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汗工廠---廣州印象之一百一十六
一
為了完成一份國外的訂單,廠里已經(jīng)半個多月沒有放過休,每天晚上還要拖到夜間十點。工人們都搞疲了,次品率顯著上升。最讓廠長劉大力擔心的事,是發(fā)生機損人傷的事故。越是怕鬼越有鬼,他剛進辦公室喝了一口水,還沒來得及咽下,徒弟鄭浩敏闖進來了,告訴他車工小海給車床把手絞了。離開車間不到十分鐘,就出了大事,他心頭一急,茶水嗆到氣管,滿臉通紅地邊咳嗽邊往出事地點跑去。
車間里很安靜,所有的機床都關了,操作工都圍在出事的車床旁邊。小海斜靠著兩個師傅身上。一只右胳膊成了麻花狀,血肉模糊,手掌被舊衣服裹著,看不到傷害程度。稚氣未除的臉色蒼白,眉頭擰緊了,不知是麻木了,還是忍耐力特強,硬是沒叫一聲痛。
還愣著干什么,去兩個人送他趕到醫(yī)院,其他人照常工作。劉大力指派了兩名男工,又點著一名女工說,你也去吧,女孩子心細一些,看差點什么,先找出納拿錢。其他人照常工作,還愣著干什么?
工友們仿佛沒有聽見,沉默地目送小海一行出門上車,臉上的表情卻非常生動,既有對出事少年的痛惜,也有對自身安危的擔憂。在這個廠里,設備老化,加班不斷,每年都要出幾起事故。特別是剛出事故的CA6140十五號老車床,早應該平車大修了,劉廠長幾次向董事長反映,都被否定了。董事長謝祥發(fā)是他的小徒弟,把師傅請來,就為了從生產(chǎn)這一塊脫身,好集中精力主抓業(yè)務。但費錢耗時的事情,師傅還是得請示徒弟,畢竟這個廠徒弟才是大老板,還有其他幾個董事,自己不過是個打工的,不能喧賓奪主。謝董對師傅很是尊重,即使不同意,說話也比較婉轉(zhuǎn)。
當時謝總聽師傅說,別只想錢,搞好大修,既能提高質(zhì)量,也能保障安全,就沉吟道:師傅,您看現(xiàn)在泰國的貨急著要,是不是等到秋涼了,再組織人馬平車?您老放心,我也是從國營大廠出來的,知道設備保養(yǎng)的重要性。老劉有種挫敗感,悶悶離開董事長辦公室。平車是比大修更徹底的大修,任何設備到了規(guī)定的時間,不論是否有問題,都要把它坼散成零件,保養(yǎng)或更換后重新安裝。耗工費錢,許多廠家取消了這一做法,甚至在百度上也查不到平車這個詞了。想要斤斤計較的私企老板向大國企的設備管理看齊,確實是強人所難。(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他每日花許多時間流連在十五號車床旁,揪心地傾聽它的略帶沙啞的蜂鳴聲,小心翼翼查看它的導軌面磨損狀況,生怕它心懷不滿噬人。沒想到,它還是露出了猙獰的面孔咬了一口。這一口,把一個花季少年的美夢咬碎了,讓世界又添上了一處殘疾。此時,面對沉默不語的職工,他像陷入一片松軟的沙灘,腳下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他拿不出廠長的威嚴,強令工人們恢復生產(chǎn)。就是平常,他也是把這些工人當成自己的子弟一樣愛護有加。何況今天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他更不可能重言重語火上澆油了。他只好無力地搖手,要大家散了。
還虧得大徒弟鄭浩閔給師傅解圍,他推攘著工友說,開機去。晚上下班了再去看小海,都是拿計件工資的,不開機,一家老小吃什么?鄭浩閔為人老實,老廠倒閉后賣過肉、倒過西瓜,都虧了。師弟幾次相邀,他總是揚著脖子說,不去不去,你小子心眼不正,坑蒙拐騙無所不為,我跟你做不來。實際上,八年前他還是去過一次,做了不到三個月就回去了。五年前師弟來請師傅,一道去他家辭行,看見他一家三口就著咸菜喝稀飯,兩人的眼淚都流出來了,硬是把他拖到南方。一路上,他還在說,我去可以,其他事不找我,我就開刨床。他的話少,推開的幾個人又都是沒有成家的小青工。一個小屁孩嘟噥道,我沒有一家老小,只給我多留點休息就行了。
