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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試天下【九、幾多兵馬幾多悲】

2013-07-29 13:18 作者:慕容寒雪  | 5條評論 相關文章 | 我要投稿

此時已是天,天寒地凍,再加上刺人肌骨的冷風,任何人都愿意躲在家中,籠著一盆火,或抱著溫暖的棉被。

只是鑒城前,去往共城的大道上,依然有著許許多多南下百姓,不是他們不愿意呆在家中,而是他們已沒有家,家已被戰(zhàn)火毀去,為了保命,他們只有背起貧瘠的家當,拖兒帶女的逃走,逃向他們認為能給他們安定的地方。

一路上,只看到成群結隊南下的難民,頂著寒風,赤著腳或套雙草鞋,踩在結著薄冰的地上,聽著懷中小兒或是饑餓或是寒冷而發(fā)出的哭聲,步法蹣跚的走向南方。偶爾抬首看向天際盼望著太陽能露露天,讓這天氣稍稍暖和些,否則未死在刀槍亂箭下,卻會凍死、餓死于路上。

當大道的盡頭,那似與天接邊的地方,走來一道人影時,路上的難民不由停下腳步,想著那會是從地獄走來的勾魂使者,還是天堂走下的仙人。

近了……近了……當那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衣出現(xiàn)在視線中時,所有的人都想,這是來救贖他們的神嗎?

天是陰冷暗沉的,可這個人本身便帶著柔和的光芒,瞬間便點亮他們的雙眸。那張如玉無瑕的臉上有著溫柔而靜謐的微笑,似在撫慰著他們一身的恐懼與疲憊,那雙如深海而無波的眼中有著深沉的憐惜與哀傷,似給他們披上一層透明而溫暖的外衣,卸去一身的寒冷與凄苦。(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一刻,他們身體不再饑餓,心中不再惶恐,只有寧靜與安祥,只是想著,在這個人的目光中,不論是去地獄還是去天堂,一路都是幸福的。

白衣人看著面前的這一群人,衣衫襤褸,面青唇紫,仿佛隨時都會倒下,而倒下了便再也起不來。

他取過肩上的包袱,把它遞給這一群人中一名稍稍壯實的大漢,大漢有一雙樸實的眼睛。

大漢有些驚奇的接過包袱,猶疑著是否要打開。

“這里面是些燒餅,你們分著吃吧,御御寒。”

白衣人的聲音仿若佛寺悠悠傳出的梵唱,那么的輕,那么的淡,空中似蕩起縹緲的回音,仿佛佛對紅塵萬物悲憐的嘆息。

大漢打開,里面整整一袋的燒餅,還帶著溫熱。

“謝謝神仙公子!謝謝神仙公子!”大漢跪倒于地,向他拜謝,樸實的眼中已盈滿淚水。

這些燒餅對某些人來講或許并不算什么,可是對他們來講,卻是救命之物!這人果然是上天派來救贖他們的神仙!也只有神仙才會這般的神俊,眉宇間慈悲得不沾一點紅塵。

“不用如此?!卑滓鹿臃銎饋恚⒉患芍M他一身的污垢與塵土,臉上依舊是那和睦親切的淺笑,“我也不是什么神仙,我只是玉無緣?!?/p>

“玉無緣?”大漢睜大眼睛,“玉公子?!那……那個玉公子嗎?”

是那個天下第一公子玉無緣嗎?是那個心憐天下的玉公子嗎?

“去分給他們吧?!庇駸o緣拍拍他的肩膀,“看那些孩子都餓得哭了?!?/p>

“是?!贝鬂h馬上轉身將手中燒餅分給每一個人,口中還大聲的叫嚷著,“這是玉公子給我們的,是玉公子救了我們!”

“多謝玉公子!”

