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陳金龍、湯書權(quán)兩位文友相見而又分別，已有好一段時間。但自武漢回來，很快就被抽進(jìn)了舞蹈隊，參加甘南州成立60周年周慶。一直拖到現(xiàn)在，竟沒有向兩位還在就讀的大學(xué)生作個交代，很有些歉意！

——然而說實在的，那時候就算寫些什么，我也未必真有話說。直到前幾天，讀了陳君的《漂流》之后，忽然抑制不住的想向兩位說幾句心里話。

我從家里出發(fā)，興致勃勃趕往武漢。望著車窗外掠過的幻影，浮想聯(lián)翩的時候，我自然就幻想起與兩位見面的情景來：如何握手擁抱；如何寒暄；又將如何暢談。我甚至幻想著，有朝一日，我們?nèi)私K于能成為文壇大家，說不定還能合寫一部作品……我最喜歡旅途中這種思緒逸飛的感覺。

這樣想的時候，我的腦海就出現(xiàn)了虛構(gòu)的場景，想象中的兩位侃侃而談，意氣奮發(fā)。要說與兩位從未謀面，是不恰當(dāng)?shù)?。兩位的照片我都見過，并且與湯君數(shù)次視頻，時時通話，已經(jīng)算不得陌生了。但見到真人之后，到底有些錯差。照片上的湯君，剃著光頭，總是一副狂傲不羈的樣子，但相見之后，我絲毫沒感到他的豪放，恰恰相反，他的氣質(zhì)很文雅，真正一個讀書人的模樣，還時不時風(fēng)雅地翹起蘭花指；陳君呢，也許有攝影的愛好，很喜歡拍一些視覺獨(dú)特的照片，在那些唯美的畫面中，他顯得陽光帥氣，但見面之后，我卻驚訝于他的成熟靦腆。當(dāng)時他挎了一個皮革小包，兩頰上有淡淡的胡渣，并微微泛著紅潮。穿著也十分考究，灰黑色襯衣，長嘴皮鞋，就差沒打領(lǐng)帶，儼然一副紳士派頭。

我似乎當(dāng)時就稱贊了陳君的男人風(fēng)范，湯君打趣說：“人家陳金龍走的就是成熟路線，很成功！”我笑問：“那么，你走的是什么路線呢？”——“我嘛，流氓走狗路線?！蔽覀兌即笮ζ饋?。

武漢的氣候悶熱得讓人受不了。好像是個陰天，但我仍感覺渾身黏糊糊的，仿佛涂了一層熱泥，很不舒服。擠進(jìn)公交車，反而比外面涼快點(diǎn)，相信很多像我這樣生存在清爽的山區(qū)的人是無法想象的。后來一打聽，原來武漢是中國的“三大火爐”之一，難怪熱得那么狠。這時候我有些慶幸，而且幸災(zāi)樂禍起武漢人了，“讓你們盡往繁華城市里擠，活該被活煮！”(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然而我的兩位朋友似乎早已習(xí)慣。陳君只在我耳邊大贊武漢的公交車司機(jī)，“你放心，武漢公交車司機(jī)的技術(shù)很厲害，什么拐彎都急轉(zhuǎn)得回來?！彼麄冞€告訴我，武漢是全世界學(xué)生最多的城市，還特別強(qiáng)調(diào)說：“全世界啊，你想想，也就是說——全球，全地球！”我有點(diǎn)驚訝，但不懷疑，他們兩位都不是信口雌黃的人。當(dāng)我說這里的氣候讓人受不了時，他們似乎并沒有產(chǎn)生同感?！澳愦┑锰嗔?，把上衣脫了吧?！薄斑^兩天才熱呢！”

我特別想和他們談?wù)?a target="_blank">文學(xué)，想當(dāng)面聽聽他們的議論，但不好意思先開口，不愿顯得太急不可耐。他們似乎也是這樣，想把話題留到合適的地方，詳細(xì)大談。但終于忍不住了，不知是誰先起得頭，我們在公交車上就討論開來。我記得當(dāng)時湯君的觀點(diǎn)嚇了我一跳，他說托爾斯泰有一個私生子（或者是私生女），作為父親的托爾斯泰卻拒絕承認(rèn)；并且至死也不接受與他有私情的女人。我不知道他是從哪里聽說的，也不知道他告訴我這些的用意。詆毀文壇大家嗎？他自己也是十分欽佩托爾斯泰的呀。但我知道有這樣一種人，他們非常痛恨能觸及他靈魂深處的東西。托爾斯泰就很害怕聽到貝多芬的音樂，他寫文章公開批評這位藝術(shù)大師，稱之為“聾子貝多芬”。但據(jù)他的一個親密朋友講，有一次他很沉迷地彈奏貝多芬的樂章，忽然狠狠合上鋼琴，“啊，畜生！”他罵道，流著眼淚離開了。

