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夜(小說)
他在夜晚的燈光里,漸漸消失了,只留下燈光下的一片雪影,一竄腳印緩緩延伸,直到被黑夜吞噬,少平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那么他的消失提起來就很荒誕,至少在他父親看來,這個不肖子是走了,就當自己從來沒有過這么一個兒子,少平變成了一燭火光,又像是一縷炊煙,被抽象為一個不實在的形體所取代。
少平高考結束連個二本都沒有考取,這于他是多么殘酷的打擊?。《赣H一直反對,他和蔣曉群的那段生死之戀。蔣曉群是一個孤兒,八年前一場車禍奪去了她的父母,那時候她才十歲,可是天真爛漫的年紀!
蔣曉群那時候上四年級,正在聽數(shù)學老師講分數(shù)應用,她伯媽推開教室門,“蔣曉群!蔣曉群!……”嘴里直喘粗氣。蔣曉群被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她不知道她伯媽這么心急火燎的找到她是為了什么。她顫顫巍巍的站起來對數(shù)學老師說:“老師,我出去一下?!睌?shù)學老師點點頭。
一出教室門她伯媽就拽著她的胳膊往家跑,邊跑邊哭著說:“閨女啊,你命不好,以后就跟媽媽一家啊……以后你就是媽媽的親閨女!”
蔣曉群經(jīng)常在夢里問她伯媽,“媽媽,到底怎么了?我爸和我媽呢?”她不知道她永遠失去了她在廣東打工的父母,她不知道她的伯父已經(jīng)在她伯媽找到她之前趕往廣東處理弟弟和弟媳的后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蔣曉群的記憶里,只有她父母過完年即將離開的時候?qū)λf,“囷囷啊,在家聽爺爺奶奶的話,好好讀書,我和你媽去廣東打工,掙錢供你以后上大學?!?/p>
蔣曉群很聽父母的話,一直都很努力讀書,但是她父母不在了,她不知道該聽誰的話。爺爺在父母去世的第二年也去世了,她才十一歲,不知道即將等待自己的是怎樣的命運。她每天下學回家都要幫伯媽家放牛,割草,而伯媽家的一個堂哥和一個堂妹只是呆在家里看電視,蔣曉群經(jīng)常在半夜里哭醒,就會想起她已經(jīng)離世的父母,假設出如果父母還活著,他們會把自己當成心頭肉,怎么忍心讓她一個姑娘家到山上放牛割草呢?
蔣曉群漸漸明白,自己的父母永遠回不來了,那時候她的脾氣就變得特別犟,她拿著市里高中的錄取通知書,興致勃勃的給奶奶看,她奶奶是個文盲,迷信而又封建,就像那些老古董,在蔣曉群的父母在世時經(jīng)常對她爸爸念叨為什么蔣曉群不是個男孩兒。蔣曉群雖然討厭自己的奶奶,但是現(xiàn)在只有這么一個唯一的親人了。蔣曉群的伯父在傍晚的時候扛了犁頭回到家,還沒等蔣曉群拿出錄取通知書,就對蔣曉群說:“囷囷啊,你考上高中了,但是家里哪有錢再供你讀書呢?你哥哥正在上高中,一年要幾萬,你妹妹明年也要上高中了。”
蔣曉群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她很平靜地拿出那張錄取通知書,撕了。
八年之前的那個下午,少平在教室的角落里撕了課本正在折紙板,心里盤算著下了課一定要把中午時候輸?shù)舻募埌迦口A回來。數(shù)學老師正在講臺上講分數(shù)應用,少平漫不經(jīng)心的抬頭看一眼坐在前面的蔣曉群,她的馬尾辮子老是在自己的桌子上掃來掃去,少平卻是很喜歡,偶爾輕輕的拉一拉那些發(fā)絲,然而從來沒有讓蔣曉群察覺過。窗子外面的蟬在槭樹上很嘹亮的鳴叫著,太陽把地上的東西都照的一片白慘慘的,一陣風吹來,學校后面的那片玉米林子的葉子就嘩啦啦的響,幾只蟋蟀也應和著蟬鳴,時不時地擾亂少平的心緒,數(shù)學老師講的東西他一點也沒有聽進去。
就在少平折到第十個紙板的時候,教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然后就看見蔣曉群的伯媽急切地喊蔣曉群。
