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寄山水間
我的山水情懷始于1990年的那個秋天。
在蘇州度過了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后,我被分配到安徽南部績溪縣城的一所鐵路子弟學(xué)校任教,放下行囊,我就立刻開始了解這個不知道將生活工作到何時的新地方,發(fā)現(xiàn)坐落在群山環(huán)抱之中的古縣城民風淳樸,環(huán)境優(yōu)美,尤其空氣極好。茲后的周末,我常常很早就起床,獨自爬山,行至山腰時,那山中薄霧有時尚未散盡,空氣中彌漫著濕潤而又清甜的氣息,沁人心脾。待到旭日東升,爬坡、折枝、弄石、看書,累了可以臥石棲息,渴了喝上一口山泉水,何等愜意逍遙,我愛上了這片山水。
站在山頂,望著四面環(huán)山的績溪縣城,看著火車從一個山洞冒著白煙駛出,貫穿全城,然后鳴叫著進入另一個山洞,讓人生出無限的遐想。是??!人生在世,難免生活上經(jīng)受磨難,肉體上遭受病痛,甚至政治上面臨不幸,可當我們將自己置身于天地之間,放在宇宙大文化中來觀照,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渺小,其榮辱得失、苦樂遭遇又何值一提,不如寄情青山綠水,釋放自然生命,陶冶心靈情感,從精神上超越自我。這種山水情懷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獨特的形態(tài),也是中國文人的一種生命形態(tài)。
文人的山水情懷大概始于萬世師表的孔子。我們雖然無法從典籍里窺見孔子游山玩水的嗜好,然而他曾周游列國,也曾在川上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他甚至將人的品性和山水相連:“智者樂水,仁者樂山”。老子亦極崇尚自然山水,他認為“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 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種“天人合一”式的生命境界追求成了中國文人士大夫縱情山水的文化動力。于是秦漢以降,歷朝歷代均有安貧樂道、醉情山水的文化大家。東晉時期,“性本愛丘山”的陶淵明鄙視官場黑暗,毅然棄官歸田,以《歸去來兮辭》表白自己超越的精神,宋代林和靖隱居杭州西湖,結(jié)廬孤山,不趨榮利,自甘清貧,他以梅為妻,以鶴為子,所詠“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句成為千古絕唱。
古人熱愛山水和他們生活的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那時城市化還沒有開始,絕大多數(shù)的人生活在鄉(xiāng)間,整日和山水田野相伴。文人遠行,譬如參加科舉考試,勢必跋山涉水,風餐露宿,歷盡艱辛,和他們?nèi)找瓜嚯S聊解寂寞的除了日月星辰,就是山水自然。那山那水,不僅提供文人休憩的場所,也慰藉著他們的靈魂,這種長時間相處而產(chǎn)生的感情融入了他們的血液之中,成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而我在績溪產(chǎn)生山水情懷也有這方面的因素,那時的這個皖南山城,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娛樂活動,圖書館的藏書也不多,每到周末,學(xué)生放假回家,我的最佳去處就是環(huán)繞縣城四周的大山。長期的廝磨,那山那水竟成了我血脈相連的親人,心靈相通的摯友。
在皖南,我曾兩度迷失在那片山水之中。(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有一年春游,我?guī)е鴮W(xué)生來到同樣坐落在群山懷抱中的古徽州府治所所在地歙縣,傍晚返校時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學(xué)生,于是,到附近山上尋找。夜幕降臨不久,我就迷了路,忽見遠處有燈光,便尋著亮光前往,來到一戶山民家中。主人熱情地招待了我這個素不相識的迷路人,還幫我尋找走失的學(xué)生,最讓我感慨的不是他的憨厚淳樸,而是黃泥地的正屋中間所掛之勸學(xué)楹聯(lián),我恍然回到了明清徽商鼎盛的時代,真沒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山區(qū)竟然有這樣濃郁的向?qū)W之風,難怪徽商被稱為儒商。
《論語》記述,孔子要“侍坐”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各言其志”,老夫子對子路、冉有、公西華頗有齊家治國平天下意味的志向態(tài)度淡然,而當曾皙說出自己的志向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時,他馬上感嘆:“吾與點也!”是??!一襲寬袍大袖,放飛自己的靈魂,讓它飄逸在春風里,有幾個知己,再配上嬉戲無狀的頑童,這該是何等愜意的場景。我曾經(jīng)循著曾皙之志,在春暖花開之際的一個周末,帶上沒有回家的學(xué)生,爬山賞景,迎著和煦的山風誦讀吟詠。正流連忘返之時,春雨忽至,急喚熟悉山路的學(xué)生帶隊出山,不料貪玩的孩子故意反方向而行,竟至迷路,不得不沐浴于春雨之中,意外地得到了別樣的樂趣,依然有興致踏歌而歸。
調(diào)回家鄉(xiāng)慈溪后,置身于鋼筋水泥的城區(qū),親近自然山水的機會少了,可我依然不忍割舍那份山水情懷,于是學(xué)起了宗炳。這位南朝畫家擅長書法、繪畫和彈琴,朝廷屢次征他作官,俱不就,卻喜歡漫游山川,西涉荊巫,南登衡岳,年老之時回到故鄉(xiāng),他將游歷過的地方,畫于居室之壁,說:“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唯當澄懷觀道,臥以游之”。我改其道而用之,借助如今發(fā)達的科技,來了一個“坐以游之”,工作之余,我常常通過網(wǎng)絡(luò)搜尋自己去過的地方亦或心馳神往的名山大川,神游一番。然而,一有機會,我必是郊游山水,直接面對自然之美,借以滋潤自己那在世俗紅塵中日漸麻木的心。
山水常在,情懷永存,我慶幸自己有著一份山水情懷。
2012年5月28日發(fā)表于《慈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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