“多謝玉公子……”

難民們都向玉無緣投去感激的一眼,口中念著最簡單最真誠的謝意。拿著手中溫熱的燒餅,盡管又冷又餓,卻并不急著往嘴里塞,而是分給懷中的小孩子,遞給身旁的老人,而老人只是撕下一點點,然后又遞回兒女手中。

在旁的玉無緣靜靜的看著,眼中那悲憐的神色更濃了,微微嘆息,轉身離去。

“玉公子……”

大漢分完燒餅待要再找玉無緣時,卻發(fā)現(xiàn)他人已不見了,而他原來站在的地方似閃耀著某種金芒,他走過去,那是四張金葉,金光燦燦的躺在地上。

“這個……”大漢一把撿起,然后拔腿追去,口中大喊著,“玉公子,等等!玉公子,你掉東西了!”

本已走遠的玉無緣聽得身后不止的叫喊聲,只得停步,回頭看去,只見那大漢正死命的追來,只是他跑得并不快,因為他早已無多少體力了。

“玉……玉公子,你……你的東……西掉了。”大漢氣喘吁吁的跑至他面前,一手抬著將金葉遞到他面前,一手撐在腿上,這一頓跑讓他頭一陣發(fā)暈,眼前發(fā)黑,四肢乏力。

玉無緣伸過手,卻不是接他手中的金葉,而是手掌在他背上撫了撫,奇異的,那大漢只覺得身體忽舒泰多了,氣不喘了,頭不重了,周身還暖暖的。

“玉公子,你的東西?!贝鬂h把手中的金葉遞給他。

玉無緣搖搖頭,“這個不用還給我,是留給你們的?!?/p>

“這……可是……”大漢卻覺得這太過沉重。

“收下吧?!庇駸o緣將他的手掌合攏收回,“你們是想去皇國是嗎?那么多人,這些錢也只能讓你們每天吃上一個燒餅?!?/p>

“謝謝玉公子!”大漢收下,又一把跪向地上。

他是個鄉(xiāng)下人,沒讀過書,不知道要用什么樣的話才能表達出自己滿懷的感激,只能用他這個莊稼人唯一知道的最重的禮節(jié)向這個救他們這一村人性命的人表示感謝。

玉無緣手一伸,并不讓他跪下去,“你回去吧,帶著你們一村的人去皇國吧,那里會好些?!?/p>

“嗯?!贝鬂h怎么使力也跪不下去,只得起身,抬首看著他的恩人,“公子還要北上嗎?那里很危險!”

“嗯?!庇駸o緣點點頭,看向前方,“前面白國和南國在交戰(zhàn)呢,死了很多人吧?!?/p>

“是啊,公子還是不要去了?!贝鬂h勸道。

“我要去的。”玉無緣聲音依然淡淡的,縹緲如風。

“公子去有事嗎?要不……”大漢想說若有事自己可以替他去辦,只是不想這個神仙般的人物去那個人間地獄。

玉無緣向他笑笑搖搖頭,“你快回去吧?!闭f完轉身前去。

“公子要小心??!要小心啊!”大漢在后叫道。

玉無緣頭也不回的擺擺手,踏步而去。

大漢看著手中的金葉,再目送前頭那比金子更為可貴的人,閉目合掌向老天爺祈求,祈求讓他的恩人平安,讓恩人能長命百歲。只是他的祈求,老天能聽到嗎?聽到了又能成全嗎?

白國烏城與南國鑒城之間隔著十里荒原,本無人煙,但此時荒原中卻人聲鼎沸,萬馬嘶鳴,只因南國數(shù)萬大軍屯于此處。

從十月初,南國先鋒第一次攻擊烏城開始,兩軍已數(shù)次交鋒,互有勝互,這勝互的結果便是白國烏城、南國鑒城化為廢墟。南國因大將軍拓拔弘率大軍增援,目前略勝一籌,白軍退出鑒城,南軍直逼白國烏城。

戰(zhàn)鼓擂響,萬軍嘶吼,鐵槍錚錚,旌旗蔽日,南國大軍又發(fā)動進攻,三面逼向烏城,必要一舉攻破。

弓箭準備,長槍擦亮,大刀磨利,烏城內白軍固守城池,生死存亡便在這一戰(zhàn),只要能堅持到明天,援軍即至,那時便不怕南軍進攻。

“轟轟!轟轟!”南國大軍齊發(fā)!

