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 回 鄉(xiāng)

一九九四年的春天、我第二次回到闊別了十六年的故鄉(xiāng)——四川通江。這次回鄉(xiāng)，原本先去看看我的啟蒙先生鄧品元。我和他已經(jīng)二十五年沒有相見，所以特想去拜訪。他教過我三年，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的那年他調(diào)回了他的家鄉(xiāng)——通江火炬鄉(xiāng)。聽村里的老輩們講：“鄧先生是文革前期就到元壩支教的、元壩的每一個人都認(rèn)識他；他的人緣特好，走的時候村里去了很多人為他送行?！?/p>

火炬鄉(xiāng)是個什么樣子？我沒有去過，據(jù)說離元壩有好幾百里。那里到處都是丘林，沒有鐵溪那么多的大山，更沒有鐵溪那么多的大江大河…

我剛到通江就在西門大橋的菜市口碰上了堂兄詹安祥，他還是那個不冷不熱的樣子，他的生活習(xí)慣多半是與他大半生在官場有關(guān)。因此、我也就習(xí)慣了他的處事方式。這次見到他，惟獨不同的變化，他的頭上多了許多銀發(fā)。

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我滿以為這種情景對他來說是一種意外，卻沒想他仍象從前的樣子，他走到我面前和我打著招呼；“怎么，不去我家看看你的嫂子還有你的侄子侄女？哦，我打算先回去，過幾天再來看他們。算了吧，天都快黑了，哪里還有去鐵溪的車，就別磨磨蹭蹭啦?！碑吘苟嗄瓴灰?，出于禮貌我買了些禮物一同去了他家。一進(jìn)門嫂子便亮著眼神扯著嗓子：“好你個老三、這些個年你連個信都沒有，小叔的病早好了你知道否？”

我知道，她說的小叔是我的父親詹壽林。父親在本族中是最小的林字輩兒，所以祥字輩的都稱他小叔。我把禮品交給嫂子本打算開溜，沒想?yún)s被安祥哥一把把我按在沙發(fā)上“怎么，你不愿意在咱們家停一晚上？哥，這樣不好吧。”(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看陣勢他不讓我走了，盡管我心里一直在想著那趟開往鐵溪的末班車，但還是不得不像個小學(xué)生乖乖地坐在那里。眼前的這位長兄已經(jīng)走完了他人生最后的輝煌，他從一個教員到中學(xué)校長，再從教育局局長的位子走到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局長的位子，這一路風(fēng)風(fēng)雨雨幾十年。如今的他終于停下匆匆地腳步……

窗外的夕陽輕吻著晚霞，它偷偷地從玻窗外直射進(jìn)了有些悶熱的房里。小城里的鐘樓響起了清脆的鐘聲，我一抬頭時鐘已是晚上的七時，堂兄的三個孩子嘻嘻哈哈地回家了。他們一見我，都喜出望外地向我圍了過來。多年不見，大家都很親熱，嫂子特地做了我愛吃的紅燒小魚、還有竹絲肉，在晚霞的輝映中我們圍著大圓桌一邊晚餐，一邊談著各自的家事與工作。晚飯后，我沒法回家了，于是先去定了賓館。這一夜我失眠了，直到東方露出了魚肚白我也沒有合上一下眼。天終于亮了，大通江的街頭再次恢復(fù)了昔日的繁景。

我趕緊去往長途車站，乘上了開往鐵溪的第一班客車?？蛙囘€是沿著大通江的岸邊一路北上，大約走了兩個小時，那熟悉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便進(jìn)入了眼簾?？蛙囋阼F溪鄉(xiāng)政府的大門前橋頭北停下，一下車，便碰上了很多年不見的戰(zhàn)友李志平。他興奮地叫住我，一邊寒暄著，一邊把我拉進(jìn)了鄉(xiāng)政府。我在他的辦公室里坐了下來，我們聊了一會，便去橋頭的一家小飯館共進(jìn)早餐……

高高的山巒，青青的山峽，涓涓的大通江，那一片片翠綠的竹海，還有那一片又一片稻花飄香的梯田，是那么的熟悉。長長的山峽里，我看到了鄉(xiāng)親們正在田間地頭忙碌，山歌和秧歌不時遠(yuǎn)遠(yuǎn)傳來，遠(yuǎn)遠(yuǎn)地離去。小鳥在林中歡快地高唱著，通向家中的七十二道河流早已春潮滾滾。多年不走山路了，兩腿到底有些不聽使喚，五十里的羊腸小道竟走了三個小時。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了那幢似曾熟悉的青青瓦房，它就是我曾經(jīng)生活過十六年的那個家。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我便看到了母親在田間。于是我大聲的喊著，媽媽……

十六年了，母親依然還是那么健壯，她一絲不茍地守護(hù)著那個我早已陌生了的家。望著母親的背影，我一路小跑著過去，正在勞動的母親猛一抬頭，十六年來、她那期盼的目光在金色的陽光中和我相遇。母親久久地望著我，她什么也沒說，就那么默默地望著我。那滾燙的淚從她那蒼老的眼圈里流出，母親從清香的稻田中走了出來，她緊緊地抱著我：“三伢子，都十六年啦！你可知道娘有多么地想你呀?！?/p>

母親拉著我的手，我們一同回到家中。父親的病真的好了，他正在灶邊做著午飯。他興奮地抓著我的手說：“老三，你還知道有個家呀？你呀、差點就見不上我了?！蓖赣H又驚又喜的樣子，還有他那蒼老的面孔，我的心一陣陣酸楚起來，面對著兩位闊別了十六年的老人，我無地自容……

