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風(fēng)慢慢推開思緒的窗，回憶的長藤蔓延著，開出了黃色的小花，每一朵都是我的想念。父親，如果您還在我身邊那該多好。

您，離去已經(jīng)27年了，您的身影在我腦海里卻還是如昨，總是不經(jīng)意就讓我感到一絲絲的酸澀，這是想念，直白的想念。

夜晚，更是令人牽腸掛肚，不需要什么氛圍，好像腦里就裝了您，可以在清靜時回憶，然后切切的呼喚。過去的一切都不能重演，也不能對您實現(xiàn)什么承諾了，一切就這樣結(jié)束。

您對我的好太多太多，以至于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去寫您。您為我付出了很多很多，可我還沒來得及回報……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父親中等身材，1米7左右，170多斤，褲子的前門很少能拉上。見人總是笑嘻嘻的，對人十分和藹，真的心慈面善。

父親身體很好，我記事后，印象中就沒記得父親吃過什么藥，也沒看見父親有什么不舒服的時候。父親40歲的時候,有一天面對一位一米八九的青年人的摔跤挑戰(zhàn)，父親毫不畏懼，只見他雙手抓住對方，一個大背，將大個子摔了出去。后來那個青年老纏著我父親,要求我父親做他的摔跤師傅。(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自己不怎么講究穿著，也不太重視我們兄妹的衣著穿戴：冬天凍不著，夏天熱不著就行了。但很重視我們吃的方面，一定要吃好。他說的好，就是讓我們多吃肉。所以小時候，我們兄妹七個孩子加上父母和祖母共十口人，在連隊也算是個大家庭了。當(dāng)時父親每月只有三十二塊錢，但是我們個個吃得都很胖，很健壯。母豬肉、公豬肉，一兩毛錢一斤，一大盆，一大盆地煮熟了，讓我們蘸點蒜醬，大塊地吃、大碗地吃，那時候也覺得特別好吃，而且每次吃得都很飽，也很過癮。

有一次，生產(chǎn)隊長說：誰家扒一壟1000米地頭的玉米，就給他家一塊兩毛錢。父親一算計合適，就立刻動員全家，全力以赴投入戰(zhàn)斗。從早晨5點到晚上20點拼搏一天，總共掙了13塊2毛錢，到家后全家人都累倒在炕上，直哼哼，誰也做不了飯了，小弟弟直喊——餓。13塊2啊，樂得我父親都合不上嘴呀！事后父親還總說：“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p>

十口之家在那個艱難困苦的時代，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真是多虧有了父親的汗水和他的“算計”??！

可是健壯的父親從86年6月，就開始明顯地感覺力不從心了。一個53歲的漢子忽然一點勁都沒有了，真難讓我相信。門前有幾根砍倒的樹木，要移一移位置。以往父親總是一人抱住樹根部位，那地方是最沉的，讓我們幾個抬著樹梢來移動。今天他卻站在旁邊指揮，一點也不插手了。我說：“爸，幫點忙??！”父親懶洋洋地說：“干不動了！以后你們干吧，我就在家看孫子了。”

我知道父親是絕不會偷懶的，從他的面容我看出了他的憔悴，心想這一年父親也確實太操心了，太受累了。早在春上，從不生氣，從不上火，總是微笑的父親，有一天竟然滿嘴是“泡”地來到學(xué)校對我說：“水稻不能再種了，也種不了了，看看有沒有鮮族人要包的就包給他們吧?！睆膩聿豢险J(rèn)輸?shù)母赣H，是什么原因打跨了他的堅強意志呢？。我在當(dāng)天的日記中這樣寫到：“要父親，不要錢！”第二天下午，我沒課就請假回家了，工作單位離家十二里路。來到水稻田邊，父親、妹夫和弟弟都在那看著“三條腿”(手扶拖拉機）在池子里轉(zhuǎn)圈，父親一臉的愁容，“都三天了！地都刮不平，怎么種?。　备赣H，妹夫和弟弟都無可奈何。我突然閃現(xiàn)了一個念頭，大聲地說：“把‘三條腿’移到別的池子里看看！”大家都覺得有道理。說干就干，我們幾個一起生生地把幾百斤重的“三條腿”抬到隔壁的池子里。奇跡出現(xiàn)了，機車歡叫著，頃刻間一個池子就刮平了。父親笑了，笑得那么燦爛，拍著手像個孩子。“保安臭小子怎么不早點回來啊，你爸還用受這個氣，遭這個罪啊，簡直窩囊死了?！睆哪翘扉_始父親臉上又有了笑容，可也似乎從那天開始父親的精神頭一天比一天差了，只是粗心的我們誰也沒有去觀察，誰也沒有去在意?，F(xiàn)在稻田生機一片，綠油油的，可是父親的確有些萎靡不振，疲倦得很，我也真的希望父親能夠好好休息休息。

七月，我放假了，我要到牡丹江師院進(jìn)修，順便也想帶父親到寶泉嶺第二醫(yī)院去檢查一下。有病早點治，沒病調(diào)理調(diào)理，或者說帶父親到大伯那里玩玩，放松一下心情。再說，根據(jù)父親以往的身體狀況，我根本就沒想過父親會生病。來到二院，很快就做了檢查，因為大伯家的二姐夫，就是這個醫(yī)院外科的副主任，這年頭認(rèn)識人好辦事??！上午除了驗血未出結(jié)果，其他檢查一切正常。出了醫(yī)院父親笑了，“我說沒事吧，就是有點累了，休息一陣子，就好了?！薄氨０材怯匈u西瓜的，去買一個，上午你姐和你姐夫也跟著跑累了，買最大的，西瓜大的好吃。”父親笑著對我說。

中午在二姐家吃完飯，父親就親自切開了那個西瓜，西瓜是沙瓤的，特別好吃，父親非常高興。我借此機會跟父親開玩笑說：“回家就別裝病了，繼續(xù)干活吧?！备赣H說：“回家我也不干了，你們干吧，我在家看孫子，享受天倫之樂了?！蹦菚r候老二家快有孩子了。父親“哈哈”地笑著，那笑容真的像陽光一樣燦爛。聊了一會，父親說他要睡一會。我也覺得沒什么事，就趕緊起身準(zhǔn)備到牡丹江去學(xué)習(xí)。