蔣曉群的位置一直空了好長一段時間,那段時間里少平總是覺得很失落,因為沒有蔣曉群在前面擋著,他一低下頭去就要被老師喊起來,站到墻角去。所有同學都不懷好意的對著他笑,他站在第一桌前面,老師一轉(zhuǎn)過頭去在黑板上寫字,他就對全班同學做鬼臉,全班同學哄堂大笑,老師很嚴肅的轉(zhuǎn)過身來瞅了站在墻角的少平一眼,馬上就是兩教鞭。抑或是少平趁老師寫字的時候,用腳狠狠的踩一下第一桌的同學的腳,直踩得被踩的人齜牙咧嘴,突地一下站起來對老師打報告,老師照例給他兩教鞭。蔣曉群在的日子里少平從來沒有因為課上有小動作被老師罰站過,因此少平就覺得,在他的人生里,不能沒有蔣曉群。
蔣曉群回到學校之后變得沉默寡言,對待同學也是冷冷冰冰,無論是她以前要好的幾位女同學,還是像少平這樣的愛惡作劇的小男生,在她眼里都變成了空氣一般存在著。
少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一直到一個月之后的一個晚上他父母用很低的聲音談論著,“蔣家家門不幸,這么好的兒子兒媳說沒了就沒了……留下這么個閨女無依無靠的,真是可憐……”少平假裝若無其事的走到廚房里喝水,聽見了這些。
從那以后無論上學下學,少平都有意無意地跟在蔣曉群后面,時遠時近,而蔣曉群像什么也不知道一般,從來沒有回過頭去看過他一眼。
后來上了初中,少平和蔣曉群同在鎮(zhèn)里的一個學校,公立學校不用交學費,蔣曉群是因為家庭條件不得不在鎮(zhèn)里上學,即使她考試的時候考了全鎮(zhèn)第一名;而少平則是因為資質(zhì)平庸,成績所限,市里和縣里的學校都不會收留他才淪落如此。
少平還是一如既往的跟著蔣曉群,每個周末蔣曉群走三個小時的路回家,少平也走三個小時的路回家,雖然有客車和面包車可以坐,但是蔣曉群沒有錢乘車,而少平覺得一個人乘車還不如跟在蔣曉群后面,他已經(jīng)習慣了,盡管蔣曉群從來沒有回過頭去看過他一眼,也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少平看見蔣曉群落寞單薄的背影,總是會有一種想要保護她的欲望停留在心里,拂之不去。
在學校里蔣曉群一直很耀眼,因為她驕人的成績,所有老師和同學都認識她,但是除了寥寥的幾個同學和任課老師之外,她誰也不認識。每次開年級大會發(fā)獎狀,蔣曉群總是要拿好幾張,站在階梯上等拍照的老師合完影,她從來都不笑,轉(zhuǎn)身回到教室,把獎狀翻過空白的那一面就打草稿。少平像個小跳腳的,什么都算不上,但是他愛著蔣曉群,因此覺得自己像個騎士,蔣曉群就是他的公主。
中考結束蔣曉群就消失了,少平三年后的消失,算是蔣曉群的一場模仿秀,他覺得自己一直緊跟了蔣曉群的腳步。
少平到市里念高中,他父親花了兩萬塊錢求親告友好說歹說才把他弄進一個私立學校,少平覺得,自己就算在縣里的高中混下去,說不定還能為他老爹省了兩萬塊錢。他這么跟他父親說的時候,他父親掄起巴掌比劃著,“老子花了錢送你到市里你還不愿意,要是你能有人家蔣曉群一半的能耐,我就不用花那兩萬塊錢。一個爺們還不如一個女的,有什么能耐瞎說道,當心老子賞你幾巴掌!”少平天生不是念書的料,但是他父親望子成龍,沒有回旋的余地。那時候少平不知道蔣曉群離家出走,他父親的一句話倒是提醒了他,以蔣曉群的成績,就是進市里最好的高中也沒有問題,想到能夠和蔣曉群一起到市里念高中,少平不敢言語,乖乖睡覺去了。
少平很久沒有見到過蔣曉群,心情變得很憂郁,他推測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但是他想不到蔣曉群會離家出走。那個假期變得很漫長,呆在家里的時光無聊之極,他想蔣曉群一定是考完試到了某個親戚家去了,但是他想不到蔣曉群還有什么親戚,她那個不成材的舅舅不過是個浪蕩子,從蔣曉群父母離世到現(xiàn)在,沒有給過蔣曉群一分錢或是一點糧食,他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而他又沒有聽說過她還有什么姑媽姨媽的,少平覺得蔣曉群真是可憐,一個女孩子每天都要幫她伯媽家干很多的農(nóng)活,而九龍那個龜兒子,還有他妹妹,整天里無所事事,還對蔣曉群吆三喝四,真是沒人性!
