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雁的故鄉(xiāng)
大草原,這里沒有方向,只有天地。
站在這片土地上,仿佛宇宙之間除了天和地,就只有了我和風(fēng)。這是希拉穆仁,離開呼和浩特已有數(shù)小時了,此刻,嘴唇上有一絲失水,我已明顯感覺到臉上的干燥,與江南的溫潤全然不同,縱然在最濕潤的季節(jié),這里依然如此干燥。已經(jīng)深入到了草原的中心,開始還有些路,后來路基也不可辨,沒有建筑,沒有樹木,沒有山脈,四周是一樣的平坦,分不淸東西南北,憑著直覺往前開,太陽就是指引方向的向?qū)В敝淋囃T谝粋€小山丘前。遠遠望去,山丘上飄著五色的經(jīng)幡,那一定是敖包的所在。
離開車的那一剎那,心情異樣地歡快。已經(jīng)是八月了,下過幾場雨,淺草仍不能沒及腳面,倒是點綴在綠色間那些不知名的小黃花,讓這里充滿了生命的喜悅。遠處是數(shù)排蒙古包,就象白云一般,漂浮在綠色的海洋里。蒙古包的旁邊,還有一眼小小的池塘,這便是我停留下來的原因。捧著池水洗把臉,又喝上一小口水,然后,躺在草地上,深深地吸上一大口空氣,閉上眼,任憑風(fēng)拂過我的面頰,似乎一切都可以放松下來。藍天、白云、綠草和羊群,這是高原上最美好的季節(jié)。
在江南的時候,每每思及草原,印象中總是藍天白云,一望無際的綠草,就象是海洋般的寬廣。然而,到達草原后,卻感到草原雖然廣闊,但似乎不能給我以精神的倚靠。也許是農(nóng)耕文明在我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總希望所居住的地方,最好是北有靠山,南有碧水,如同風(fēng)水學(xué)中所示的那樣。即便自己在城市里也未必能做到如此,但在精神世界里,依然對這樣的格局有莫名的好感。然而在這草原上,一望無際的平坦,似乎四面八方都是一樣的,偶爾見到一處山丘,一條小河,便是十分的欣喜。在這天地之間,風(fēng)水已無意義,只有每天升起的太陽和眼前的一碧池水,才是與生活休戚相關(guān)的。有了這水,才有了這草,才有了牛羊,才有了生活。于是,這水就是家鄉(xiāng)。
在內(nèi)蒙,說到水,無論如何也繞不開呼倫湖。那是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明珠,一個如同青海湖般廣大無垠、孕育出內(nèi)蒙古最美麗牧場的淡水湖。我造訪呼倫湖的時候,天氣已經(jīng)有些涼意,從海拉爾驅(qū)車向西,一路上是遼闊的大草原,草色已漸漸泛黃,有些地方的草象莊稼一樣被收割起來,堆成草垛,以備冬季的飼料。草原也象南方的農(nóng)田一樣,被柵欄圍成一塊一塊。這不是我心中的草原,于是我便不肯停留,生怕這樣精細化管理的草原,會毀了草原在我心中的印象。好在遠遠望去,這草地、這白云、這天際依然是那么遼闊。
直到遇見了羊群,我才叫停車。終于可以輕松地在沒及小腿的牧草中徜徉了,微風(fēng)吹過,牧草不約而同地向著一個方向搖擺,然后又相約著搖回來,如同波浪般充滿了節(jié)奏,那是舒緩的慢板。在這搖籃曲一般的意境中,羊群也似乎非常地悠閑,慢慢地向著遠處移動,它們的身影在草間時隱時現(xiàn),還可以不時隱約聽見牛羊的叫聲。明明知道這里不是陰山腳下,心中卻總有一種身在敕勒川的感覺,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這才是真正的呼倫貝爾,我心中的大草原。只有這樣的草原,才配得上呼倫湖的廣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站在呼倫湖前,風(fēng)似乎也安靜了,只把寧靜的湖面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湖畔是浸入水中的牧草,在陽光下,竟如南方的沼澤地一般閃著魚鱗般的波紋,我不禁懷疑,這里是不是我曾經(jīng)泛舟的騰沖北海濕地。其實我知道,這里當然不是南方的濕地,這一片最豐美的水草地,是蒙古部的發(fā)源地,成吉思汗的故鄉(xiāng)。
說起成吉思汗,最初的概念居然來自于金庸的《射雕英雄傳》。那時候,借到這樣的“閑書”是很困難的,從鄰居的書桌上飛快地瀏覽一遍,又憑著記憶到女同學(xué)那里去販賣,借此也收獲了若干女粉絲。在印象中,成吉思汗的騎兵似乎從來也不知疲倦,金戈森森,馬蹄聲聲,一路向西,直趨萬里,相繼攻下了西夏、花剌子模,數(shù)十年間席卷整個歐亞大陸,從東到西,相距萬里之遙,似乎一旦走出去了,就不可能再回到故鄉(xiāng)。在當時的條件下,一別之后從此無法回到故鄉(xiāng),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與之相對應(yīng)的,蒙古族的繼承制也與漢族的不同,不是由長子來繼承宗產(chǎn),而是讓幼子來“守灶”。我由是以為,游牧民族是沒有故鄉(xiāng)觀念的,至少,沒有漢族這樣濃濃的鄉(xiāng)愁。