我跟父親打個招呼就出來了。二姐、二姐夫出來送我，走出十來米，二姐夫?qū)ξ艺f：“保安，我懷疑三叔可能是癌癥?！薄笆裁矗　蔽蚁仁且惑@，接著眼前一黑，就昏過去了。我不知道二姐、二姐夫是怎么把我拽回家的，我醒來時，看看父親睡得挺安詳?shù)?，嘴角似乎還有一絲的微笑，心想“怎么可能呢！”，可是不爭氣的眼淚，禁不住流了出來，我知道我是控制不住感情的，我必須離開我的父親，更何況我不走，也會引起父親的懷疑。我出門坐車就到了伯父家，一進(jìn)門我就放聲大哭，伯父伯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誰勸我也不聽，直到我哭夠了，發(fā)泄完了，才停下來。于是我將二姐夫說的話，對伯父伯母重復(fù)了一遍。伯父聽完就愣住了，臉色鐵青地什么話也不說。我父親來，伯父是知道的，昨天晚上他們哥倆聊得很晚才睡的。他們哥五個，伯父是老大，父親是老三，他們哥倆感情是最好的。大家都沉默了很久，伯父才說：“現(xiàn)在還只是猜測，等后天驗血單出來，我們根據(jù)具體情況再做定奪，假如不是豈不更好?！辈覆焕⑹抢细刹?，遇事是那樣的沉著冷靜，真讓人嘆服。

這種情況下，外出學(xué)習(xí)是不可能的了，打死我都不可能去的。時間在一分一秒鐘度過，恐懼與希望交替上升，恐懼在步步逼近，希望又時時產(chǎn)生，不斷地為父親祈禱著：好人一生平安，上天保佑我的父親。后天終于到了，化驗結(jié)果證實了姐夫的猜測。這時，我不再那么沖動了，感情也完全控制住了。下午我們避開父親，伯父、姐夫和我，幾個人商量決定帶我父親到鶴崗做CT進(jìn)行進(jìn)一步檢查。鶴崗距離寶泉嶺有二十幾里地，當(dāng)時寶泉嶺第二醫(yī)院還沒有CT。我說明天就去，伯父說：“先給鶴崗你陳伯家打個電話，聯(lián)系一下，聽說做CT還要預(yù)約，看看他能不能找找關(guān)系，先給你父親預(yù)約上?！?/p>

晚上我笑嘻嘻地來到父親身邊，大伯也腳跟腳地來了，怕父親起疑，沒敢一起來。經(jīng)歷兩三天痛苦地磨礪，我已經(jīng)學(xué)會掩飾自己的情感了，懂得了哭哭啼啼表達(dá)的不是對父親的愛，而是對父親的無情打擊?！澳阍趺椿貋淼倪@么快?。　备赣H驚訝地問道。我假裝很失意的樣子說：“沒老師，改期了，也不及時通知一聲，白跑了?！薄盎貋砭秃?，回來就好!”父親連聲說。一會兒看見我大伯走了進(jìn)來，父親趕緊站起身來說： “哥你來了！”大伯說：“老三化驗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沒什么大事，明天我陪你到鶴崗你二哥（“二哥”是父親姑姑家的孩子）家去玩玩?！备赣H聽完很高興地說：“好啊，我也好久沒去他那兒了?！贝藭r的父親很天真，也很可愛，他顛覆了父親威嚴(yán)的一面。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仨就上車了，盡管只有一個小時，父親還是很累，我知道他在堅持。在陳伯家，兩個伯父和父親他們哥仨有說有笑，十分快樂。陳伯家，我爸過個三年兩年是必來的，送一大塊豬肉，送一袋面。陳伯是南山礦的副礦長，總工程師。家境那是沒說的，比我家好十倍?？筛赣H還是堅持送，后來才知道有時買東西的錢是父親在外借的，有兩次是管我齊姨家借的。說來也怪，城里人的伯父、伯母偏偏喜歡吃農(nóng)村的肉和面，覺得肉香，面勁道。陳伯親口對我說：“你爸拿來的面，你大娘都揉不動，真勁道，包出來的餃子就是好吃?！薄白钣幸馑嫉氖?，前年老三拿來四個豬蹄子，自己撅著屁股在那烙，都烙糊了，你大娘氣得夠嗆，覺得好東西被你爸糟蹋了，可是誰知道你爸用水一泡，用刀一刮，干干凈凈，顏色金黃的，真漂亮，你大娘那個樂啊，一個勁地夸你爸會干活?！惫竽镆矘妨恕Ｎ掖蟛畬﹃惒f：“你大嫂也出過這樣的笑話?！薄班?，要說我的幾個兄弟，你大嫂最喜歡老三了?！薄拔壹夷愕苊靡沧钕矚g老三了。”陳伯也笑著說?！袄先粌H僅是會來事，關(guān)鍵是做人厚道?！标惔竽镎f，兩個伯父隨聲附和。

后來住院時閑著沒事，我曾經(jīng)問過父親，為什么要借錢給大伯，陳伯家買東西，他們又不缺什么。父親說：“你大伯，你陳伯是我的哥哥，孝敬他們是我當(dāng)?shù)艿軕?yīng)該的。另外他們也都知道咱家孩子多，家庭條件差，不僅給我豬肉和面錢，而且有時還多給，不要都不行。你兩個大娘雖然有點小氣，但你對她好，她也會對你好。平時你兩個伯父用點錢，她們都管，可是他們用在我身上，她倆都不管。咱們家你兩個大伯沒少幫助?！?/p>

10點多來了個醫(yī)生，據(jù)陳大娘說她對肝病很有研究，她讓我爸躺在床上，在父親的肝區(qū)，按摸了很長時間，她偷偷地對我大娘說，她摸到了硬塊，要做個CT。

第二天父親做了CT。CT影像并不十分清晰，醫(yī)生建議再到省城哈爾濱確診一下。其實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很傻，由于不愿意接受這一現(xiàn)實，本來已經(jīng)十分明顯的問題，還要抱著僥幸的心里。但我不后悔，我做了我心安。

我回到家里拿了800塊錢，帶著父親就上哈爾濱王崗醫(yī)院去了。也是托了人，父親很快住了院。醫(yī)生也是建議做CT.一大早我就去排隊，前面左擠右加，輪到我是13號。我不知道什么時候看到了有關(guān)13號的介紹，說外國人認(rèn)為13號最不吉利，最不好，當(dāng)時我的心里十分壓抑?！霸趺催@么個號？”怎么這么個號？”我甚至都不想給父親做了。我又勸我自己，那是外國人認(rèn)為的，我是中國人，不講究它的，不做回去怎么跟父親交代。結(jié)果還是做了——肝-癌-晚-期！走出病房很遠(yuǎn)，我突然對著天空大聲喊：“蒼天啊，怎么這么不公平，我的父親只有53啊！他對人那么好，那么真誠，那么善良，為什么這個厄運要降臨到他的身上！”

父親似乎也已有了察覺，他問我“我是什么??？別瞞我！”我說：“不瞞你，是早期肝硬化，沒啥事?！蔽艺f得很坦然，也很認(rèn)真，為了掩飾自己，我還哼了幾句歌，父親就再也沒有問過我。我心想父親英明一世糊涂一時，我的話他還真信，傻得可愛。

