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花又開
桂子花又開
在辦公室忙完應急的公文,急匆匆趕回家時已經(jīng)很晚了。小區(qū)廣場跳舞的人們早已曲終人散,對門鄰居搓麻將的喧鬧聲漸已平息。輕輕地推門進屋,忙完作業(yè)的女兒已經(jīng)睡熟好久了……唯有女兒床頭每天清晨準點報時的鬧鐘,“嘀噠聲”永遠不緊不慢,悠然自得。
我靜悄悄倚在窗前,讓自己繃緊的神經(jīng)盡快松馳下來。默默地閉上疲憊的眼睛,收腹作深呼吸,然后長吁一口氣……嗯,空氣中帶了雨腥味,窗外晶瑩的露珠正在悄悄灑落。——不對呀!似乎隱隱約約還夾帶有淡淡的花香。猛吸一口,果然是久違的桂子花香。慢慢品匝,花香愈濃,沁人心脾。
小區(qū)里并沒有種植桂花樹,我想一定是附近靜僻處一棵落寞的桂子花正在靜悄悄盛開,濃郁的花香穿越公家私家的墻頭,送給我一縷縷久違的芬芳。
隨著紛紛揚揚的桂子花香,我的思緒穿越時空的千山萬壑,回到二十年前那刻骨銘心的八十三個日日夜夜。二十年前,有關(guān)桂子花香的往事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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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也是桂子花開的季節(jié),年方十八的我高考落第,仍然回到雪峰山深處那片賦予我生命、滋養(yǎng)我成長的土地,憑著初生牛犢的勇力與一群大人上山伐木,每天掙得一元五角的工錢。然而“命里有禍躲不脫。”上山伐木發(fā)生的一次意外事故,讓我左腿骨折為三截。父親連夜到鄰鄉(xiāng)找了專治跌打損傷的有名“水師”,仔細診查后,“水師”便熟練地“噴水”止痛、復位、敷藥、捆扎,然后叮囑我在木板上至少靜躺四十天。
整整四十天后,雖然左腿還不能受力,但自我感覺還蠻好。到縣城醫(yī)院X光一照,才大吃一驚:左大腿陳舊性骨折,骨痂雖已形成,但有明顯錯位,整個左腿比右腿短了兩厘米。醫(yī)生正告:必須盡快住院手術(shù),否則只能是終生的瘸子了。父親心里涼了半截:住院治療是必需的,但問題是醫(yī)療費從何而來?當時拮據(jù)的家境,即使是拿出個三五百元也夠他犯愁的,更何況醫(yī)療費遠不止這個數(shù)。向左鄰右舍挪借?又談何容易。父親就曾因我和大哥到縣一中上學,向一個開商行的遠房親戚借錢,人家非但沒有好聲氣,還回一句:本店又不是造錢的工廠?!弄得父親羞愧萬分,再也不敢開口求人借錢。
父親猶豫滿懷,決定先帶我回家商量后再作決斷。父親的猶豫是有緣由的。在赴縣醫(yī)院診查之前,全家人已經(jīng)有了兩種不同意見,大多數(shù)認為:家境已經(jīng)如此窘困,再要籌借治療費只怕比登天還難,——倒不如趁著年輕接手祖?zhèn)鞯哪竟な炙嚕辛吮〖荚谏砜偪梢责B(yǎng)身糊口的。唯有母親覺得:現(xiàn)在考慮那么遙遠的事情為時過早。
記得那天正好老家趕集,天色很晚了,母親才挑著賣剩的半筐梨回家。一見我回來,滿心的喜悅,說:“老天保佑,我兒總算熬過這一坎了!”母親哪里知道問題遠比她想象的糟糕。
父親遞給母親一碗中午的冷飯——母親從來舍不得趕集吃中飯——緩緩地說:“骨頭錯位了,恐怕得變?nèi)匙??!?/p>
母親一怔,當即放下手中的飯碗,站起身來,厲聲責備道:“要變?nèi)匙印氵€帶回來商量個啥呀!好你個做老子的,你就真忍心把康伢仔的后輩子活生生給毀了?——不就是低三下四求人家借錢么?你一個大男人開不得口,我去借還不行么?……”
母親一邊說著,一邊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我們都已吃過晚餐了,母親才氣吁吁趕回來。母親是翻山越嶺跑到五里地外的基金會,苦口婆心借到五百元,約定以一窩就要出欄的豬仔作“抵押”:豬仔出欄后即刻還清本息。