作為農(nóng)耕民族,漢民族的心底里始終隱藏著葉落歸根的念想。對于農(nóng)耕民族而言,土地就是生存的根本,在這塊土地上生,在這塊土地上死,還要將這塊土地傳之子孫后代。所以,漢民族的故鄉(xiāng)就是不一樣的親切,在每一個漢人的血管里,總有一股鄉(xiāng)愁,就是這鄉(xiāng)愁,將游子與父親母親緊緊地連接在一起,變成了血脈和經(jīng)絡(luò)。難怪,蘇武在北海牧羊十九載,只要有一絲希望,總要回到故鄉(xiāng)去,曹操也要想方設(shè)法把蔡文姬迎回。對漢民族而言,故鄉(xiāng)就是迦南地,是流著奶和蜜的地方。就像猶太人,無論是在巴比倫,還是在埃及,總要回到祖先的土地。所以,余光中的一首《鄉(xiāng)愁》,撥動了多少人的心弦,這與其說是余光中的鄉(xiāng)愁,不如說是漢民族的鄉(xiāng)愁。
其實,席慕容也有一首《鄉(xiāng)愁》。中學(xué)時代,喜歡上了席慕容的詩,那一首《鄉(xiāng)愁》,至今依然記憶猶新。
故鄉(xiāng)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
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
故鄉(xiāng)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地悵惘,
仿佛霧里的揮手別離。
別離后,
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
永不老去。
我曾經(jīng)陶醉于余光中的《鄉(xiāng)愁》,似乎心弦被濃濃的憂愁所撥動,卻不曾想,作為蒙古族的席慕容,亦有如此濃烈的鄉(xiāng)愁。然而,我卻以為,經(jīng)歷了童年的流離,遠在臺灣的她象余光中一樣,對故鄉(xiāng)有著不一般的牽掛。而蒙古族作為一個游牧民族,不可能像漢族一樣,從世代耕種的土地上生長出深深的鄉(xiāng)愁。直至在巴彥淖爾的一個噶查,蒙古包前,一位老人拉著馬頭琴唱起長調(diào),雖然我聽不懂他的蒙語,但對曲調(diào)卻是相當?shù)氖煜?。隨著悠揚的琴聲,我不由得跟著馬頭琴的旋律輕聲地哼唱。
鴻雁,
天空上,對對排成行。
江水長,秋草黃,
草原上琴聲憂傷。
鴻雁,
向南方,飛過蘆葦蕩。
天蒼茫,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鄉(xiāng)。
天蒼茫,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鄉(xiāng)。
鴻雁,
北歸還,帶上我的思念。
歌聲遠,琴聲顫,
草原上春意暖。
鴻雁
向蒼天,天空有多遙遠?
酒喝干,再斟滿,
今夜不醉不還。
酒喝干,再斟滿,
今夜不醉不還。
在這歌聲中,心不禁安靜下來,好像也隨著這北歸的鴻雁飛回到家鄉(xiāng)。原來,這草原民族不是沒有對故鄉(xiāng)的牽掛,不是沒有鄉(xiāng)愁,只是,這鄉(xiāng)愁埋在心底,似乎湮沒在蔓蔓綠草之下,只有馬頭琴的琴弦才能將其喚醒。看來,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故鄉(xiāng),無論是農(nóng)耕民族,還是草原民族;無論是華人,還是猶太人,心里都有一份濃濃的鄉(xiāng)愁。這鄉(xiāng)愁如同醇酒,品味之后,就無法忘懷,隨著時間的推移,留在心中的滋味會越來越濃郁,越來越甘醇,年齡越大,反而愈加清晰,直至陶醉其中,無法自拔。
故鄉(xiāng),就是兒時生活的地方。我的故鄉(xiāng),有熟悉的馬頭墻、鋪滿石板的大院子和沿口磨出了繩痕的老井,有狹窄的巷子、沾滿綠苔的房舍和黑漆油亮的木門,有門外清清的小河、高高的青石河埠頭和放在屋檐下承接天水的大水缸,還有淅淅瀝瀝的江南小雨,這就是刻畫了我的童年、少年時代的故鄉(xiāng)。
后來,在機器的喧囂中,透過四方的屋檐,不遠處的天空出現(xiàn)了高層建筑,然后,小巷變成大路,記憶中曾經(jīng)曲折綿長的巷子,變成了一段寬闊的馬路。后來,小河也不見了,高高的青石河埠頭大半被埋進了土里,只剩下淺淺的一截還高出馬路,成了人行道的一部分。再后來,沒有了粉墻黛瓦,留在心里的似乎只有吳冠中的雙燕。
于是,故鄉(xiāng)就成了心中的家園,在那里,有父母的身影,有童年的嬉戲和哭鬧,有小伙伴相互追逐的腳步,有夏夜里躺在竹床上仰望星空中漸漸響起的鼾聲。在心里的故鄉(xiāng),安放了親情,安放了童年的友誼,還安放著少年心中的那個她隨風(fēng)飄起的黑色長發(fā)。
我心中的故鄉(xiāng),如同這草原般廣闊無垠,可以寄放下游子全部的行囊和思緒。當我站在大草原的時候,讓我感動的,不是這穹廬般的藍天,不是這蒼茫的大地,不是這萋萋的芳草,不是這若隱若現(xiàn)的牛羊。讓我感動的,是天上飛過的鴻雁,是嗚咽的馬頭琴聲,是深埋在我心底的那股深深的鄉(xiāng)愁。即便故鄉(xiāng)過去的影子已經(jīng)消失,甚至在地理上都無法尋覓,但依然會在心底留有一片故鄉(xiāng)。有了這一片故鄉(xiāng),無論我們走到那里,心中總會跟隨著一排鴻雁,向著遙遠的南方飛去,一直飛到心里的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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