現(xiàn)在想想傻的不是父親而是自以為聰明的我。父親是什么人？他比我老練多了，住的是癌癥房間，反復(fù)檢查，吃的藥的藥瓶上，我都撕掉了包裝，這種欲蓋彌彰的幼稚行為，只能騙我自己，27歲的我，自以為已經(jīng)成人，其實在父親的眼里，還是一個孩子，他能不知道嗎？知道他也不會說，孩子為他東奔西跑，他不能再給孩子任何的壓力，那種有苦而無處述說的痛楚可想而知。其實，現(xiàn)在想來，那時還不如實話實說，也許父親還能傾吐一下內(nèi)心的痛苦，也許對父親更好些。

父親從那天查出有病一直到他去世，80%的時間我都在他的身邊，他從來沒提到“癌”這個字。從來沒在我旁邊說到對癌的恐懼。這就是父親的偉大，這就是對兒子我的深愛，在他痛苦的時候，他不想讓我悲傷，他把所有的痛苦都自己扛著。

我曾經(jīng)跟醫(yī)生探討過父親的治療，醫(yī)生說要手術(shù)。我問要多少錢，他說要五千塊。五千塊在86年那是天文數(shù)字，尤其是在農(nóng)村。我來的時候那800塊錢，已是我家的全部。但我顧不上這些，問到：“醫(yī)生，五千塊就一定能治好，對吧。”醫(yī)生說：“不一定，也許連手術(shù)臺都下不來?！蔽覍κ中g(shù)絕望了，我對醫(yī)院絕望了，但我始終沒有放棄過醫(yī)治父親的病，一分一秒都沒有。同病房的人說，他知道有一個人的父親也是這個病，剛剛?cè)ナ溃抢镉行┢娇赡芄苡?，我就到處打聽這個人的住址，到處找他。對于一個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在一個十分陌生的城市，在人的海洋中，想找到這么一個陌生人，的確有點像大海撈針，但我終于還是找到了他家。進(jìn)門前我買了一盒煙，想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整個聊天過程中，我卻沒能找機會給他，甚至一段時間我可能已經(jīng)忘記自己還有一盒煙。他見我忠厚老實，一片孝心，也沒有挑我理的意思，能跟我說的都說了，能建議的都建議了，能忠告的都忠告了，真正應(yīng)了那句話，同病相憐??！臨走時我把那盒煙拿了出來，我說：“對不起，我不會抽煙，這盒煙送給你是我的一點心意，謝謝你?！彼f：“我早就看見你這盒煙了，也料到你不會抽煙，好吧，我就留下了，以后如果有什么事，用得著我的就來找我。”

我信心十足地回到病房，回到我慈愛的、永遠(yuǎn)微笑的父親身旁。

我打算一邊在醫(yī)院維持治療，一邊按照朋友的偏方，嘗試著為父親治病。維持治療的作用是有限的，有時也可以說是無效的，特別是手術(shù)已讓我絕望時，我必須尋找新的路子，我情愿相信偏方，人家說偏方治大病嘛。父親去世后，我才真正懂得什么是絕癥?！敖^癥”是指在現(xiàn)有的條件下使用一切手段都不可能醫(yī)治好的病。某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得的就是這種病，他肯定用的是世界上最好的藥，請的是至少在中國是最有名的醫(yī)生了，他的醫(yī)療條件是任何一個普通公民所無法比擬的，但他還是去了，無法擺脫這個“絕”字。如果我早一點明白這個道理，我的痛苦可能還會少一點。其實那時也不見得一點道理都不懂，只是感情遠(yuǎn)遠(yuǎn)大于理智罷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可以說正是壯年，正是富于精力，富于人生經(jīng)驗，閃爍成熟美的時候；如果說五十多歲的人已是老年，那么他也是老年人中的青年，更何況他是我父親，一個含辛茹苦把我養(yǎng)大的父親。他是我的導(dǎo)師、是我的戰(zhàn)友，是我最最敬仰的人，即使我的理智再強，我能忍心看著他去嗎？不能！絕對不能！如果那時候有人勸我放棄，那么他不僅那時候是我最恨的敵人，就是現(xiàn)在我什么都想明白的時候，他依然是我最憎惡的敵人。

我繼續(xù)陪父親在醫(yī)院里治病，但新的問題出現(xiàn)了：從家里帶來的800塊錢就要用完了。這800塊錢是我們家的全部家底，在86年也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墒怯眠@些錢，帶著父親去和絕癥斗爭，去要挑戰(zhàn)生命的極限，那簡直就是杯水車薪。

那時候通訊設(shè)備還很落后，家里沒有電話只能寫信，消息來回要很長時間，等待家里籌措“巨額匯款”更需要一段時間。于是我開始節(jié)衣縮食了。說“節(jié)衣”其實不準(zhǔn)確，在那個時候，我不會考慮去買什么衣服，即使有錢我也沒有那份心情。我臨上哈爾濱的時候，只穿了一雙布鞋，還是一雙很舊的鞋。七八月的哈爾濱是多雨的季節(jié)，而我每天除了在醫(yī)院上上下下地跑，就是往外跑，去聯(lián)系一切和父親的病有關(guān)的人和事。那時候最想要的是一把雨傘，雨傘在我的眼里是那樣的美麗，勝似于世上任何美人?？墒悄切枰獛讐K錢啊，我要是在這種情況下，買把“傘”那是怎樣的奢侈??！她就像夢中的仙女一樣，我是多么渴望她做我的戀人，但是她那高傲的眼神怎會多看我一眼呢？整天在雨中奔跑的我絕難有“三月里的小雨淅瀝瀝地下個不?！钡母杏X，有的就是在暴風(fēng)雨中深一腳淺一腳的滋味，有的就是淚水和著雨水灌到嘴里的苦澀。許多時候我都在雨中奔跑，想快一點到達(dá)我的目的地。有好幾次我都是懵懵懂懂地突然面對“嘎”的一聲剎車，然后漠然地像犯人一樣等候法官的審判，像孫子一樣的等候“找死”的斥罵?，F(xiàn)在想想我真的很幸運，沒遇到一個司機下車打我一頓，也沒有蹭著刮著。打你一頓你能怎樣，蹭著了刮著了，你又能怎樣呢?——這就是中國社會底層的忍耐。也許有人會問，哈爾濱沒有公交車嗎？有，而且很多，也很方便。長線是必須坐車的，一站、二站、三站就算了，盡管只有五分錢、一角錢，我都想省下來給我的父親用。一天下來有時能省幾角錢呢！有時早飯和午飯并在一起，也能省下塊八毛的?？墒俏业男?，那雙本已破舊的鞋，多次在雨水中浸泡的布鞋，還要經(jīng)受住奔跑中，泡漲了的腳的蹂躪。鞋是很了解我的處境，更加上跟隨我多年的感情，她也舍不得在這個時候離我而去，特別是朋友最需要她幫助的時候。但是任何事物都是有極限的，一旦超過了極限，身體的、心里的極限，感情是那樣的蒼白了。我誠心誠意地挽留她，走到補鞋的大嬸身旁。她看了看鞋，搖了搖頭；又看了看我，搖了搖頭?！鞍?，我補了那么多年的鞋，還是第一次補這樣的鞋，小伙子你難為我了?！?/p>