第二天清早,母親將借來的五百元連同在村里預領(lǐng)的三百元護林款,悉數(shù)交付給父親,催促父親帶我即刻返回縣醫(yī)院。后續(xù)醫(yī)療費用則由她走門串戶找親友籌借。
返回縣醫(yī)院的第二天,醫(yī)生就給動了手術(shù)??紤]盡可能不影響骨骼愈合,大腿股骨重新折斷分離的整個手術(shù)都沒有施行麻醉,其慘痛令人怯于回想。連續(xù)幾天錐心的劇痛,接著是精神極度的疲憊,接著是徹頭徹尾的麻木和無聊……
我就這樣在痛苦和無聊中煎熬著,眼睜睜看著一撥又一撥同室的病友呻吟著進來,又喜滋滋離去。自己卻只能默默地躺在病床,動彈不得。偏偏醫(yī)院收銀員又隔三差五上來催收拖欠的費用,我和父親心急如焚。
但我知道,最為焦頭爛額的卻是正在鄉(xiāng)下四處籌借醫(yī)療費的母親。母親前后籌借數(shù)千元的醫(yī)療費,不知為此要遭受多少白眼,承受多少蔑視。夜闌人靜,奔波忙碌一天的母親又得熬過一個個無眠的夜晚:明天又得上哪一家去借呢?第一句話該怎么開口呢?還錢的計劃得怎么安排才讓人家信服呢?……對于從未進過學堂門的母親來說,一個個的問題都不輕松,夠她傷透腦筋的。
三
日子一天天過去,混沌和寂滅逐漸成為最主要的心理體驗。
忽一日,空蕩蕩的病房進來一位三十出頭滿臉紅潤的阿姨,身后牽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女孩十五六歲,身材很窈窕,進門時佝僂著身子,左手護住腹部,似乎不時發(fā)出低低的呻吟。
看到獨自靜臥在床的我,都顯出很驚恐很詫異的神情。我想,我當時那架式本來就很古怪的:左腿固定在床頭的一個鐵架子上,一根銀白的小鐵桿洞穿左腿下端,一條布質(zhì)的長繩系牢小鐵桿兩端,然后從長繩中央經(jīng)床頭鐵架懸掛一個15斤重的大鐵砣……
很快,走在前面的阿姨緩過神來,一面微笑著與我打招呼,一面轉(zhuǎn)身安慰跟在身后的女孩:“闌尾炎,只是小手術(shù)?!憧慈思腋绺绾?a target="_blank">堅強!”
一陣寒喧后得知,阿姨姓郭,因女兒洋子患了急性闌尾炎,正準備手術(shù)。
洋子是一個外國名字,但感覺洋子一點也不洋氣:內(nèi)向、矜持、細長身材、瓜子臉,典型的東方女孩。世代務農(nóng)的父母,絕不至于取這洋氣的名字。后來一問,果然是洋子教書的小舅給取的。
洋子進手術(shù)室后,郭阿姨其實很擔心,甚至有點緊張。一會兒到手術(shù)室門縫處睜大眼睛瞅一瞅,一會兒又回到病房找我聊幾句:康伢子,今后得叫我滿娘,左一聲阿姨,右一聲阿姨,讓人聽了倒別扭……
我“哎哎哎”地應了。
“洋子這闌尾炎,小手術(shù)的,總不會有什么意外吧?”滿娘很傷感。聽得我黯然神傷,卻不能及時說上幾句勸慰她的話。
幾天下來,彼此都很熟識了。滿娘每天下午到醫(yī)院附近親屬家里親自加工了魚肉、排骨湯什么的,熱氣騰騰端回病房,讓我和洋子共進晚餐。說能夠在同一病房一起熬過這么些艱難的日子,也是前世修來的緣份,理應相互幫助的。
說是相互幫助,更多的卻是滿娘在幫助我們。其時父親正在為醫(yī)療費的事焦急萬分,醫(yī)院收銀員隔三差五送達的醫(yī)療費催繳通知更讓他揪心……滿娘把這一切看在眼里,不時寬慰我們幾句。
洋子很快就可以下床走動了??粗笞釉诓》刻嵝牡跄懨鴫Ρ诒P跚而行的樣子,滿娘不僅長吁一口氣,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滿娘是個閑不住的急性子,等洋子病情好轉(zhuǎn)后,每天晚上必到外面逛逛街,空蕩蕩的病房常常只留下我和洋子。
洋子性格很文靜,極少跟陌生人說話。但跟我在一起,似乎話還蠻多:——
“哥,聞到桂子花香了么?——好香呀!”