劉廠長聽見了,轉(zhuǎn)愁為笑,上去摸了一下他的圓腦袋說,青仔,你還小嗎,二十多了。不多存幾個錢,在你們鄉(xiāng)下也找不到媳婦。
我沒有休息,不能陪未來的媳婦,只能眼睜睜地看別人陪她,陪到別人家里。圓腦袋側過頭,不滿地說。
你小子沒用。你只能回家去。要你媽媽找個媒婆。男耕女織。工友們紛紛善意的開著玩笑。
一鍋稠湯里兌了一大瓢水,濃濃的不滿氣氛被稀釋了,還冒出來咕咕的笑聲。踏踏的腳步零零落落響起,散向?qū)挸ㄜ囬g的四方。不一會兒,鄭浩閔的十七號刨床率先響起,隨之臨近的十八號鏜床應聲而和,其它機床也陸續(xù)加入了機械大合唱,車間里再度活躍起來。
二
晚上不加班,這是劉廠長第一次自作主張。不是他不尊重謝總,而是幾次出車間張望,辦公樓前的空場上,只停放著兩輛大貨車,謝總的紫色寶馬踩著清晨的露水撒歡去了,日暮也不肯回欄。持續(xù)半個多月沒有放過假,而且每天加班到晚上十點,熬得死鐵人。老劉沒有直接的生產(chǎn)任務,還能進辦公室坐坐,也感到吃不消了。這些工人,絕大多數(shù)是他從各地技校里接來的孩子,在這高強度的勞作下日漸消瘦,他的心既疼且又不安。
他今天不想到醫(yī)院看傷員,今晚看小海的工友會很多。何況,他還想先給謝總通氣,生產(chǎn)就這么不分日夜地連軸轉(zhuǎn),拖也要拖死人,質(zhì)量也沒有保障。于是,他吩咐鄭浩閔先到食堂炒了幾個菜,獨自又去總裝車間前后檢查了一遍,最后望了一眼停車場,才到大吊扇下的桌子旁坐下。兩人邊喝邊等謝總。大徒弟比他小不了幾天,是八十年代初,廠委書記硬塞給他的。那時,他是新長征突擊手,紅遍天下。廠委書記愛才,非得要他做師傅帶徒弟,交給他一個剛轉(zhuǎn)業(yè)的小伙子,只比他小兩歲。談起往事,兩人不勝唏噓。
那個廠在萬壽塔下,叫老紗廠,黃金十年的產(chǎn)物,隨國民政府西遷過四川。在長江中游的沙市廠礦中,滿臉滄桑,出官出勞模,他的師傅就當過周總理的座上客。因為年輕愛俏,用車間里遍地都是的銀焊條做了個鑰匙扣,就一輩子做不成李瑞環(huán)了。技術沒話說,做出的成品出國全都是免檢。他是師傅的嫡傳弟子,車鉗刨焊樣樣精通。鄭浩敏是他的大弟子,卻不是科班出身,反應能力不足,工作倒是認真負責。至于謝總這個小弟子,進廠就遇到砸錠限產(chǎn)、減員增效,沒干兩年,就辦了停薪留職手續(xù),跑到南方了。這個手續(xù)實際上白辦了,不到三年,包袱過重的老紗廠,成為那個城市第一個倒閉的大型國企。
撫今追昔,惆悵里也有自豪。老劉指著徒弟的臉說,多少人想進廠進不去,你們復員軍人也是立功受獎了,才有資格進廠搞保衛(wèi)、當后勤。都是防化兵,初來時一個個身體好棒,哎,不到五十歲就飛快地垮了,我的那些朋友幾乎沒有活到退休年齡的。你小子運氣好,快到五十了,還像年輕人一樣。
他們是第一批到羅布泊的。我們?nèi)r,裝備就過了關,基本上不受輻射的影響了。鄭浩敏笑了笑,不愿再扯那些,嘆息了一聲:我們那批人病了傷了還有個單位依靠,現(xiàn)在這些打工者出了事,誰能負責呀。上次我到這里跟他幫忙,一個工友的手指被機床切斷了兩根,這小子就賠了七千多塊錢,把人家開了。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才一氣之下回沙市。小海的胳膊如果救不了,以后他的人生道路怎么走下去?