“唉，也難為你了，二十幾歲的小伙子，敢穿這樣破舊的鞋，真需要一點勇氣，我的那個臭兒子，有一點破損就扔了，我都覺得可惜、敗家?！薄鞍Γ壹叶加袀€難唱的經(jīng)，你是不是遇到困難了，要不怎么這樣？”她低著頭自言自語地說了這么一大堆的話，直到最后一句才抬起頭來，我用力地對她點點頭，表達(dá)對她的理解的感激。接著她認(rèn)真地給我補了起來，補完了她只要了一角錢。我千恩萬謝地走了，真舒服呀。

第三天我又來了。我的鞋子已經(jīng)是世界上最簡單、最涼快的拖鞋了。大嬸看了我一眼笑了：“孩子這雙鞋你還準(zhǔn)備補嗎？”我很激動地說：“大嬸再幫幫忙吧，我要是多少有點辦法，就不會來麻煩您了。人要臉樹要皮啊，更何況我一個年輕人，如果不是為了患絕癥的父親，不是因為帶的錢又快用光了，家里的錢還沒到，我又怎么會落魄到這種地步，大嬸你是個好人，能夠理解我的處境，我才又來找您，別人的補鞋店我是不敢去的，也不肯去！”說完我的眼淚嘩啦一下就流了出來。那時的眼淚特別地多，流得也特別地快。其實那不難解釋，因為眼淚天天蓄滿在眼眶里，只是我用力地堵著，才不能決堤，也有時候淚水會從堤上漫過來。我壓抑已經(jīng)很久了，在父親面前打死我，我也不敢流一滴眼淚，我還要笑，還要笑的自然，笑的爽朗。那種欲說不能，欲哭還笑的滋味，恐怕是世界上最殘忍、最折磨人的事情了。今天我當(dāng)著大嬸的面再也止不住了，我自己也不懂我為什么要當(dāng)著一個陌生人的面哭，而且哭得稀里嘩啦。是把她當(dāng)母親嗎？不是。因為我出來的時候，沒有對媽媽說實話，更沒有告訴弟弟妹妹們，我兄妹七個，我是老大。我知道什么是痛苦，痛苦是一種超人的忍受。我一個人忍受著已經(jīng)夠痛苦的了，難道我還要他們一起忍受嗎？如果痛苦能夠分擔(dān)就好了，實際上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哭完了，我的腿軟軟的，再稍微軟一點，我就可能會跪下。大嬸說：“孩子你什么也不要說了，也不要想了，你是個好孩子，這年頭像你這么孝順的孩子不多了。如果你不嫌棄，我這有一雙我兒子的皮鞋，雖然只壞了一點，他就不肯穿了，我舍不得扔，就一直放在這了?！闭f完她就拿了出來，我的眼睛一亮，心想：這是一雙多么好的鞋啊。大嬸用布擦了擦，又打了一點鞋油，再用布擦了一下，一雙光亮的皮鞋就放在了我的面前。我不敢想象這是給我的，我拿起這雙鞋手在顫抖，呼吸很急促，心跳得特別厲害。“阿姨，不，大嬸，謝謝你！”我有些語無倫次。“孩子穿上它吧，希望它能給你帶來好運，也希望你的父親早日康復(fù)?！蓖髬鹉钦嬲\的目光，和善親切的面容，看著手里那雙世上最美麗的皮鞋，我卻沒有了眼淚，沒有了拘束，笑嘻嘻地穿上了，那個合適，那個舒服啊，就像小時候媽媽用手捧著我的小腳丫一樣溫暖。我恭恭敬敬地向大嬸鞠了一躬，是90度還是100度我已經(jīng)分辯不清了，轉(zhuǎn)身消失在人群中了。

89年我到哈教育學(xué)院去函授中文本科時，我特意尋了一個時間去找大嬸，我都想好了一定請她吃頓飯，表達(dá)一下我對她的謝意以及我的敬意。遺憾的是我沒有找到她，但她的音容笑貌永遠(yuǎn)留在了我的心中。她告訴我怎樣去幫助別人，如何去做一個好人。所以到現(xiàn)在我一直都保持著一個好習(xí)慣，任何朋友有困難，只要找到我都會努力去幫他。我知道這并不完全是為了大嬸，還因為父親的緣故。

家里的錢還沒有寄到，我手中只有30塊錢了，醫(yī)院又催著交押金。我一次又一次地祈求醫(yī)生能不能再寬限幾天，我說：“請你們放心，錢已經(jīng)從家里寄出來了，我保證不會欠醫(yī)院一分錢的。另一方面我又在苦苦地思索如何能解決這燃眉之急。那時的我心力憔悴不堪，常常覺得氣短，二十幾歲的人上三樓要在二樓休息一下才行。突然有一天，也就是只剩下幾塊錢的時候，我看見化驗室的門口圍了很多人，就懷著好奇的心情走過去，原來是賣血的。我大悟：賣血可以掙錢！可以解決眼前的危機，我毫不猶豫地加入了賣血的戰(zhàn)斗行列。開始抽血了，那鮮紅的血液緩緩地流進(jìn)了血袋，看著那個漸漸鼓起的血袋，我有點頭暈，身子有點冷，手指頭有點發(fā)硬。當(dāng)時沒有鏡子，如果有，我想我一定會看到那毫無血色的蒼白的臉。血液很留戀他的故鄉(xiāng)幾乎是一步三回頭，有時甚至是停止不前。醫(yī)生勸我放松，用力撰手、放手，血液漸漸地流淌正常了。這時我倒高興起來，我有錢了，可以給父親買點好吃的了。同時我又在想我的血液里有父親、媽媽的血，如果父親能像一個缺血的病人一樣，那該有多好呀，只要將我的血液輸進(jìn)去，父親就好了，我就可以和父親一起回家了！即使兩個人都躺在家中的炕上，有媽媽在我們身邊照顧，有弟弟妹妹在一起說說話或者看著他們在一起打打鬧鬧，那該有多么的“幸福”啊!往壞處想，只要父親有一口氣，躺在炕上，閆家的主梁就沒有倒，我們的家庭就依然是幸福的，都說久病無孝子，對于這一點我倒不在乎，因為我們有七個兄妹，這是一支龐大的隊伍，就是一個人伺候一個月，全部輪一遍也有七個月。我確信，我們兄妹伺候父親時，就是再苦再累，也不會有一句怨言的，我確信！