偶爾村里有人想要幫助蔣曉群,但是這孩子犟得很,從來不會接受別人的一兩米或是一棵菜。久而久之,村里人了解她的脾氣,只是在看見蔣曉群干活的時候很和善的問候一句,“囷囷,干活呀!”蔣曉群對說話的人勉強的笑笑,回答一聲“哎,娘娘!”或是“哎,伯伯!”就再沒有了什么言語。
少平到市里念書,他覺得自己永遠失去了蔣曉群。蔣曉群消失了,在那個燥熱的夜晚,她就宛如一陣風,亦或是被一陣風帶走了的一片云。少平站在房頂盯住漫天的星斗,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傷,有一顆流星劃過,他嚇了一跳,真真切切的劃過去一顆流星,他更悲痛了,覺得那就是蔣曉群,平??础度龂萘x》,他知道一顆流星劃過,代表一個人的隕落。少平越想越過分,覺得蔣曉群一定不在人世了,變成了一顆流星,由于自己五年來一直在她后面亦步亦趨,所以感念自己,給了他一個暗示,算是和人世間的他作了一次惜別。少平不禁掉下眼淚來,在這茫茫的夜色之中,蔣曉群走近他,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少平清晰地看見她的臉龐,還有她的秀發(fā),他很想像五年前一樣,伸手去拉一拉那些柔和的發(fā)絲,然而當他的手觸到她的肩臂,卻感受到一種寒冷徹骨的冰涼,蔣曉群的身體像空氣一般變得透明,然后消散,余下一大群螢火蟲向天空飄去。少平聽見蔣曉群的聲音,“少平,我一直都知道你對我的心意,但是此生,我們不能夠在一起了,請你忘記我吧!好好的活下去……”那聲音虛無縹緲,彷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少平痛徹心扉,眼見漫天的螢火蟲忽明忽暗,淚流滿面,低頭啜泣著,“不要離開我……囷囷!我不能沒有你……囷囷!囷囷……”少平醒來,一身冷汗。
他怎么也想不到,會在一個服裝店里遇到蔣曉群。蔣曉群撕掉錄取通知書之后就乘班車到了市里,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
這突如其來的遇見讓少平驚慌失措,以前跟在蔣曉群后面,也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如此狼狽不堪的情況,少平調(diào)整出一種很平靜的口氣試著喊了一聲——“蔣曉群?!笔Y曉群轉(zhuǎn)過身來,也很吃驚的看著他,“少平哥,怎么是你!”如果蔣曉群沒有父母雙亡,而是家庭和睦幸福快樂的成長到現(xiàn)在,那么少平和她就會一起到市里念高中,那時候就可以用“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來形容自己和蔣曉群之間的關系。然而雖然他們一同長大,卻是形同陌路,盡管從五年前知曉她父母去世,他就一直默默地跟著她,沒有任何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夠親眼看見她每天都好好的,不會再有什么不幸的事情發(fā)生,可是他只是一個孩子,又有什么能力去保護這么一個他一直在心里默默喜歡著的女孩呢?
蔣曉群對少平說:“少平哥,你一定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看見過我,更不要讓我伯媽知道我的任何消息,求你了,好嗎?”
少平說:“好!但是……囷囷,你不是考上了市里的高中嗎?怎么在這里!”
蔣曉群什么話也不說,少平覺得自己問得唐突,這對蔣曉群而言是多么刺痛的責難啊!