此時此刻，我才真正懂得了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兩個長兄早已去了南方，留下了他們的妻兒，大侄女和三個侄子也都長大了，聽母親講:他們都在村上的小學(xué)念書。大哥發(fā)祥一家還住在以前分的老屋里，大嫂也蒼老了許多，二嫂還像從前那個樣子。她總是一驚一咋地對我說：“回來干嗎，別回呀！”

二哥東祥早已蓋了新房，看上去一家的日子過得還挺好。大妹子芝祥三年前就出了嫁，嫁的地方離家足有四百多里，到底過得怎么樣，我無從可知……

回到故鄉(xiāng)終于找到了家的感覺，那年我的假期是三個月，呆了幾天便決定去拜訪我的先生鄧品元，在通江地圖上找到了火炬鄉(xiāng)那個不顯眼的地方。從鐵溪乘車還是沿著江岸一路南下，過了通江城再往西行，六個小時后火炬終于到了?；鹁嬲娴母鷤髡f中一樣，到處是丘林，梯田。那一層又一層的梯田盤旋在每一個小小的山巒上。村莊很有規(guī)律地分布在山間，在鄉(xiāng)政府我打聽到了鄧先生的那個村子。

鄉(xiāng)上一位民政干事給我當(dāng)了向?qū)?，走了一個小時，我和鄧先生終于見面了。鄧先生早已把我忘了，他蒼老了許多。當(dāng)我向他說起25年前元壩那個叫他“鄧觖穹”的小子時，他那深凹的眼睛突然一亮“啊 ！你就是那個小子吧！”他緊緊地拉住我的手說：“走、到我的書房說話去?！?/p>

師生相逢格外親切，那天我們聊了一天，全家人都圍著我這個遠(yuǎn)到的稀客。鄧先生早已退休了，三個兒子兩個女，他的兒子們都安了家，兩個女兒也都快出嫁了。一家十幾口人全都在先生的號令下聚在了一塊，就像過年一樣整整地?zé)狒[了三天。

在那三天里先生都很興奮，他對我說：“孩子，我很想再回元壩去看看，元壩是我這一生的第二個家；20多年啦，你還記得我這個曾經(jīng)打過你的先生，真是難得?。∧阍谲婈犨€好嗎？”我說：“老師，我已不在軍隊了，現(xiàn)在在山西的一家省報社當(dāng)采編?！毕壬坪跏呛苷J(rèn)真地端詳著我，“孩子，真的當(dāng)采編啦？”

我掏出了證件，他看了許久，許久，“?。∧氵@孩子?。∥覜]白打你，有出息，有出息！”師母和師兄妹們也都高興得像過年一樣，大家待我像一家人。三天里我們哪兒也沒去。大家樂得像一群沒有成年的孩子，每個人都是那么無拘無束地談?wù)撝髯缘娜松叛?，還有各自的喜怒哀樂。

告別先生的那天，一向晴朗的天空下起了綿綿細(xì)雨，先生一家把我送出了村莊，他們就那么站在風(fēng)雨中不停地向我揮手。我回頭看著他們、心里突然一陣酸楚起來……

回到通江后，我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大妹芝祥家，芝祥嫁的地方也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她家的門前也有一條波滔滾滾的大江，妹夫是個忠厚的農(nóng)稼青年，長得挺帥。他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孩子，小孩還沒有滿月，一家的日子雖然過得有些清苦，但李家這個大家族都挺團(tuán)結(jié)，在村里的人緣也不錯。

見到芝祥后，她哭啦，她對我說：“三哥，我沒有聽老人的話，自己把自己嫁了，娘現(xiàn)在還好嗎？”我說：“妹子，你就放心吧！娘好著呢？她就是有些想你。你做得對，婚姻的自主權(quán)是你的，哥嫂們的態(tài)度也不是都對嘛，你這個家會好起來的，小李人不錯，你得好好珍惜。”

芝祥比過去懂事多了，也比未出嫁前靚麗了許多，在大妹芝祥家呆了一天，我和二妹群祥便向他們告別了……

本來假期還有一個月，可這時元壩的這個家發(fā)生了一件讓我不得不離開的事情。一天，我的大侄生病了，在看了兩次醫(yī)生后都一直不好。大嫂不知聽了誰的鼓動，竟然不聽我的再三勸告信神了。這讓我有些無法接受，我滿以為她是說著玩的，沒想到她真的把神人請了來。

李楊生一個大字不識的石匠，他竟然成了當(dāng)?shù)赜忻纳裣?，這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李楊生這個人在我們村過去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文化大革命期間學(xué)了石匠活。他的家離我們家足有十幾里地，雖說同在一個村里但卻很少見面。沒想十幾年后的他居然成了神仙，這實在令我很詫異。那天晚上大嫂把他請到了家里，他念了一晚上的咒，也不見大侄的病有什么好轉(zhuǎn)。

令我憤怒的是：這李楊生竟當(dāng)著我的面說我的返鄉(xiāng)竟然成了大侄子的災(zāi)星，他還說我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克星。他的說法終于惹惱了我，那時候我也年輕氣盛，一氣之下，我把這個嫂子最信任的神仙趕走了。我的舉動激怒了大嫂，為了化解家中的氣氛，我讓步了，在家我僅待了整整的六十八天。

離家的那天天還沒亮，我告別了我的父母，還有二妹和兩個弟弟。這年回鄉(xiāng)我?guī)Я藘扇f五千元，兩個月里我先后去看望了我童年時的幾個先生，還有兒時要好的同學(xué)及戰(zhàn)友。當(dāng)我離別時，已是身無分文。到了通江，我在一個戰(zhàn)友處借了50元乘上了開往山西太原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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