我沒敢多賣，只賣了200cc，因為我深知道自己有可能隨時垮掉。在這舉目無親的哈爾濱誰能來接替我，誰能來照顧我的老爸？賣完血我又有點后悔，為了這幾十塊錢值嗎？我原想怎么也有200塊錢吧，那樣就可以解決好多問題。賣完血，父親看出我有點異樣，就追問我：“保安你怎么了，你去看看醫(yī)生，唉，都是我拖累的啊!”“爸你可不能這樣說，你要不是為了我們，你至于這樣嗎？養(yǎng)兒，養(yǎng)兒就是為了防病養(yǎng)老，你養(yǎng)育我二十幾年，我伺候你幾天還不是應(yīng)該的嗎?我這是昨天晚上沒睡好覺才這樣的，下次再也不敢看電視看那么晚了。”我是絕對不敢說實話的，那樣他會氣得拔掉針頭就回家的。我是他兒子，我太了解他的脾氣，再加上前幾天我已經(jīng)惹他老人家生過氣了。

我和父親來到醫(yī)院那天，我就要在父親病床旁邊的椅子上過夜，一方面晚上我可以照顧父親，另一方面也可以節(jié)省不少的錢?？墒歉赣H說什么也不肯，硬是逼著我住進(jìn)招待所。前些日子，我就預(yù)感到一場錢的危機就要到了，我就自作主張地把招待所退了，到晚上十點多了，父親催我回去睡覺，我就吱吱唔唔地不肯回去。父親立刻明白了一切，馬上就跟我火了?！氨０材阍趺催@樣不懂事，我已經(jīng)這樣了，如果你再折騰倒了，咱倆誰照顧誰，我能照顧你嗎？我老了，已經(jīng)無所謂了，你還年輕，我不行了咱家還有你，長兄為父啊，你可以主持這個家，可以和媽媽一起把弟弟妹妹拉扯大，撫養(yǎng)成人。你不告訴我什么病，我就不知道了嗎？我之所以那么樂觀，我是怕給你添堵，給你壓力啊！你要是真的孝順我，你就回招待所，好好地休息，我的心里也會安慰很多，晚上我也能睡個好覺，你就這樣歪在我的旁邊，你能睡著，我能睡著嗎？這種精神摧殘，比病給我?guī)淼耐纯喔?，你懂嗎？我的兒子！”父親很激動，他好久沒說這么多話了，他捅破了我自以為是的窗戶紙，父親的愛真的比大海還深?。∥覠o言以對，流著眼淚親了父親一口，走出了病房。

這件事我終生難忘。這是一個偉大的父親，這是一個深沉的父親，那發(fā)自肺腑的聲音，震撼著我的心靈，顫抖著我的生命；這聲音來自于剛強、勇敢，來自于對我的責(zé)任和呵護(hù)，來自于對整個家庭的責(zé)任和呵護(hù)。我以為只有健康人對病人的關(guān)懷，只有健康人對病人的付出，我從沒想到還有病人對健康人的關(guān)懷，而這種關(guān)懷更深、更濃、更烈！

錢還沒有到！

有一天父親忽然提起高叔叔,說很想見他一面。

“對啊，我怎么就沒想到他呢！”我興奮地拍著手。心想如果找到他，我的困難就可以解決了。可是偌大的哈爾濱人海茫茫，連個地址都沒有，我上那里去找他啊。突然似乎有一個聲音對我說:只要有恒心、有信心就沒有找不到的人。我先找到一個有聯(lián)系的哈爾濱朋友，在他那里知道個大概：道里區(qū)，什么街道，具體的門牌號碼，他也不清楚，還告訴我他家是賣油餅的。去，去碰碰運氣。我來到那個街道，看到有幾家油餅店，我該走進(jìn)那一家呢？有一個不顯眼的店，吸引著我走去。

“請問高京生先生在這嗎？”我問一個老大媽。

“你找他有什么事嗎？她很慈祥地看著我。聽她這樣問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幾分激動，如果她不熟悉，老媽媽就不會這樣問我了。

我說：“我是他插隊時的朋友，到哈爾濱玩，特意來看看他?！?/p>

“京生，有人找你！”老媽媽對里面喊了一聲。

不一會高叔叔就從里面走了出來。我急忙迎了上去叫了一聲：“高叔叔！”我很激動，就像遇到了救星一樣。他很驚奇，漠然地問了一句：“你是誰？”

我依然興奮地說：“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是保安啊，是閆志平的大兒子呀！”我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希望他能盡快地回憶起我。

“噢，長這么大了,我真的認(rèn)不出來了！”他熱情地伸出手來握著我?！罢鏇]想到你會到這里來！”他說著穿上了一件西服。“走咱們到外面找個地方吃點飯，順便好好聊聊?！备呤迨謇揖妥?。

來到一個中等餐廳，高叔叔點了四個菜，要了一瓶酒。我倆就邊吃邊聊了起來。

“高叔叔，我爸也在哈爾濱，在王崗醫(yī)院，是肝癌晚期，已經(jīng)來一個月了?！?/p>

“是嗎，怎么早沒跟我聯(lián)系？”

“我父親前天才提到你說很想見見你，又沒有你的聯(lián)系電話和通信地址。我是通過李福德那里才知道你的大致方向?！?/p>

他聽到這里，沉默了許久，臉上很悲傷的樣子。他說：“你父親原來身體多好啊，也很開朗，怎么會得這種?。窟@幾天我姐也在住院，走不開，過幾天我去看我的師傅。”

“謝謝你高叔叔！”我非常感激地對他說。

“哦，對了，我在回城的時候，是你父親給我托運的東西，大概花了七八拾塊錢，已經(jīng)好多年了，一直也沒有辦法給你們捎去，今天就還給你吧，回去給你父親帶個好，就說過幾天我去看?！闭f完他從錢包里拿出八十塊錢放在我的前面。我慌忙地對他說：“高叔叔，我今天來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請你有時間，方便的話去看看我父親，因為他想你，又不能親自來看你，如果以后有什么事，請你給我做個主就行了?！?/p>

“不要叫我叔叔了，我比你也大不了幾歲，以后有什么事盡管來找我好了，這些日子也把你折騰夠嗆了?，F(xiàn)在咱們不談別的，好好吃點菜，喝幾杯酒，放松、放松?！?/p>

說實話我好久沒有覺得飯香了，更不要說喝酒了。今天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喝醉它，也許這是一種最好的解脫。我更想吃點菜營養(yǎng)一下自己，因為賣血以后，我總覺得特別地疲倦，特別地疲倦，有時都感到難以支撐眼前的局面了，常常懷疑自己也得了重病，有時感到很恐怖，有時想開了又覺得很欣慰。欣慰的是：大不了與父親同行，在另一個世界我們彼此相伴，也不寂寞。遺憾的是：小小的年齡，人生才剛剛開始，許許多多的美好愿望還未實現(xiàn)，連個女朋友都沒談妥，就這樣離開人間，委實不太甘心。今天高叔叔請客我就痛痛快快地吃一頓，調(diào)整好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好迎接明天新的考驗。父親的病已經(jīng)這樣，以后的事多著呢，我不能倒下，我要堅強地站立著，我現(xiàn)在是父親的精神支柱，我要勇敢地支撐起這片天地，父親的、母親、弟弟妹妹的。和一切困難挑戰(zhàn)，和父親的疾病挑戰(zhàn)，一定要把一個健康的父親帶回去。想到這里，我對高叔叔說：“不好意思我一個多月沒有胃口了，也沒吃過這么好的菜了。

