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童年的記憶中，我家和外婆家之間橫著一條河。十幾里的路程常常是需要用腳去丈量的。過得河去，沒多遠(yuǎn)，又見一條更寬闊的河。母親說，這就是遼河。

有河的地方，總要山來映襯，才見韻味。遼河開闊，山雖不是高聳，倒也蒼翠，忽隱忽現(xiàn)，如一粒粒的星子點(diǎn)綴著來時的路。

繞過幾座山，過了幾個村，歇了幾次腳， 邂逅幾個熟人，心里越來越亮堂了，外婆家到了！

外婆家就在大路的邊上。 大院套，大木門，四間草房。外婆家的旁邊，就是大舅家。

外婆家除了有外公、外婆、老舅外，還有大外公、大外婆。有一回，我問母親，為什么大外公和大外婆要和外公外婆一起住。母親說，大外公他們沒有子女，以前也曾搬出去過，但他們總說離不開孩子，后來又搬回來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大外公和大外婆住南炕，外公和外婆住在北炕，老舅住西屋。大外公和大外婆說話總是高聲大氣的，我們姐妹都是挨過他們訓(xùn)斥的。他們有一個老舊的背包。背包里裝滿了好吃的，什么蛋糕啊，爐果啊，桃酥啊......誰博得他們的歡心，就能得到一個賞賜。有時，他們心情好也會每個孩子分一個。大外公則是每天清晨都會打開他的大匣子（收音機(jī)）。匣子的聲音放得大大的，那是世界上最最準(zhǔn)時的鬧鐘。每天六點(diǎn)鐘《新聞和報(bào)紙摘要》的喇叭聲就會準(zhǔn)時響起。在我的記憶里，大外公和大外婆總是坐在炕上說話，而外公和外婆則總是站在地下忙來忙去。

大外婆總是梳著一個大抓髻，前面的劉海也梳得光光的。她總是盤著腿坐在炕頭上,吩咐外婆干這干那。外婆卻永遠(yuǎn)都是低眉順眼地應(yīng)承著。外婆喜歡梳兩個大麻花辮，像歌曲里唱的小芳那種。雖然那時她已經(jīng)是六十歲的人了，可頭發(fā)依舊是濃密黑亮。再加上她本就白皙而微胖，人家都稱贊她的年輕。不過外婆個子很矮，比我這樣的矮個子還要矮一些。

我之喜歡去外婆家的緣由，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yàn)榭梢猿陨习酌罪垺?外婆家當(dāng)時的生活水準(zhǔn)放到現(xiàn)在也是小康之家了，而我們家是溫飽。一日三餐的玉米高粱，放在現(xiàn)在是養(yǎng)生，在當(dāng)時卻是怎么也愛不起來的。外婆家所在的村子種植水稻較早，再加上外婆家勞動力多，大外公和大舅又是手藝人，日子看上去總比別人家寬綽一些。其實(shí)說喜歡也不準(zhǔn)確。我可能只有短短的那么一段時間是真心想去的。每次到了外婆家，父母前腳走，我馬上就開始想回家。

有那么一陣子，我和大舅家的表妹玩得很好的。她只小我一歲。也許是孫女，反正幾位老人都喜歡她。

夏天，翠綠的葡萄架上掛滿了一串串誘人的葡萄。葡萄還沒有完全成熟，惦記它的小饞貓們卻早就耐不住性子了。不知道是我先，不還是表妹先，不知道是我挑撥，還是表妹出點(diǎn)子，反正我們沒經(jīng)住誘惑。我只清楚地記得大外婆說了我，沒有說表妹。

我抗拒，“憑什么她能吃，我就不能？”大外婆的回答很是直白：“因?yàn)槟悴皇嵌偶业娜?！?/p>

二

我的印象里，外婆家的客人總是很多。也許當(dāng)時沒有電視之類的消遣之物，聊天便成了打發(fā)時間的良方。夏日天黑的晚，幕天席地，星月為燈，大柳樹下石桌石凳自可為聊天佳所。可冬天不成啊，天那么早就黑了，風(fēng)寒刺骨，風(fēng)雪交加的。得找一個能躲風(fēng)雪，避嚴(yán)寒的地兒呀！外婆家就成了這樣的好所在！