我這才意識到,病房的外墻老早就有一棵亭亭玉立的桂花樹,如今正是桂子花開的季節(jié),濃濃淡淡的花香彌漫了醫(yī)院的每一個角落?!皇且驗樽约簽椴⊥此灏?,精神連同嗅覺也早已麻木,白白辜負了大自然賦予的那一份殷勤善意,那一份醉人的芳香。就象今晚上,窗外皓月當空,淡淡的月光靜靜地瀉在我那因劇痛折磨早已變得粗糙甚至扭曲的臉龐,似在輕輕的撫慰??諝庵泄鹱踊ㄏ慊驖饣虻那逑?,沁人心脾,似在呈上一劑療傷的靈藥。
“哥,你怎么不說話呀!這分明就是月月桂嗎?與我家門口那一棵一模一樣的?!?/p>
“哦——是好香,就象……就象今晚上洋洋灑灑的月光?!蔽亿s忙回過神來。
“哥,你好有詩意喲!——下次有機會可以去看我家門口的月月桂,比這還要香。”洋子充滿自信的樣子。
“哦……等下次吧。”
我們談得很晚,疲憊了,迷迷糊糊中睡去。一任淡淡的月光靜悄悄灑在彼此臉龐……
前后不到半個月,洋子就可以出院了。出院的前天晚上,滿娘大早在病房擺好了豐盛的晚餐,有豬蹄、有雞肉……還特意備了酒。
開飯之前,滿娘從衣袋里摸出一個早已備好的紅包,遞給父親,鄭重地說:“洋子明天就可以出院了,這二百元你先給康伢仔治病,算我一點心意?!粋€好漢三個幫,我自己也是幸得貴人相助,不然老命早丟了……”
二百元在現(xiàn)在看來也許微不足道,但當時卻可以應付我近十天的醫(yī)藥費,緩解燃眉之急。父親有點猶豫:畢竟無親無故,承受人家這么大一份資助,總覺得有點欠妥。但最終半推半就總算收下了。同時說明:待今后家境稍有寬裕,一定當面奉還致謝。
滿娘和父親邊喝邊聊。滿娘喝得似乎有點過了,話也就更多。滿娘說她曾經(jīng)絕處逢生的坎坷經(jīng)歷:17歲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將整個侗寨洗劫一空,無奈之下,滿娘只得遵從父命,跋山涉水只身投靠遠在數(shù)百里外的親戚。季節(jié)已經(jīng)迫近寒冬,饑寒交迫的滿娘在半路昏獗過去,幸得一位過路的退伍軍人搭救,保住一條性命。那位當時年過三十仍未娶媳婦的退伍軍人也就成了她現(xiàn)在的丈夫?!y怪她丈夫比滿娘老成好多。滿娘說到動情處,聲音已經(jīng)有點哽咽:
“我還真有點舍不得康伢仔,這孩子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舨幌訔?,可將洋子許給康伢仔?!?/p>
父親一怔,詭譎地瞟我一眼。眼神似帶疑惑,也許還有丁點嫉妒:這小子!吉兇未卜的人,這么一副潦倒破爛的樣子,居然還有人看得中?
洋子可是滿面緋紅,說:“娘——快點吃啰!”。夾起一塊雞肉放在滿娘碗里。
四
有那么多好心人曾經(jīng)的幫助和關(guān)切,讓我幸得康復。出院回家的那天,母親早早在屋門口的山坳翹首以盼。整整八十三個日日夜夜焦急而漫長的等侯,讓母親更加清瘦了。我分明看到,母親兩鬢又多了絲絲白發(fā),瘦削枯黃的雙臉皺紋更加細密了……
再后來,也就是我快大學畢業(yè)的那一年,父親才循著滿娘提供的地址,按圖索驥找到滿娘家要當面致謝。當時洋子已經(jīng)是有了一個孩子的媽媽,南下廣東打工了。滿娘說了許多愧疚的話:說什么洋子就是沒得福氣——這事都怪洋子她爹。
原來,就在洋子動闌尾炎手術(shù)后的第二年,洋子她爹因山林糾紛,被鄰家?guī)椎苄洲舻乖诘睾葑崃艘活D,弄得鼻青臉腫的。人家揚言:你這快斷香火的人,還能反了天?!于是洋子她爹讓洋子趁早招了上門女婿,以續(xù)香火……
但我想:即使沒有發(fā)生山林糾紛的事,以洋子柔弱、溫順的性格,也是斷然不會違背長輩意旨的。
人生如夢,世事難料。又到了桂子花開的季節(jié),桂子花的清香鋪天蓋地飄灑在我記憶的天空,愿借今晚上這一縷縷花香彌漫的清風,給那些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曾經(jīng)給我溫暖給我關(guān)愛的每一個人,呈上一份真誠的祝福:——
好人一生平安!(湖南綏寧 龍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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