“不用客氣，多吃點，服務(wù)員再點個菜”,高叔叔喊著服務(wù)員。那一天我確實吃的很飽，但是我絕對沒有醉，也不敢醉。告別了高叔叔，懷里揣著那八十塊錢，回到父親的身邊，跟父親講述一天的事情，父親可高興了。

家里的錢終于寄到了。

后來我才知道這一千塊錢，是媽媽千籌萬措，費盡了心思借來的。

這時的我已無心留在醫(yī)院了。手術(shù)沒有錢，醫(yī)生根本沒有將病治好的把握，也沒有其他的治療方法，只是打一些常規(guī)的消炎藥了。同病房的幾位長者，也陸續(xù)地回家了，他們臨走的時候也勸過我讓我?guī)е赣H回家。說在這里白白地往里扔錢，不如回家按那些土方子治一治，也許會更好一些。我也以為他們說得是對的?？墒俏以趺锤赣H說呢？我能說這治不了了，咱們回家吧，在這里白白扔錢，不能，絕對不能！后來我請一位醫(yī)生讓他對父親說：“老閆你的病基本算是好了，現(xiàn)在需要的是療養(yǎng)，我建議你回家療養(yǎng)，吃什么，用什么可能比醫(yī)院更方便一些?！备赣H很高興地說：“我終于可以回家了，真的有點想家了，保安明天咱就回家吧?！蔽艺f：“不著急，明天我領(lǐng)著你到市里面逛逛，來趟哈爾濱也不容易?！备赣H說:“也好！”

父親從來沒到過哈爾濱，這一別恐怕是……，所以我一定要帶父親走走，哪怕是背著他，我也要了卻父親的一個心愿，盡管他沒說。

那一天一大早我和父親就出發(fā)了，人很多，我好不容易攙著父親擠上了車，早已沒有位子，我很抱歉地看了父親一眼，父親也笑了笑表示無所謂?？墒钦玖耸畮追昼姡赣H的額頭就出汗了，疲憊的他在那里頑強地堅持著。我環(huán)顧這車?yán)锏娜?，希望有人能夠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給我的父親讓一個座，可是粗心的人啊，誰也沒有注意到。于是我微笑地向一位小伙子，簡單地說明了一下我父親的情況，他立即站了起來說：“大叔您請坐?！备赣H連聲說：“謝謝小伙子?！蔽乙惨笄诘嘏阒δ?，真心地感激著他。而那個小伙子淡淡地說：“應(yīng)該的，誰都有父母?！?/p>

來到公園，父親的心情好了許多。是被大自然的美景所陶醉，還是被歡笑的人群所感染?？偸切Γ蝗凰韲狄粍?，隨口吐出了一口粘痰。父親立即覺得那個爽啊，我也特別高興，我知道這口粘痰已經(jīng)糊在父親嗓子眼里好久了，終于吐出來了。就在這時一個環(huán)衛(wèi)的老太太飛快地走了過來，不容狡辯，十分熟練地撕下一張罰單，塞到我父親的手里。父親莫名其妙地低頭一看，哈哈地大笑起來“吐口痰，罰五毛錢，哈哈……”父親覺得很有意思。我好久沒有聽到父親這爽朗的笑聲了，我絲毫聽不出這是一個病人的笑聲，為了這一笑我曾經(jīng)做出了多少努力，最終都失敗了?，F(xiàn)在我明白了我失敗的原因：我只是一味地想逗父親笑，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環(huán)境問題：和諧輕松地笑是需要一個寬松的場合，一個良好的氛圍。在醫(yī)院，那白色的恐怖，那痛苦的呻吟，那一聲聲長吁短嘆，那一雙雙憂郁的眼神，那一次次撕心裂肺的嚎叫，猶如層層濃重的烏云，低低地壓下來，壓下來，怎么能讓父親笑起來？今天我的父親笑了，只是因為一張五毛錢的罰單，我太幸福了，我真想擁抱她一下，我真想給她叩幾個頭啊。我第一次大大方方地拿出一塊錢，對她說：“謝謝阿姨，不用找了！”“怪了，別人罰錢，不是強詞奪理，就是罵罵咧咧，這爺倆觸了那根神經(jīng)了，一個哈哈大笑，一個還說謝謝不用找了，好大方啊，這么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享受這個待遇。”

“謝謝阿姨，真的不用找了！我父親的笑聲值100塊。”我嬉皮笑臉地說。

“不行，公事公辦，我老太婆從不多收一分，也絕不少收一分。”阿姨一臉的嚴(yán)肅。

那一天父親總是笑，回去的車上父親還笑了幾次。幾年后回想起父親在公園的笑，才意識到他是用生命在大笑，用大笑在呼喚生命??！

中午，我請父親吃的是水餃，也是父親最想吃的東西了。父親吃得很香，比平時任何一餐都多，那種滿足感洋溢在臉上，笑在心里。吃完餃子，他又像一個孩子祈求大人給他買什么好吃的，或者是買什么好玩的東西時那個樣子，悄悄地對我說：“保安你去問問，看他們能不能給我一碗餃子湯，吃餃子一定要喝一碗餃子湯，才過癮?！薄昂梦胰ソo你要一碗。”我笑嘻嘻地對老板說了，老板一會就端出了一大碗餃子湯。望著父親喝湯時那忘情的神態(tài)，我想笑，我更想哭！這是一個多么會享受生活、熱愛生命的人啊，這是一個拼搏了一輩子的人，現(xiàn)在本該享受生活，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可是……

在決定回家的第三天，我和父親啟程了?；氐郊?，父親有媽媽照顧了，我呼呼地大睡了一覺。休息了一個星期，狠狠地吃了一個星期，農(nóng)村到處都是散養(yǎng)雞，我家就有十幾只，還有一群鴨。我又帶著父親到寶泉嶺第二醫(yī)院了。在這里父親是單間，享受著科級干部的待遇，醫(yī)院里有二姐夫撐著，什么好藥都可以用，這可比哈爾濱強多了，吃的方面有二姐、伯父送，再說心里也踏實了很多很多。

無論怎樣的努力，父親的病還是沒有好轉(zhuǎn)，值得欣慰的是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一直很好，也沒有痛的感覺。有一天，我在報紙上看了一則消息：沈陽一研究所研制了一種世界最先進(jìn)的治癌藥，獲得了什么大獎，臨床效果非常好。我就急忙和姐夫商量，姐夫說：“可以試試?！钡诙煳揖蜕下妨耍缴蜿栁也⒉荒吧?，幾年前我曾到這里買過蒼蠅藥。