“嗖嗖!嗖嗖!”白軍羽箭架起!

一百丈……八十丈……五十丈……南國大家不停的推進,離烏城越來越近。

南軍大將軍拓拔弘坐在戰(zhàn)馬上,瞇起雙眼看向那座孤城,大軍已三面圍上,只要他一聲令下,烏城便化為烏有!

烏城破損的城頭上,守城將軍莫聲遠看著漸漸逼近的南軍,雖是冬天,但他額際卻冒出細汗,左手握緊手中劍,右手握緊令旗,只要南軍進攻,必要萬箭齊發(fā)!

拓拔弘抬手舉起手中令旗!

莫聲遠抬手舉起手中令旗!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濕聲啾啾?!?/p>

就在兩軍一觸即發(fā)之刻,荒原之上忽響起了沉郁悲蒼的歌聲,長長悠悠,響遍整個荒原與烏城。

拓拔弘、莫聲遠忘記揮下令旗,弓箭手停止了拉弓,刀槍手放下了刀槍,一時,所有的人都沉迷于這凄哀的歌聲中,想起了家中父母妻兒,不由心凄然。

“什么人?”

拓拔弘氣納丹田,揚聲喝道,聲音傳得遠遠的,不但近處的南國大軍耳膜震動,便是烏城的白軍也能隱約聽得。

“在下玉無緣?!?/p>

一個比風還要輕,比云還要縹緲的聲音柔和的響起,仿佛人就在眼前,白、南數(shù)萬大軍卻無一漏聽。

“玉公子?!”

萬軍嘩然,是玉公子嗎?所有的人不由都伸頸引盼,那個心懷天下的第一公子,他就在這里嗎?

“是玉公子嗎?”拓拔弘大聲叫道。

“玉公子在哪?”莫聲遠也大聲叫道。

“是無緣,無緣在此?!蹦莻€溫和的聲音落下時,一個白色人影飄下,落在兩軍對峙前的一個土丘上,衣袂飛揚,似要隨風而去。

拓拔弘縱馬于軍前,莫聲遠也跳上城頭,竟絲毫都未顧忌到自己這般顯身,或許會遭敵軍襲射。

“玉公子!”拓拔弘在馬上抱拳。

“玉公子!”莫聲遠也在墻頭抱拳作禮。

“拓拔將軍,莫將軍?!庇駸o緣也微微拱手,“白、南兩國同為皇帝陛下的臣子,本應和睦相處,卻不知兩位將軍為何開戰(zhàn)?”

“玉公子,白、南兩國既同為陛下臣子,理應對皇帝陛下遵從,皇帝陛下曾發(fā)詔全國,尋得玄尊令者必要送回帝都,但白王得令卻私藏,這豈不是有違帝旨,因此我王派我攻打白國,必要將玄尊令送回帝都!”拓拔弘揚聲道。

“玉公子明鑒,玄尊令雖有傳言出現(xiàn)在白國,但我王確實未得,如何將之交回帝都,這分明是南王攻打之借口!”莫聲遠也揚聲道。

“兩位將軍,白、南兩國所有的士兵,你們可相信無緣的話?”玉無緣卻只是淡然一笑,揚聲問道,并不想要知道兩國誰對誰錯。

“信!”

兩位將軍還來不及回答,所有的士兵卻齊聲答道,剎時荒原聲竭行云。

“玄尊令并不在白國,它在皇國?!庇駸o緣的聲音悠悠傳出,仿若石從天降,驚起千層浪。

“什么?玄尊令竟在皇國?”

“那我們這場仗豈不白打了?”