老劉考慮了一下,才說,現(xiàn)在都買了五險一金。
鄭浩敏悶頭喝了半杯酒,抬頭望著師傅說,不是所有人都買了,不愿意買的,工資表上每月多加三百元錢。他們那一批技校生,只有兩個人買了。不過即使交了五險一金,也不能管到今后,今后不能做事了找誰?這小子瞞著您了,拿您當槍使。小海家窮,想錢想瘋了。但您也不該在他發(fā)燒生病了,還讓他上班加班,您這是在為虎作倀。
老劉聽了很氣憤,斟滿了足足有二兩的杯酒,一口抽干,然后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紅著眼盯著他看了半天,才站起來拉著他的肩膀。小海帶病工作,我不知道。不過這么長時間沒有休息,還每天加班。我是受人利用啦,只想著完成合同,給班組長壓任務,鐵人也要熬成豆腐渣。走,看這小子回來沒有?
食堂前的路燈發(fā)出清冽的光芒,投射到兩個搖搖晃晃的身影上。一團黑霧般的蚊蟲上下翻飛,隨之酒氣熏天的兩人穿過倉庫旁的橫巷,移到了寬敞的辦公樓前停車場上。然而,師徒倆失望了,那輛寶馬還在外面玩耍。謝總沒有回廠,有可能直接回家了,也有可能還在哪個娛樂場所現(xiàn)場辦公。手機打不通,打他家里的電話,又怕不太熟悉的董事長夫人醋海翻波,刨根問底,影響了他的家庭和睦。
三
是夜一場豪雨,把近來熱得冒煙的珠三角淋了個透。久違的涼意穿越了密密實實的樓群,鉆進了平常根本不起任何作用的窗子,溜進出租房里,蹬腿伸腰逗留了一夜。在怡人的室溫中,人特別容易入眠。躺在床上的老劉,卻睜著眼睛數(shù)著雨點,床下煙灰缸里,海綿煙頭已經(jīng)塞得冒了尖。隔壁大徒弟的房間,斷斷續(xù)續(xù)的鼾聲,攪得他心神不寧。直到天將亮時,才有一陣倦意襲來。剛打一個頓,睜開眼,按開手機一看快八點了。這里的出租房不能看天色,二十四小時都是漆黑一片。
鄭浩敏早走了。他管著車間的鑰匙,每天都要提前開門。老劉趕緊漱洗完畢,下樓買了兩根油條,邊吃邊往廠里健步走去。好在不遠,十分鐘就能到達。每天走到臨近廠門的不知名公園邊上,熟悉而親切的機床聲總能隱隱約約傳來,像昂奮的鼓點,催人向前。今天卻聽不到了,涌入耳膜的是嘈雜的人聲。他轉(zhuǎn)進廠門,發(fā)現(xiàn)風度翩翩的謝總被群情沸騰的工人圍在紫色寶馬旁,眼角一塊烏青,狼狽不堪。鄭浩敏張開雙臂,像老母雞一樣護著小師弟。穿制服的兩個保安也坐在地上,沒人理睬他們。辦公樓的窗口內(nèi),閃動著一副眼鏡的光澤,那是另一個董事的身影。
劉大力向前擠去,大伙見是備受尊重的老廠長,也主動讓開了一條路。他到了謝總身旁,轉(zhuǎn)身面向人聲鼎沸的工人喊道。我是廠長,你們有事向我反映不行嗎,非得要鬧出群體事件?
人群中有個聲音壓過了嘈雜聲,是那個機靈的青仔。老廠長,我們敬重您,您沒有任務,每天都跟我們一道累得滿頭大汗,但您不能做主,說句不好聽的您莫見怪,您不過是個傀儡。
他略顯尷尬,不快的神色一閃而過,依然不疾不徐勸導大家:有事可以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商討,不要采取過激手段。我剛才聽到了大家的議論,無外乎關注小海的治療和今后的出路。當著謝總的面,我負責地告訴大家,無論多少治療費廠里都出了,傷好后回廠干些力所能及的事,絕不會辭退。還有什么要求,就跟我到會議室坐下談,行嗎?