我在快到沈陽的時候，與車上的一位乘客交談起來，說明了我來沈陽的目的。他很熟悉這家藥廠，就告訴我下了火車怎么走又怎么走，怕說不清楚，又給我畫了張圖。下了火車我就跑向藥廠，等我到了廠里，各部門已經(jīng)下班了。我哀求門衛(wèi)，哭著講訴父親的病情，請他們想想辦法，救救我的父親，我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個藥了。我想盡快買到藥，我想趕上今晚沈陽回哈爾濱的那趟火車。這時離火車出發(fā)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從藥廠跑到火車站也要半個小時。門衛(wèi)被我的哀求打動了，他打電話把我的事情回報給了廠長，廠長讓銷售經(jīng)理立即解決我買藥的問題，還說不能耽誤我回去的火車，聽完后我真的很感動。拿到藥后離發(fā)車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我抱著藥就好像抱著救命的稻草，仙草、神藥一樣，說聲謝謝，轉(zhuǎn)身就向車站跑去。沖進(jìn)車站還有十幾分鐘，沖進(jìn)車廂還有一分鐘。

……

可是，不管用了什么藥、什么方法，父親的病還是不見好轉(zhuǎn)。我開始意識到有些事情是不可逆轉(zhuǎn)的。就好像看著父親來到河邊，脫下鞋，向深水中一步一步走去：沒過膝蓋，沒過大腿，沒過腰部，沒過肩部……而你只能站在岸邊，大聲地呼喊：回來吧，父親??！父親回來吧！！父親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來，眼神里注滿了留戀、不舍、期待、不甘，可是身不由己，河水沖著他向深水滑去……

將近9月，學(xué)校快開學(xué)了；家里那15頃水稻，是父親的牽掛，父親沒有精力去管了，我作為長子應(yīng)該承擔(dān)這一切。我離開了父親回家了，妹妹秀琴在醫(yī)院照顧父親。

9月23日確切地說1986年9月23日的早上，我突然接到妹妹的電話：“父親去世了?！薄鞍　豢赡堋豢赡堋薄罢娴母缥也或_你，就是昨晚10點發(fā)生的事情！”說完妹妹哭了。

我立刻扔下工作，坐上長途客車，奔向父親！歷時三四個小時趕到二院，沖進(jìn)病房。父親鼻子上塞著棉花，人很安詳?shù)靥稍诖采?。我撲過去抱住父親，緊緊地，緊緊地抱著，生怕被別人搶走。

我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但不相信現(xiàn)在會來?！疤缌耍蝗涣?！”我自言自語地?fù)u著頭。

妹妹說：“昨晚快十點了，父親說他想吃個桃子罐頭，我就在一大堆罐頭里找啊找，父親說找不到就算了，我突然在柜子最里面找到了，笑著對父親說,‘父親就是有口福，想吃的怎么會沒有呢’？我打開罐頭后，父親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吃了兩三個，父親就說‘姑娘你也吃， 很好吃，吃完它，放到明天就不好吃了?！赣H看著我吃了，很高興地說‘姑娘你慢慢吃，我到洗手間去一趟，一會就回來?！乙黄鹑ィ赣H說：‘小女孩子不方便，我沒事的’，說完就自己去了。十來分鐘后，走廊突然‘撲通’一聲，很響，有人摔倒了，我立刻感到不好：‘父親’，喊了一聲我就沖出去了。父親后腦勺著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鼻口往外冒血，我就大聲喊，來人啊，快來人??！醫(yī)生很快就趕來了，搶救無效，父親就這樣走了?！?/p>

父親走了，后事怎么處理？伯父、姐姐、姐夫和我一起商量。他們都建議：父親火葬，回去時，只要抱著骨灰盒就行了，二院離鶴崗的火葬場又很近。

我沒有聽從他們的建議，覺得他們太不近人情了，好好的一個人就這樣燒掉了，不行，絕對不行的！我要帶父親回家，回到290農(nóng)場！

那時候290農(nóng)場，已經(jīng)開始實行火葬了，但土葬也還是可以的。。

我回到三分廠，雇了一個大汽車，帶著三個弟弟去接父親了。

車上先鋪上厚厚的草，草上鋪上被子，父親躺在車中間，上面蓋著被子，像正常睡覺一樣。不同的是四個兒子一人壓住被子的一角，跪在父親的身邊，老五還小就沒讓他來。

臨近9月底的東北已經(jīng)很冷了，我們四個像冰凍在車上一樣，又像四尊雕塑立在父親的身邊，任寒風(fēng)吹拂，我自巋然不動。四雙眼睛緊緊地盯著父親，那時候即使再細(xì)小的微生物也不可能侵?jǐn)_到我的父親！不時的我向父親報告，一路上所經(jīng)過的地方。

“爸爸我們到寶泉嶺了?！?/p>

“爸爸我們到了嘟嚕河了?！?/p>

“爸爸我們到共青農(nóng)場了?！?/p>

“爸爸我們到蘿北縣了。”

……

“爸爸我們到290農(nóng)場了?！?/p>

“爸爸我們到家了?！?/p>

每一次報站，我似乎感到父親都在點頭。

三百多里路，四個小時，跪著的腿早就麻木得沒有知覺，下車的時候我們四個人的腿都站不起來了。

父親回來了，從查出病到他走才僅僅兩個多月。我似乎感到父親已經(jīng)在外漂了好久了，也很累了。今天父親真真切切地回家了，永遠(yuǎn)也不走了。

我立刻趕到農(nóng)場的木材廠，去給父親買棺材。廠里下面的人都不敢做主，我就找到廠長。我要求訂做一口最好的棺材，無論多少錢，只要木材好就行。廠長也很為難，因為他昨天剛剛接到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的通知，不能再做棺材了，要求一律火葬。他還拿出文件給我看，我說：“你就說是前兩天訂的，你也沒辦法，做完這一口，以后就不再做了。你老人家要是還不答應(yīng)，我只有跟您磕頭了?！睆S長猶豫再三，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我。我不知道他是憐愛我的孝順，還是喜歡我堅決的態(tài)度。

第二天下午棺材放到我家門前了，全連隊上了點年紀(jì)的人，及父親生前的朋友都來了。許多老人都摸摸這口棺材，羨慕不已，唏噓自己老時能有這樣一口棺材裝殮足矣。

他們哪里知道這是290農(nóng)場最后一口棺材。

守夜時，兄弟幾個輪流，媽媽坐在父親身邊的時間最長，摸著父親的手，不停地說:“你才53啊，你拍拍屁股走了，不管了，七個孩子我怎么辦啊！，老東西知道你這么不負(fù)責(zé)任，當(dāng)初我才不嫁給你呢！”說完就不停地哭，怎么勸也不走。

夜深了，我冷了，就趕緊給父親掖了掖被子，怕父親也冷。我趴在父親的身邊就好像又回到了醫(yī)院，許多時候不都是依偎在父親的床前睡著的嗎？有時父親會摸著我的頭說：“傻孩子，都27了，還那么單純，啥時候能長大呢？也不趕緊找個媳婦，給我生個孫子?！蔽衣犚娏耍傺b沒聽見。我依傍在父親這座大山旁，心安、神安、情安、人安，好幸福啊。