湯君或許也有這種“自殘”式的癖好，我也不好深究。但我們終于從公交車上下來，坐到一塊草坪上了。休息之后，我們決定進(jìn)博物館參觀。正是午休時間，館內(nèi)靜悄悄的，沒有幾個參觀者。我們胡亂走進(jìn)一間小房子，坐在已經(jīng)收起的椅子上，開始談?wù)撈饋怼Ｍ浾劦氖鞘裁丛掝}，總之討論得很熱切。最后引得工作人員出來“清場”，將我們?nèi)粟s了出來。

幸好還有一個小院子是無人看管的。我們找不到進(jìn)去的入口，無頭蒼蠅似的亂走。“干什么小伙子？”看大門的大爺問?！斑?，我們要去那里?！睖钢赏豢杉暗念I(lǐng)地，無奈地說，院子的石桌旁，有幾人乘涼的人?！叭ツ抢锔墒裁?？走，從門口進(jìn)去。”老爺子不耐煩地說。我當(dāng)時很想笑。

進(jìn)院子的時候，湯君順手牽羊，在門口的枇杷樹上摘了一大把枇杷果。我之前只見過紫色的枇杷花，還不知道有可以食用的枇杷果，于是剝開一個吃下去，味道很淡。但他們兩位吃得津津有味，還特意跑出去又牽了一次羊。

吃完枇杷，可以安心說說話了。陳君掏出隨身攜帶的泰戈爾的散文集，我也拿出我的《茶花女》。湯君很有興致，要在大樹下朗誦作品。先是泰戈爾散文，接著翻開我的小說，得意地朗讀了一段?；丶业臅r候，我將這本精裝的《茶花女》贈送給了他；他也讓我在他的書柜上隨意挑了兩本書。

我們談到了魯迅先生。在我們?nèi)说男∪ψ永铮掖蠹s算得上一個“研究”魯迅的權(quán)威人物。我很贊同魯迅先生對古文化深惡痛絕的態(tài)度。湯君用“古代燦爛的文化”來反駁我。我于是憤憤發(fā)了如下的一番議論：

文化，是的，古代人的確很會享受，筆墨紙硯，風(fēng)花雪月，詩書禮儀。但你知道這所謂的“燦爛文明”背后的代價嗎？不要忘了，這些享受的人，只是占少數(shù)的上流社會的人物?？稍脒^為了讓他們享樂，“創(chuàng)造文化”，底層的勞動人民付出了多少的血汗？比如一場宴會，享受宴席的人自然想越舒服越好，于是有了所謂的“飲食文化”，什么“色香味俱全”，什么“割不正不食”，什么“微笑服務(wù)”……。但你想過為這場宴席服流汗的服務(wù)人員嗎？汗滴禾下土的農(nóng)人不算，廚師，服務(wù)員，洗碗工，……。對他們來說，文化算得了什么？你讓孔夫子餓上幾天，看他還講什么“色香味”不講？孔子的那一套真是流毒不淺，我自己就曾深受其害。每天工作十小時以上，拿最微薄的工資，還要面帶笑容彬彬有禮，這算他媽的什么玩意兒？

魯迅在一篇雜文里提到：羅素來中國講學(xué)，大贊西湖的轎夫有禮貌，“對乘客含笑”。這是中國人引以為豪的是罷。但魯迅說，“中國轎夫如果能不對坐轎的人含笑，中國也早不是今日的中國了?！笨蓱z的人民受慣了壓迫，奴性根深蒂固，哪里還敢有別的想法？這就是所謂“文明文化”的功勞。你還要挖煤工人對你面帶微笑、感恩戴德嗎？

陳君見我情緒激動，笑著說：“也許真是這樣。噯，湯書權(quán)，你記得嗎？《梵高傳》里也有類似的思想。里面有一段寫到：梵高作為傳教士，到一個極端貧窮的地區(qū)傳教，他接觸了很多煤礦工人，他發(fā)現(xiàn)，這些工人整天呆在黑暗的地窖里，呼吸帶毒的空氣，吃霉?fàn)€的食物，幾乎見不到陽光，而勞作又格外沉重艱苦。他本是要勸這些人信仰上帝的，結(jié)果是，看到這人間煉獄一般的生活場景后，自己卻逐漸不信上帝了?！?/p>