謝總張開口想說話,被鄭浩敏一聲低吼,你還嫌不亂嗎?讓師傅解決。
會議室就不去了,我們還有一個要求,今后不要這么無止境的加班加點。還是青仔的聲音,不過附和的人不多了,顯然這是一個擋人財路的主意,不是所有人都贊同的。
劉廠長略思片刻,一錘定音。行,今后不搞強制性加班。大家還有什么事?沒有就散了。正說著,廠門外傳來警笛聲,一輛警車呼叫著駛向廠區(qū),正準備散去的工人們有的出現(xiàn)了畏懼之色,更多的人顯示出了憤懣,反而收住了離開的腳步,如刀子一樣凌厲的目光投向場子中央。劉大力也回頭看著謝總,眼光在征詢,更是責備。鄭浩敏忙為小師弟解釋,不是謝總報的警,邊說邊往樓上望了一眼。劉大力明白了,肯定是驚慌失措的那個董事多事了。他對大徒弟說,你把謝總扶回辦公室。又走到剛從地上站起來的保衛(wèi)科長面前,給他彈彈袖子上的灰塵,不容回絕地說,你去,把他們打發(fā)走。我們開個現(xiàn)場會驚動公安干嘛?你知道怎么說,他們不走,你就走,不要回來了。
回頭,面向遲疑不決的工人們,劉大力放出了洪亮的嗓門,少有的顯示出廠長的威風。今天的現(xiàn)場會就開到這里了,大家回去后一定要注重安全。人群發(fā)出了會心的笑聲,紛紛向各個車間散去。說完,轉(zhuǎn)身走向廠門口,向正在訓斥保衛(wèi)科長的王警長熱情地揚手。王警長啼笑皆非地望著他說,劉廠長,你也不該這么使喚人吧。既然沒事,我們走了。現(xiàn)在維穩(wěn)的事情太多了,稍有疏忽,我這就掉了。他朝自己的頭上一指,不知是說帽子,還是說腦袋。
不過,在公安局的備忘錄里,幾天后還是詳盡地記下了此事經(jīng)過,稱之為機械廠事件。
四
董事長辦公室布置得富麗堂皇。橘黃色的法國馬賽克貼滿墻面,意大利吊燈垂在房頂,英國金絲絨窗簾像貴婦的頭發(fā)拽地嫵媚動人。坐在寬大的真皮老板椅上,可以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到裊娜娉婷的小蠻腰。不過只能看到頭頂一部分風姿,頸項以下的萬種風情都被層層疊疊的高樓大廈遮住了。剛來的時候,劉大力拍著黃花梨老板桌說,太奢侈、太招搖、太不該。謝總笑笑未答。不久一個澳大利亞客商來訪,在這個辦公室轉(zhuǎn)了一圈,二話不說簽下一份大單,老劉才明白商界人靠衣裝佛靠金裝的硬道理。
謝總揮手請出了端茶倒水的廠辦主任,那個董事也知趣的離開了。師徒三人在窗口沙發(fā)上對面坐下了,開始談論起近來的事情。老劉怕大徒弟太不給謝總的面子,預先說好,誰也不得冒火說氣話??砂褵熗捕伦×?,煙就會從四面八方冒出來。謝總先是感激師兄,到底是大哥,危急時死死護著小弟。
大師兄說什么危險,你如果不是兩句話把人說惱火,誰會對你推推攘攘,你的眼角是自己在樹上撞的。倒是保衛(wèi)科那個新來的,為護你被打得鼻青臉腫,腿也受了傷,你要好好地感謝人家。
他說的什么話激怒了大家?老劉的眼光在兩個徒弟間梭巡。
他說,他不管,有負責的廠長。還說,有以前的規(guī)章。他把責任推給您,誰都知道您也是打工的。以前的規(guī)定是賠一筆錢,殘疾工人的今后毫無保障。血汗工廠、為富不仁,每分錢上都沾滿了血腥氣。
謝總不服,他辯解道,我都是按國家規(guī)定的標準賠償,從不克扣工人。不能開動機床的,你說,我能把他留著嗎?我這里是公司,是工廠,不是福利院。珠三角每年有三萬人,在機器上砸掉四萬只手指頭,我這里掉了幾只?說我貪婪說得通嗎,我和經(jīng)銷人員一道,求爹爹告奶奶,多簽合同,多接業(yè)務,對一線工人也有好處,大家都可以增加收入。什么叫血汗工廠?怎么叫血汗工廠?沒流血,沒流汗,哪來的錢。昨晚放休,今早怠工,加工件不能保質(zhì)保量完成,我一天就要賠一萬。怎么辦啊。說完,抱著腦袋喊疼。