“死那么多人竟打了一場冤枉仗!”

…………

當下不但拓拔弘、莫聲遠震驚,便是白、南數(shù)萬士兵莫不驚訝,想不到他們?yōu)橹獞?zhàn)的玄尊令根本不在白國,而南國更是師出無名。

“兩位將軍,玄尊令既然不在白南,那便休戰(zhàn)罷。又何必讓‘哭聲直上干云霄’,何必‘流血成海水’,更不要‘白骨無人收’!我想白、南的所有士兵都不愿再打下去吧?”玉無緣柔和的聲音蓋過所有的暄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輕輕響起。

剎時,荒原一片寂靜,除去偶爾的馬鳴聲,整個天地都是靜然的,仿佛那千軍萬馬不存在一般的靜寂。

“拓拔將軍,如果南王要盡忠于皇帝陛下,那便請他去皇國取玄尊令罷。”玉無緣看向拓拔弘道。

在玉無緣那明亮得可以透視世間所有一切的目光下,拓拔弘無法說出任何話。只因為他本就知道攻打白國并非為著玄尊令,令不過是借口,一個哄騙白、南兩國百姓、士兵,讓他們師出有名的借口,可是此時卻被玉無緣一言捅破,讓他不再有攻打白國的理由,但同樣的,他卻又無法說出要去皇國奪令的話來,只因為皇國豈是那么容易攻打的!

“無緣言盡于此,告辭。”玉無緣輕輕一揖,似對兩位將軍,又似對這所有的士兵,帶著輕輕的嘆息,然后飄然而去。

所有的人都目送他而去,似想挽留,卻又都未說出口,只是不舍的看著那個白色的、單薄的背影,慢慢遠去,最后終于消逝于風中。

“唉呀!吃得好飽呀!好久沒這么吃一頓了!”

泰城九城酒樓前,走出撫著肚皮的風夕與韓樸。

“姐姐,你還剩多少銀葉?會不會吃完這頓,下一頓又要隔個十天半月的?”韓樸瞄了瞄風夕的錢袋問道。

“嗝!”風夕打了一個飽嗝,然后揮揮手道,“放心啦,樸兒,這次我一共贏了一百銀葉,夠我們用個三五月的?!?/p>

“你一下子贏了這么多銀葉?”韓樸咋舌道,然后馬上拉住風夕的衣袖拖著她往回走,“你既然這么會賭錢,那干么不多贏些?走,再去賭一回,至少也要贏個一兩年的飯錢啊!”

“樸兒……”風夕拖長聲音喚道。

“干么?”韓樸回頭。

“笨!”風夕手一伸,便狠狠的敲了他一個響頭,“你難道沒告訴過你,人要知足,知足者才能常樂,貪婪者必遭橫禍!懂嗎?要知道見好就收!”

“唉喲!”韓樸放開風夕,抱住腦袋,這一下敲得還真狠,讓他腦門火辣辣的痛。

“不過呢……”風夕一手托下巴,細看著韓樸,“那韓老頭可是十分貪財之人,你有他的遺傳也是可能理解的,只不過……”

手又一伸,拍在韓樸腦頂上,“以后有我教導你,相信你會成為一個兩袖清風、受人萬分尊敬的窮大俠!”

“別拍我腦袋!”韓樸一把抓住風夕的手,皺著眉看她,“很痛?。 ?/p>

“好吧。”風夕不再拍他,手順便在他腦門上揉揉,“為了補償你這兩下痛,我?guī)闳ベI新衣服,順便再買輛馬車,這么冷的天,走在路上風吹雨淋的,姑娘我實在受不了。”

聽得風夕的話,韓樸抓住風夕的手放松了,但并沒放下,只是看著風夕。

“走了,給你買新衣服去?!憋L夕牽起他的手,轉身找衣鋪。

“樸兒,你喜歡什么顏色的衣服?首先聲明哦,你可不許挑那些貴死人的綾羅綢緞,將就一下,只要能保暖并合身就行了。嗯,至于顏色,不如還是穿白色如何?你既然成了我弟弟,那么當然也要跟我一樣穿白色,我是白風夕,將來你就是白韓樸如何?樸兒……”