我沒有讀過《梵高傳》，只記得一幅叫《吃土豆的人》的畫作和梵高自畫像。這兩張畫都是印在教學(xué)課本上的。似乎也見過一張《向日葵》。但對梵高的印象，的確很模糊。陳君的這段話，我卻記住了，也許記得不全面，然而大意是不會錯的。湯君也讀過《梵高傳》了，于是他們談?wù)撈饋?。我在旁聽著，并不覺得自己是門外漢。

晚上，我們在一家普通賓館“下榻”，有電風(fēng)扇，有廁所，也算不錯。但開門的時候，陳君找錯了房間，猛地拉開了相鄰的木門。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廁所里“享受”，露出白花花的屁股。他茫然地望著我們，一時不知所措。陳君忙說：“對不起，開錯門了。”又砰地關(guān)上門。這喜劇般的一幕，使我忍俊不禁。我怕陳君介意，不敢大聲笑出來，但我有一個毛病，越不敢笑出聲的時候越是想笑，而且要笑到筋疲力盡。我于是在床上躺下來，悄悄笑了個夠。我一看到陳君，就要想起剛才他尷尬的表情，又想到他走的“成熟路線”，又會不由笑起來，這使得我無法暢快參與他們的談話。

我們提到過《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尤利西斯》、《追憶似水年華》等世界名著，我談了些對《聊齋》的看法，覺得這是一部世界一流的短篇小說集。陳君說：“我一直以為這只是寫妖魔鬼怪的通俗小說呢?！彼麄冇终勂鸶ヂ逡恋潞蜆s格的心理學(xué)，我有些迷茫了，但又偷偷笑起來。湯君很博學(xué)，對很多領(lǐng)域和流派都有接觸。他說：“像《尤利西斯》這樣的意識流小說，可以倒讀，也可以從任意一頁開始讀，完全不受時間順序的限制。喬伊斯真是了不起！”

第二天，我們在湯君的宿舍里坐談。不知怎么的，我這時覺得學(xué)生的生活其實有些艱苦，宿舍那么擁擠，也顯得破舊。和我想象中一樣，宿舍里還是那么幾個上網(wǎng)睡覺的人，死氣沉沉。旁晚下著雨，我們在學(xué)校公園里走了一圈。湯君打算叫幾個女生出來玩的，但終于沒能請得動。晚上在KTV里唱過歌，打算找個旅社繼續(xù)暢談。但半途遇到一件事，使得我們分開來。

我們在一家小餐館吃飯的時候，外面忽然有人撕心裂肺地大聲哭喊。出去一看，原來是一個醉酒的女生，因為別人罵了她一句而她的男朋友又沒有為她出頭，故而癱坐在地上又哭又罵?！澳氵@個膽小鬼，人家罵我婊子，你一句話也不敢講，還是不是男人？……你走開，不要管我。”一個戴眼鏡的小男生無助地半跪在她身旁，求她起來回宿舍。細(xì)雨還在飄飛，地上盡是爛泥，天也全黑了?？吹叫∧猩诡^喪氣的樣子，我不由有些憐憫。但那個潑婦一般的女生，我從心底產(chǎn)生一種厭惡感。這就是今日的大學(xué)生嗎？

陳君或許覺察了我的心情，在我耳邊說：“要不你先回旅社，我和湯書權(quán)幫他送一下女朋友?！蔽矣谑仟?dú)自返回旅社。

靜靜躺在床上，我不由想：“陳湯兩位的熱心可嘉，但竟有些不分場合。那樣的瘋女生還勸什么，隨她去唄?！边@時，我的心里忽然一震，想起了一段至今令我慚愧的往事：

我在北京當(dāng)服務(wù)生的時候，曾有過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我們是同事，每天一起工作，配合十分默契。他是個90后男孩，具有南方人特有的白凈俊俏的臉龐。我那時特別喜歡這些敢作敢當(dāng)、任性率真的90后少年，卻討厭像我一樣的80后男生，虛偽客套，畏畏縮縮，敢想不敢做（便是現(xiàn)在，我的態(tài)度也沒有變，還是喜歡接觸奮發(fā)的少年）。他大約也喜歡我，向我談他的打算，談他的心情。如果值班，我倆就很自然排到一起。他工作出色，為人活潑，常常和大堂的經(jīng)理領(lǐng)班們調(diào)情，把這些喜歡板著臉的女人抱起來，放在肩頭。奇怪的是，沒有誰曾為此生過氣。后來，我倆一同被評為“優(yōu)秀員工”，他負(fù)責(zé)五樓的傳菜工作，我負(fù)責(zé)四樓。他說我不像80后，但又說不出怎么不像?？上攵?，我倆是怎樣的一種友誼。