老劉聽到這里說道,出了事,我也有責任。沒有堅持停機平車十五號車床,小海受傷后,晚上就應當?shù)结t(yī)院看望,既可以安慰小海,也可以平息工人們的不滿情緒。但我只想到與小謝交流,忽略了此事。昨晚的放休又制造了一個溫床效應,讓工人們看望小海后得以聚集一起,使不滿情緒快速地滋生蔓延。現(xiàn)在,謝總必須作出決定,每周休息一天。緩和工人們的不滿情緒。車間主任和班組長也要行動起來,做好職工的思想工作。我擔心,工人罷工,或者不辭而別,這個廠就辦不下去了。至于謝總擔憂的合同時間問題,也要想法解決。周圍有幾家小加工廠吃不飽,謝總把加工任務轉(zhuǎn)一部分給他們,我們派人驗收保證質(zhì)量,也是皆大歡喜的事。
老劉喝了一口茶,潤了下喉嚨接著說。剛才小謝提到福利院,給我打開了一條思路。我們在沙市的時候,與福利廠打過交道,好像殘疾人就業(yè),和廠店招收殘疾人,都有優(yōu)惠政策和稅收減免,小謝派人去勞動部門和殘聯(lián)了解一下。把因工傷殘的工人推到社會上不是辦法,企業(yè)也應當負起責任。
謝總聽得頻頻點頭。當即要廠辦下通知,全廠班組長以上干部次日下午兩點開會。
經(jīng)過師傅的勸告和一夜的苦苦思索,謝總的心態(tài)平和了。在會上,他慷慨激昂地談了工廠的發(fā)展,并泄露了一個秘密。董事會決定,逐步把現(xiàn)有機床全部改造成數(shù)控機床。那時你們就是在機床旁打瞌睡也不要緊了,根本不會出工傷事故,他開玩笑地說,引起了哄堂大笑。另外,他又宣布了一項設想,凡是為工廠做出犧牲的工人,工廠不會忘記他們的。不日將派員到各地去,請回那些已經(jīng)回家了的傷殘工友,安排力所能及的工作。謝總說到這里,臉上露出了迷人的笑容,像春日的太陽一樣,照得大家心里暖洋洋的。他強調(diào)說,以前工廠條件差,對不起大家?,F(xiàn)在好了,加工廠成了機械制造廠,有了自己的主導產(chǎn)品。我們齊心合力,建成一個花園似的工廠,建成一個家一樣的工廠。
會議室想起熱烈的掌聲。坐在左角的鄭浩敏邊拍手邊對師傅耳語,這小子怎么像換了一個人,他許了這么多愿,假如兌現(xiàn)不了,菩薩會怪罪下來的,舉頭三尺有神明啊。老劉沒有做聲,后來請廠長上去講話,他也只是老生常談,強調(diào)了安全生產(chǎn)和保證每周一天的休假。他說,謝總剛才說的在機床旁打瞌睡也不要緊,是指的輕松程度,而不是工作態(tài)度。上班期間,必須兢兢業(yè)業(yè)干好本職工作,才是一個工人的本分。
站在他的地位,只能對員工起點安撫作用,抉擇權不在他。
五
這次會后,全廠的情緒明顯好轉(zhuǎn),大家精神抖擻斗志昂揚。九成人員每天都自愿加班,不合格產(chǎn)品反而比以前少了很多。老劉不得不贊嘆,謝總抓生產(chǎn)攏人心還是很有一套。又是星期天,早已約好的師徒三人一道去看小海。沒有開車,醫(yī)院路不遠,三人邊走邊談。
謝總說,泰國的合同馬上就完成啦,這么多機床大修和平車,只有師傅您督促我才放心。假如二師兄在,也不會讓師傅這么受累。哎,二師兄這人知足常樂,不愿意離鄉(xiāng)背井。
鄭浩敏不滿地說,有我在,麻煩師傅干啥?