吃了晚飯，太陽慌忙躲起來了 ，黑冷的夜瞬間就來了。吃飽了的人們，也一個接著一個地來了。這些人大多是六十歲往上的老人，也隔三差五有年輕些的，但大多不往東屋來。老人們坐在炕上，南炕、北炕，炕沿上全都坐滿了，地下凳子上也坐著人。我們小孩子被攆到炕里面，出入都受限制。

有的爺爺說話繪聲繪色，幽默風(fēng)趣。有的爺爺說話慢條斯理，津津有味。有的爺爺說話高聲大嗓，像是吵架，有的爺爺專門抬杠喜歡跟別人擰著說。有的說起來滔滔不絕，有的半天也說不上一句話。有時候，大家會達(dá)成比較一致的意見，有時候，大家各抒己見，有時候執(zhí)不同意見的雙方會爭論不休，需要和事佬出面調(diào)節(jié)。大家這樣坐著聊著，外婆在地下可也是忙得不可開交。開水一壺接一壺地?zé)?，茶水一壺接一壺地沏，這樣好的服務(wù)，誰還不愿來呢？話題一個換了一個，從國家大事到小道消息，從大政方針到家長里短。翻來覆去，總要覺得嚼得無味了，才開始散去。

慢慢地，隔三差五，開始有人缺席了，慢慢地，開始聽說某人病了，又過了幾天聽說不在了。于是大家再聚在一起的時候話題就會很沉重。大家都會為這人惋惜一陣子?；匚端囊簧?，然后給出一個總結(jié)。最后，像得到啟發(fā)似的，給出今后生活的態(tài)度。這真理像似在說給別人聽，又像似在告誡自己。時間總會沖淡短暫的憂傷，更何況，那是別人的憂傷。

三

姥姥家里，我最喜歡老舅。老舅身高體壯，濃眉大眼。是?；@球隊(duì)的主力。他常會給我們出一些問題，講一些我們不知道的知識和見聞。

冬季，落了雪。老舅掃出一塊空地來。再在空地上撒上谷子。成群的麻雀飛來，喜滋滋地享用美餐。這時候，老舅迅速地拽動事先準(zhǔn)備好的捕鳥器，飛得慢的小鳥就成了我們的美餐?？韭槿傅奈兜溃鞘篱g最鮮美的。那種滋味，是只可在記憶深處重溫，而無法奢望的重逢。

每次進(jìn)城回來，老舅都會給我們帶點(diǎn)兒好吃的。路過我家門口，老舅也從不忘記姐姐家里還有三雙饞得發(fā)藍(lán)的眼睛。因?yàn)槔暇?，我知道有北京、有清華大學(xué)。因?yàn)槔暇耍覈L到了桔子和香蕉的味道。在我們小小的心房里，老舅就是一個英雄！

老舅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可卻沒能考上中專。聽媽媽說，老舅可以考上高中的，但倔強(qiáng)的他，卻只報(bào)考了中專，落榜后又拒絕復(fù)讀。

那時村小學(xué)缺少老師，就讓老舅去當(dāng)代課老師。老舅去了沒幾天，就回來了。生在手藝人家，老舅也耳濡目染，再加上心靈手巧，很快，老舅便把祖業(yè)繼承下來。 老舅習(xí)得一手好木匠活兒，會蓋房子，會做家具，還會用木頭雕刻?？墒牵@好像還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隔三差五去開原，去鐵嶺，他好像在尋找什么。他在找什么呢？我終究沒能知道，好像也不會有人知道，甚至是他自己。原來，老舅就是一個普通人，會困惑、會糾結(jié)，會迷茫。他不知道，他該做什么，什么是他該做的。于是，他只能默默地按照別人的樣子，去把眼下的一個又一個日子過下去。

光陰像催化劑，把小孩子慢慢催大了，我上了小學(xué)。老舅也轉(zhuǎn)眼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媒人介紹，老舅也看了不少姑娘。但好像沒有一見鐘情的。一來二去竟成了大齡青年。終于有一天，聽說老舅的婚事定了，“老舅的意中人該是怎樣的容貌與氣質(zhì)呢？”我悄悄在心里猜測著，描畫著。

相見的剎那，我明白了，老舅喜歡高個子的女孩兒?？墒牵藡尦松砀邇?yōu)勢外，真的讓我們感不到還有什么過人之處。她說話高聲大嗓，有時候甚至有點(diǎn)兒不過大腦。真的很奇怪，一向嚴(yán)謹(jǐn)?shù)睦暇嗽趺磿矚g上這樣的舅媽呢？他們是相愛的嗎？