天上忽然有一顆流星劃過，我問天，那是我的父親嗎？

……

靈柩緩緩地運到墓地，這里是仙人聚集的地方。墓地的位置是我選的，這里最靠近西側(cè)，南邊寬，西邊更寬，父親生前就喜歡寬敞，院大。

當(dāng)棺蓋要砸釘?shù)臅r候，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情緒了，我知道這是真正的生離死別，我再也看不到父親了。前幾天我沒有感覺到父親離開我們，因為父親始終在我身邊。我執(zhí)拗地要再看看我的父親，我的父親?！鞍职?，爸爸，爸爸！我瘋狂地喊著，我想喊醒我的父親,喊醒后領(lǐng)著父親回家，后來我被幾個人拖走了。

父親真的走了，那么徹底地走了。

有時間我就會跑到父親的墳前，跪下來叩幾個頭。頭貼在地上似乎能聽見父親心臟的跳動，癡癡地等待父親再和我聊天。指導(dǎo)我怎么收割水稻，怎么和媽媽一起把弟弟妹妹撫養(yǎng)成人。

我讓父親最不省心的就是沒有給他找個兒媳婦，這一點我真的對不起他。老二都結(jié)婚了，老大還沒有找對象，這在父親傳統(tǒng)的思想里是不能接受的。其實我也談過，沒成；別人也介紹過，也沒成。父親為了鞭策我，把家具都給我打好了：大立柜、梳妝臺、碗柜、飯桌等等。

父親曾說：“保安找對象一定要通過我這一關(guān)。”我嬉皮笑臉地問：“父親考什么題目呢？”父親說：“關(guān)鍵是看她能不能扒苞米，農(nóng)民家的孩子只要能干活就行啊?！焙髞碛幸粋€能扒苞米的姑娘，我卻無緣。在三分場中學(xué)教師隊伍中，我是光棍中的老大，我下面有七八個都沒找對象。把我們校長和書記都愁死了，到處搜尋大一點的女孩子，有一天好不容易在一分場尋到一個女孩子，長相一般，最大的特點就是能干，絕對符合我父親的要求，校長書記也確實想介紹給我，先解決老大難，其他的就可以慢慢來了，不巧的是星期五我先回家了，女孩子又來了，怎么辦？他們當(dāng)機立斷地找到了溫老師，他在我們光棍中排行老四，該著有緣，一見鐘情。我和父親都失去了那次機會，我沒覺得什么遺憾，我爸聽說卻覺得有些惋惜。

想到這里真覺的慚愧，實在對不起父親，不自覺的又叩了幾個頭。

父親我還想說一句對不起。您去世的當(dāng)年，86年底，我的心情很壞，就到寶泉嶺去散心了，意外地遇到了您的兒媳婦——欒春霞。由于您不再擔(dān)任考官一職了，政策就放寬了。春霞實在是不符合您的要求，指望她“扒苞米”養(yǎng)家，我們都得餓死。但她美麗、聰慧、溫文爾雅，我喜歡。第一次我以姑爺?shù)纳矸荩嵵仄涫碌氐剿?，我不知道拿點什么禮物好時，您晚上就托夢給我，讓我到江邊買幾條大魚送過去。第二天我就照您的指示辦了，岳父一家人吃著香噴噴的大魚可開心了，岳母說好多年都沒吃到這樣的魚了。我從心里說：謝謝父親，看來您不是那固執(zhí)的人，只要兒子喜歡，你就會喜歡的，您的在天之靈一直在護(hù)佑我，兒子懂你。后來我到寶泉嶺一中應(yīng)聘，去校長家串門，也是拿著大魚去的，校長非常高興。調(diào)動時，290農(nóng)場不放我，我去教育科長家疏通，還是拿著大魚去的，他放了我。父親您的一個夢，讓我受益匪淺啊。

27年來，我從黑龍江到廣東，又從廣東來到上海，漂泊過，猶豫過，痛苦過，留戀過，思索過，成功過，失敗過，每一次的每一次，我都想向您請教，聆聽您的指點，可是你不再理我了，是因為我長大了嗎，是因為你想培養(yǎng)我獨立嗎？27年來，我有多少自己的心事想向您傾訴啊！

我累了，想依偎在您的膝下，享受有父親的幸福的時候，可是父親你在哪?。?！

27年來我真真切切地體會了“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句話的深刻內(nèi)涵。父親愛吃肉，小的時候就知道，我11歲時就和9歲的二弟保全爭養(yǎng)父母親，老二說他養(yǎng)老，我說我養(yǎng)老。老二說爸爸愛吃肉，我天天做一碗肉，給爸爸吃，我說我天天做三碗紅燒肉，一頓一碗，讓爸爸吃個夠。

父親我現(xiàn)在一天做六碗紅燒肉，經(jīng)濟上都沒有問題了，可是我做了，怎么端給您，又怎么能看著你吃?。?/p>

每年的年三十晚上，我都會將鍋里盛出來的第一碗餃子，第一碗餃子湯和一雙筷子放在陽臺的窗前，然后說：“爸爸過年了，兒子給您拜年了?！贝竽瓿跻皇胀肟甑臅r候，我又會在心里問:“爸爸您吃飽了嗎？餃子湯好喝嗎？餃子好吃嗎？”

……

我不能忘記，也不會忘記您；哪怕這樣的想會讓我再次痛苦，我也愿意去想；哪怕這樣的回憶會影響我一生，我也愿意去回憶。

風(fēng)還是一樣的輕，花還是一樣的飄著淡香，在風(fēng)香中我感覺了父親的存在。我想那一定是您聽到了兒子內(nèi)心的呼喚，來到我的身旁，呵護(hù)我，傾聽我的思念吧。

這篇紀(jì)念父親的文章，我寫了27年，寫寫停停，停停寫寫。細(xì)思原因：豈是一個“情”字了得！是“情”，我無時無刻不在懷念著父親，思念著父親；因情我要寫點東西，回憶父親生命中的點點滴滴，那點點滴滴中浸滿了父親那濃濃的愛，那點點滴滴中讓我懂得了什么是恩，那點點滴滴中讓我懂得了什么是責(zé)任，那點點滴滴中讓我懂得了怎么做人，那點點滴滴中讓我懂得了怎么去教育兒女。又是這個“情”字，未動筆，桌上的信紙已被淚水浸透，我無法寫下去，更多的時候，寫了一部分，就寫不下去了。27年了，我苦熬了這些字句，而這些字句尚不能表達(dá)我對父親思念的十分之一，苦苦思念的淚水，豈是黃浦江能夠盛下！

正傷感時，遠(yuǎn)處飄來了劉和剛的《父親》：“這輩子做你的兒女，我沒有做夠，央求你呀下輩子，還做我的父親，我的老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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