蔣曉群說:“少平哥,你知道我在這里上班就行了,千萬不要和任何人說起?!?/p>
少平說:“我知道,但是留一個你的電話給我吧,如果有什么事,也方便一些?!?/p>
少平在市里念高中,每個假期回來心里都惦記著蔣曉群,但是他沒有違背自己的諾言,將自己和蔣曉群有聯(lián)系這一事告訴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親。
少平并非是一個熱愛學習的人,有時候他常常想,帶著蔣曉群浪跡天涯——那是他最浪漫的幻想。他多想自己趕快長大,長成一個男人,擁有足以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的堅實的臂膀和勇氣。
在他高三那年,有一天晚上蔣曉群打電話給他,電話那頭蔣曉群哭得很傷心,雖然蔣曉群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然而內(nèi)心卻是極其溫柔善良,這些是少平在后來同蔣曉群的相處中潛移默化之間感受到的。自那以后的每一個星期天,他們都會通電話,談論一些可有可無傷心或是失意的事情,一開始少平覺得也許蔣曉群會討厭自己,但是他卻不知道蔣曉群是多么的需要自己這么一個人。蔣曉群告訴他,她一直都知道少平跟在自己后面,所以無論做什么事,她都不會感到害怕,尤其是初中的那一段時間,每個周末走很久的路回家,而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少平跟著她。偶爾蔣曉群也會約他出去,在市里的街道上漫無目的的閑逛,少平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蔣曉群的男朋友了。
蔣曉群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少平哥……你一定會看不起我的……”
“怎么了?告訴我,囷囷……不管發(fā)生任何事,我都不會……我絕不會!難道在你眼里我少平是那樣的人嗎?”少平心煩意亂,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而又急不可耐地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是什么事讓蔣曉群這樣傷心,這么希望見到自己。也許,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她在這個世間唯一的支柱了,可是自己怎么能夠容忍她這么傷心呢?
蔣曉群說:“少平哥……我對不起你……我不是以前的我了,以前的我已經(jīng)死了,請你……離開我,忘記我好嗎?”
少平看見心愛的人傷心落淚的樣子,心如刀絞。
少平將蔣曉群緩緩摟如懷里,在他十九歲那年,像一個男人。蔣曉群撲倒在他的懷里,身體顫抖著。少平輕輕低喃,“囷囷……我愛你!無論以怎樣的代價,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就在那天晚上,少平第一次,有了一個女人,成了一個男人。
少平為了照顧蔣曉群,有兩個星期沒有去上課。他父親接到班主任電話趕到市里找到他,他瞪了他父親一眼,斬釘截鐵地說:“我不念書了,我要和蔣曉群結婚!”他父親頓時甩了他一巴掌,“你給老子回去!”這一巴掌打得少平眼冒金星,臉上出現(xiàn)了五個手指印。
少平最終妥協(xié)了,他還沒有同他父親動手的勇氣,也不敢對他父親的要求提出任何的異議。他唯有將所有的事告訴他父親,妄圖求取一絲諒解和悲憫。他父親說:“如果你考上重點線的話,我可以考慮考慮,如果你這點能耐都沒有,就不要和老子談什么條件!”
高考之后少平回到家,他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一個怎樣的結局,也明白,自己必須完成一個艱難的抉擇。他很感謝自己的父親,沒有將自己和蔣曉群的事說出去,也沒有透露蔣曉群失蹤三年其實一直呆在市里這一消息。然而父親這么做,并非默許或是縱容他的年少無知。
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和父母過完最后一個年,吃完年夜飯,少平對他母親說,“媽,以后一定要注意身體!”然后敬了他父親一杯酒,從此消失在那個大雪紛飛的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天當村人打開家門,迎接大年初一的滾滾喜氣,一尺來厚的雪像一張白色的天幕,蓋住了土,蓋住了草,蓋住了村莊,蓋住了田野,也蓋住了少平離開時的腳印。一只烏鴉飛到光禿禿的黑色樹枝椏上,呱呱地叫了兩聲,抖了抖身上的羽毛,瑟瑟的冷風吹來,那只烏鴉像一片被吹落的樹葉,從樹上跌落進雪里。一只狗吠了吠,以為烏鴉凍僵了,撲過來想要咬住那只烏鴉,烏鴉撲騰撲騰翅膀,一些碎雪落到狗的身上,那只狗嚇了一跳,往后退了退,向著烏鴉飛走的方向,一陣亂吠。這些,和很多年來一樣。
(竟稿)
2013/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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