老舅結(jié)婚沒多久，老舅媽和大舅媽之間的戰(zhàn)火就開始燃燒起來。戰(zhàn)爭時而猛烈，時而和緩 ，母親和老姨也常被調(diào)過去評理。外婆夾在兩個兒媳婦中間，左右為難。時不時，還要聽兒媳們的的報(bào)怨和風(fēng)涼話。兩位舅舅起初是冷眼旁觀，間或勸勸自己的媳婦。到后來，竟然也被卷了進(jìn)去。

大舅媽厲害，老舅媽也不是省油的燈。 兩個家庭之間的戰(zhàn)爭不斷升級，由偶爾吵，變成經(jīng)常性的吵。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架讓每個人的心里都充滿了怨憤與仇恨。以前經(jīng)常來往的親朋故友也不再上門了。曾經(jīng)，那樣和諧輕松的日子像長了翅膀一樣逃遁得無影無蹤。

四

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后，姥姥家分到了兩匹馬和一輛馬車。有了馬，有了車，家里侍弄地也就多了幫手。外公很愛馬，待他們像待小孩子。可是有一匹馬卻總是很不安生，動不動就發(fā)脾氣、尥蹶子。母親和老姨多次勸外公把車馬賣了，可是外公總舍不得。

一個夏天的傍晚，天將黑卻未完全黑透。我們?nèi)胰?圍坐在桌子前吃晚飯。屋子里沒有開燈，借著幽微的光，我們邊吃邊聊，有說有笑。

屋門咣當(dāng)響了一下。母親照例起身去看。當(dāng)認(rèn)出是自己的同村時，趕緊讓進(jìn)屋。那人后腳剛邁進(jìn)來，馬上就說：“家里出事了，連勝（老舅的名）讓車碰了！” 母親的心咯噔一下子，從云頭跌到谷底。我明顯看出她的臉變得青紫，說話開始語無倫次。那人走后，母親幾乎要哭了，他和父慌慌張張地收拾了一下，又叮囑我們?nèi)齻€好好看家，就走了。

后來知道，因?yàn)槔暇藗麆輫?yán)重，當(dāng)時到鐵嶺醫(yī)院后，醫(yī)院拒留，直接去了沈陽的陸軍總院。一個月后，老舅出院。一個像牛一樣壯實(shí)，像虎一樣雄武的漢子，從此，竟不得不依靠輪椅去挪動他生命里每一個艱難的腳步。一個歡蹦亂跳的人，一個心高氣傲的人，突然癱了身子，要靠別人去伺候吃喝拉撒。這種滋味，想來比活埋更難以忍受。為了生計(jì)，老舅家開了一個小賣店。因?yàn)槔暇撕屠牙鸭移綍r的人緣，也因?yàn)槲锩纼r廉，或者，還因?yàn)?.....老舅家的生意比別人家的都好。

生活好像暫時平靜下來了，可是陰霾并沒有散去。幾個月以后，悲劇再次重演。外公駕駛馬車時，馬車壓倒在外公身上，外公念及自己的兒子，怎么也不肯上醫(yī)院。第二天，老人在痛苦中靜靜地離開了世界。這個善良樸實(shí)的老人，生前不曾與人有半句糾纏。他至死都不知道是自己錯了，還是命運(yùn)錯了。如果他的死能換回兒子的生命，他會很欣然地踏上黃泉的路。但是，上帝會成全這個可憐的老人嗎？我看不到上帝松開緊索的眉頭。

春節(jié)去姥姥家，我和妹妹幫忙往糕點(diǎn)盒子里裝糕點(diǎn)。老舅棲在輪椅里，一米七八的身子縮成那么一團(tuán)兒。160多斤的體重，仿佛被抽空了一樣，僅僅剩下衣服罩在骨頭上。原來四四方方的臉，現(xiàn)在癟得像一張薄紙，那雙眼睛卻是更大，更突出了。只是眼光已經(jīng)不再堅(jiān)定而鮮活。

老舅還沒忘了問一下我的成績。只是我回答完以后，他沒再說一句話。我空空地等著，等著。他只黯然地垂下雙眼?，F(xiàn)在想來，一個溺水的人，拼命在掙扎，連岸都不可知，又怎么會覬覦空杳的夢呢？

