魔不成活”到底是種什么狀態(tài)?身處其中的他們,像永遠(yuǎn)是長不大的孩童,精心生活在自我所構(gòu)建的理想王國中,不為俗世萬象所侵,為了一份靈異的觸動與特殊的境遇,忘了世間一切,于生命的驚濤駭浪中只管冒險前行,奮不顧身。
他們可以跋涉千山萬水去看望多年不見的舊友,只為說上一兩句平淡的話;他們可以忍饑挨餓,盤旋于崎嶇山路幾天幾夜來回奔波為的只是采一把傾心的野花;他們拋棄優(yōu)裕的生活環(huán)境,不為夢幻般的榮譽與顯赫的地位,為的只是寫幾行一文不值的小詩。
進入這種“瘋魔”狀態(tài)的人,思緒活躍,過去到未來,有知到無知,意識到無意識,萬物馳騁,蕩胸層云。哲學(xué),藝術(shù),人性,似乎都與他們有關(guān)也無關(guān)。他們的思想不受任何形式的物質(zhì)所牽制左右。重負(fù),名譽,威望在他們看來皆是浮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只是一種純凈至真至純的信仰,
這種信仰賦予他們的是無窮無盡的力量,維系著他們不可摧毀的信念與韌性的堅強。在這種精神力量的指引下,他們敢于直視客觀,挑戰(zhàn)一切權(quán)威,面向自然,坦然與靈魂奮力高歌,自始至終堅持個體的孤獨,完成的卻是一種“不可理喻”的群體亢奮。
就是為了這種“詩意的信仰”,徐志摩公開與父親叫板,不顧父親的諄諄教誨不攻讀經(jīng)濟管理學(xué)位而非要“瘋魔”他所熱愛的詩歌,所以他的詩爐火純青,以致于有人要在自己離開人世的悼念會,非要以唱誦他的詩作為挽歌送行。
他們?yōu)楹螘羞@瘋魔的狀態(tài)?為的就是信仰。信仰是理想與意志的交融,是精神與行為的交匯,是成功的基石,是行為執(zhí)行的定力,是決戰(zhàn)艱難的力量,它更是膽識,勇氣,幸福,快樂之源原。講究的是生命的深度與廣度,不是膚淺癡迷于蝸角虛名與蠅頭小利而耗費大把時間去熙熙攘攘。因為有了信仰,他們對自然萬物才會有深切的信念,超然物外,有“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執(zhí)著情懷。
“真正的偉大,是脆弱的凡人之軀具有神性不可戰(zhàn)勝的精神力量”。古今成大器者,哪個不瘋魔?這種“瘋魔”一經(jīng)運作,那就是對學(xué)問,對藝術(shù)的瘋癲睿智,對朋友的赤心忠誠,對生命的狂熱灑脫。他們比常人更為熱情忠誠,更為癡真可愛,更為天真無邪,更為純潔拙樸。
他們以狂熱超乎尋常勢不可擋的魔態(tài)融入社會,以強大無比的豎韌志向作為航標(biāo),把全部的精力集中投入到所熱愛的工作,生活,事業(yè),藝術(shù)上,并予以無盡的付出而不計回報。是故他們才能穿透現(xiàn)實的種種阻礙,達(dá)到別人無法攀登的頂峰。
而現(xiàn)實中的我們,大多過于清醒,太過聰明,容易糊涂難得瘋魔。對于沒有結(jié)果的事,根本懶得做無謂的付出。所以很多人注定一生平庸,一無所成。
俯身可拾,對河邊老人的觀察讓我經(jīng)歷了一次神性的導(dǎo)引,使我深切體會到了信仰的真義與無窮的樂趣。而這種“瘋魔”不受時空限制的執(zhí)著,則正是一種神性的發(fā)射,它所散發(fā)出來的是戰(zhàn)無不勝,令人震憾的壯觀之美,這種美的直接光源就是信仰的偉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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