師弟毫不顧情面奚落道,就你,比我技術還差。二師兄才是師傅的嫡傳弟子。會的不干,干的不會。
你他媽的敢貶低我,看我不饒你。鄭浩敏推了師弟一把,兩個大男人在人行道上打鬧起來。老劉觸景生情,想起來在老廠的日子。那時三個師兄弟也是經(jīng)常打打鬧鬧,關系和洽得像家人一樣。大家都沒有錢的日子,情分就比高粱酒還濃。如果其中有人發(fā)了財,這酒就兌了很多白開水,寡淡無味了。
小謝先住手,一本正經(jīng)地說,大師兄,我有事求你。
鄭浩敏摸把頭上的汗說,犯得著這樣嚴肅嗎?你只要不是花花腸子算計人,我做大的幾時撥過你的面子?
是這樣,我準備把以前受傷的工友全部找回來,安排工作。大概有二十多人,打通了十多個人的電話。有一兩個人現(xiàn)在有了好工作,不會回來了,其他人非常高興,答應下個月回廠。另外還有六七個人手機換了,只能憑以前留下的地址去找了。我想讓大師兄幫忙跑一趟,三個省七個市,大師兄,辛苦你了。
說完像日本人一樣鞠躬,弄得大師兄成了火炕上的猴子,趕緊一躍跳到一旁。嘴里不停地說,你這是干什么?盼你大師兄快死。師傅常給我們說,做人要厚道,這是積德行善的好事,我肯定不會推諉。
老劉笑了,吩咐大徒弟道,你到馬路對面買點營養(yǎng)品。我和小謝等你。
好咧。鄭浩敏穿過馬路,走向路邊的一個遠發(fā)超市。老劉回過頭來,臉色突然間很難看了。他對小徒弟說,你實話實說,是不是有意制造一場工傷事故?或許説重了一些,你是不是非常盼望一場工傷事故?
師傅,您說的什么話呀,出一場事故我要賠多少錢,我神經(jīng)病了?
老劉嘆了口氣,不是就好。我昨天到區(qū)殘聯(lián)去了一趟,他們說,早給我們廠發(fā)了文件通知,殘疾人占單位在職職工總數(shù)的比例高于四分之一,并且實際安置的殘疾人人數(shù)多于十人,就可以申請享受有關的稅收優(yōu)惠政策。按我們廠的產(chǎn)值,各種稅收減免,能達幾十上百萬。我們廠殘疾人人數(shù)夠了,比例不到,享受不了。小謝,我的心很疼。你在我的三個徒弟中是最聰明的,雖然技術不如你二師兄,這也是因為學徒時間短了,不能怪你。你沒有見到過我的師傅,但我可以把他臨終的話告訴你:一輩子都要本本分分做人。我沒有當你大師兄的面問你,就是想讓你深思,人該怎么活,錢該怎么賺。大師兄嫉惡如仇,他若明白了來龍去脈,就跟你不會善了。召回傷殘的工友是好事,很得人心,但我希望你的良心沒有完全泯滅,有意為社會制造一批殘疾人。
謝總眨眨眼,沒有徒勞地辯白那場事故,也無從辯白。他只覺得,師傅的一雙眼睛,仿佛能看穿他的心肝五臟。他嬉皮笑臉的說,如果這場事故是人為的話,您怎么沒想到是小海有意制造的呢?哪怕是七八級輕傷,現(xiàn)在的各種賠償不低于六七萬,頂他在鄉(xiāng)下種十年田了。
劉大力一口痰涌上來,半天說不出話,蹲在街頭紫金樹下咳嗽起來。老半天,耳膜的鼓力消失了,外面的嘈雜聲突然奔進顱內(nèi),造成了暫時的聽覺失真。大徒弟提著一大袋營養(yǎng)品、吼著歌過來了。在汽笛喇叭、鳥鳴人喊的聲浪里,這歌聲著實無力,連加入噪音的資格也沒有。但它撥動了心弦,讓人血脈賁張,就是太遙遠了,隔了一個時代,加上鏗鏘有力的腳步,也只能激起地面上的絲絲塵土顫動。
咱們工人有力量,嘿,咱們工人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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