不曾想，在我快要離開北京的那幾天，這段友誼竟默默結(jié)束了。當(dāng)時來了一批四川的新員工，都是還沒有畢業(yè)的職專學(xué)生，受了學(xué)校的欺騙，來這里“實習(xí)”。他們得知學(xué)校給他們的工作是怎么回事后，大部分恨恨離開了——跟那些想走卻不敢走的人相比，真是痛快勇敢！但有幾個女生，雖然離開了，但晚上總要跑回我們的地下室，跟我的同事們鬼混。有一晚，我倆值完班，一身疲倦地往回走，在半途遇到了這些女生。她們熱情地跟我倆打招呼，我的好朋友也熱情地回應(yīng)，我卻冷冷地說：“跟這些人打什么招呼，妓女似的！”女生們自然聽不到我的話，但我的這位好朋友卻忽然詫異地看著我，他的眼神逐漸顯出鄙夷和冷淡，頃刻間，像個陌生人一樣對我說：“你原來是這樣啊，嘿，妓女又怎么樣？”他冷笑著走在前面。我意識到自己到底還是個“假正經(jīng)”的80后，心里一陣不安。

從這以后，雖然還一起工作，也還一起玩耍，但彼此之間已有了厚厚的隔膜，再也化不開了。我和這個可愛的小伙子的友誼，竟因為那句該死的玩笑話就突然結(jié)束了。我離開的那天，在走廊里碰到他，他禮貌性地笑了笑，說：“要走?。俊蔽艺f是的，然后他去上班，我去火車站，至今再無聯(lián)系。

沒想到多年之后，在武漢大學(xué)的校園里，我?guī)缀醴噶送瑯拥拿?，我的心不安起來。幸好陳湯二君并未覺察，而我也有機(jī)會向他們道歉，總算“亡羊補(bǔ)牢為時不晚”。

我一人在旅社過夜，聽著滴答的雨聲。第二天早早起床，我決心要回去了。湯君送我到公交站。陳君再沒露面，他本來要在火車站見我，但我的手機(jī)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他找不到我。

在途中收到兩位的詢問短信，也不知回了沒有。湯君還特意為我選了一篇文章——《致甘肅劉龍》，陳君在廣州打來電話，與我談天。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們！

總有那么幾天，我會格外心灰意冷，沮喪地認(rèn)為一切都那么不如意。只有想到總算還有幾個知心朋友的時候，心里才溫暖一些。我評論陳君的《漂流》時寫道：“……不得不說，有許多地方，你我真的很相似，‘我非常厭惡所謂的成功論?！蚁嘈胚@個世界上有一種美麗的為他人而活著的愛，如果內(nèi)心平靜，良心清白，這就是一種幸福?！@些都是我或許說過或許還沒來得及說的話。什么時候，我們得再見一次面！想到你和湯君，身邊還有一個你不認(rèn)識但很好的人陪伴，我是多么欣慰！很高興能認(rèn)識你，我的兄弟！”——這是肺腑之言。

我們都是平凡的人，是大地的一只螻蟻。但在我們自己的世界里，我們可以做國王，甚至做上帝。我們需要釀造一個更美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們有力量粉碎一切虛假、一切丑陋；我們要燃起熊熊大火，燒盡一切的不公與不平；我們翻江倒海，重整山岳，把金錢權(quán)勢統(tǒng)統(tǒng)埋進(jìn)地下；我們盡可能讓陽光照遍每個角落，讓鮮花開遍大地；我們的世界里，四季仍然變換，星辰依舊墮落，因為我們創(chuàng)造的還是人間，但這里的春天只有花朵，沒有鋼筋水泥；這里的夏天綠樹成蔭，沒有疾病與饑渴；這里的秋天一片稻香，沒有爭奪，沒有欺騙；這里的冬季啊雪花紛飛，遍地銀屑，沒有貧窮與寒冷。我們世界也斗轉(zhuǎn)星移，但永遠(yuǎn)不變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真愛。

貝多芬、梵高、卡夫卡孤獨(dú)潦倒一生，但他們在自己的世界里多么強(qiáng)大！貝多芬在音樂里燃燒了愛，梵高在布片上創(chuàng)造了陽光，卡夫卡在筆紙間粉碎了虛假。他們可以，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裕?/p>

說這些，我無非是希望我們可以相互勉勵，不要放棄最珍貴的東西而去追逐無聊與空虛。我想兩位是懂得我的，不嘲笑我的瘋癲，也能原諒我的許多過失與不當(dāng)，是嗎？

2013年10月1日

謹(jǐn)贈陳金龍、湯書權(quán)兩位知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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