老舅要求我們把每個糕點(diǎn)盒子都裝滿，甚至有的我們已經(jīng)覺得很滿了，他還讓我們再裝一個。這一盒糕點(diǎn)就是人家兩盒的量，這樣能掙錢嗎？我心里想著。

晚上，我聽見老舅在和舅媽對話，老舅好像在說，后面生瘡了。舅媽的語氣里明顯有埋怨不耐煩。老舅便不再說了。姥姥要替兒子檫身子、換藥。舅媽一句訓(xùn)斥，姥姥只能乖乖地退去了。這種情景，和我之前看到的是那樣的不同。那時舅媽也愛吵嚷，可是只要老舅說一句話，她便不做聲了。我忽然想到，舅媽愛老舅嗎？老舅愛舅媽嗎？難道愛情只是雕刻精美的蠟人嗎？難道愛情只是五光十色的紙花嗎？難道愛情只是寫在沙灘上的誓言嗎？于是，烈日來了，暴雨來了，巨浪來了，所有的一切都一掃而光、蕩然無存了嗎？

我想到老舅，我忽然感到一個恐怖的身影在慢慢襲來。我馬上感到自己太邪惡了，拼命閉上眼睛，強(qiáng)迫自己睡去。

五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老舅?；丶乙院蟛痪镁烷_始聽說，老舅的褥瘡惡化。母親每次回來的臉色都比上一次更憂郁。 五、六月份的時候，老舅無奈地閉上了雙眼。撇下了年邁的母親，撇下了年僅七歲的女兒。那之前他的女兒總是在哭，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卻總是淚津津的。大人都說，哭會帶來災(zāi)禍。也許她是在哭他苦命的父親，也許他是在哭終將失去父親的自己。那時候，我正在準(zhǔn)備中考。我很想去參加葬禮，但母親不許。她可能是不想讓我見生離死別的場面，可是那滋味，已經(jīng)落在我心里了。老舅走后，舅媽帶了年幼的女兒改嫁。從此與“杜”家人不相往來。

老舅走后的一年多時間里，我常常會在噩夢中驚醒，夢中的情景也會很清晰地倒映出來。很長時間，我不再去姥姥家，我怕，那里的一切都會觸痛我脆弱的心靈。往日的歡愉，現(xiàn)實(shí)的凄清，每一絲回憶，都會讓人肝腸寸斷。大外公去世以后（大外婆已經(jīng)去世了）大院里只剩下形影相吊的姥姥。姥姥變賣了房子，被安置在大舅家的廂房里。每年有一個月的世界姥姥會來我家串門，也會到老姨家住一陣子。這位老人明顯地衰老了，她常常一個人靜靜地坐著發(fā)呆。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有想。她經(jīng)歷了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情。幼年失去父母，寄寓在哥嫂的屋檐下，嫁為人婦后，雖丈夫忠厚仁義，卻不得不受大伯子和妯娌擺布。她早已學(xué)會了逆來順受，早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把委屈吞進(jìn)肚子里。可是命運(yùn)還是不放過她，在她的晚年給了她生命里最最沉重的一擊。他的丈夫舍他而去，她最最疼愛的兒子先她而去。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世界上還有什么比這更悲慘。但她承受著，是啊，除了承受又能做什么呢？歐.亨利說;"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組成而在三者之中，抽噎處于支配地位?！笔疯F生說，“就命運(yùn)而言，休論公道。”也許，我們都是上帝手中的一枚棋子，也許，我們都是如來佛手中的孫悟空。明天會怎樣，下一秒會怎樣，人生有多少偶然，生命有時真的不是在我們自己手中。

有時我會想，如果老舅當(dāng)初沒有出過那場車禍，他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呢？他走了整整二十年，三十歲，在人生最錦繡的年華里，他的生命被永遠(yuǎn)定格 。如果他活著，他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當(dāng)外公了。他的女兒早已嫁人了。他是不是也會憑著聰明能干，早已經(jīng)在城里買房了呢？想著，想著，我就開始笑自己傻。人生如寄，他應(yīng)該只是早了一些踏上歸程。而，他走后的人們依舊在忙碌，汲汲于名利，為情所困，為凡事所困。人生亙古如此，誰又能超然于物外呢？“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愿逝者安息，愿生者安康，人間長如是。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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