風夕嘮叨了半天,卻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一聲不吭的,不由側臉看向他,卻發(fā)現(xiàn)韓個低垂著頭,沉默的邁著步子跟著她,握在她手中的手竟微微顫抖。

“樸兒,你干么不吭聲?”風夕不由停下腳步,“想以沉默抗議我不給你買漂亮衣服?我告訴你哦,我可……”

風夕的話忽然打住了,只見韓樸抬首看她,一張俊秀的小臉上布滿淚水。

“樸兒,你……怎么啦?是不是太冷???”風夕摩擦著他發(fā)抖的雙手。

“姐姐?!表n樸撲進風夕懷中,抱住她,一臉的淚便揉進她胸口,“姐姐……姐姐……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懷中抱住的這個溫暖的身體告訴他,風夕根本不畏冷,以她那般高深的功力,便是置身冰天地,她依然會溫如暖玉。是為了他,所以才說要添新衣御寒,要買馬車遮風避雨,否則風夕不會去賭錢,若她愿賭,便不會這一路餐風露宿,贏那些人的錢,想來她一定不開心的。

可是為了他……其實她根本可以不理他的,他們無親無故,唯一的牽聯(lián)便是那付藥方,但那藥方雖珍貴,同樣也很危險,若被人知曉在她身上,必會引天下武林人爭奪,隨時會有滅身之禍,可是她還是帶著他,沒有絲毫怨言,一路的戲謔玩耍不過是她的一種人生方式。

“樸兒,你一個男孩子卻這般敏感細膩,對你以后,真不知是好是壞。風夕一顆心不由軟下來,拍拍懷中的人,無聲的嘆一口氣。

“姐姐,以后樸兒也照顧你!照顧你一輩子!”韓樸鄭重的許下他的承諾,卻不知他的承諾有多重!

“樸兒,咱們先去買衣服吧?!憋L夕抬起韓樸的臉,擦去他臉上的淚水,“看你一個男孩子,一天哭上兩次,羞不羞呀?!?/p>

韓樸臉一紅,又把臉藏進風夕懷中,他喜歡這個懷抱,又暖又香,埋進這個懷抱,似乎整個天地都變了,安祥而寧靜。

很多年后,那個名震武林的、喜歡一邊吟著詩、一邊舞著劍的白風龍,此時不過是一個哭的、容易臉紅的、喜歡懶在姐姐懷中撒撒嬌的孩子。

“走啦?!憋L夕牽起他。

兩人走過四條街,拐進一條偏僻的巷子里,前頭似是一無人居住的宅院,高大的朱門已紅漆斑斑,屋檐蛛網(wǎng)密織,門前的石獅一個倒在地上,一個依然把守正門,只是灰塵黃葉落了滿身。

風夕走過去,衣袖一揮,揮去立著的石獅上的灰塵,足尖一點,攜著韓樸飛身躍于石獅上,輕盈若乳燕。

石獅上的兩人,襯著身后那斷墻殘瓦、滿地黃葉,顯得格外的突出,仿若是一幅發(fā)黃的、有些頹廢的古畫,忽然走進兩個活人,想要添幾分生氣,卻只是融進了那種似從遠古走來的沉寂。

“姐姐,我們不是去買衣服嗎?干么跑來這里?”韓樸等了一會兒,不見風夕解釋坐在這兒的原因,只好自行發(fā)問。

“等人。”風夕斜倚在石獅上,一雙長腿垂下一搖一擺。

“等誰呀?”韓樸也學她坐下,搖晃著雙腿,側首問她。

“等某個不知天高地厚敢跟蹤我的人。”風夕眼微微瞇起看向天空,“若是他再不現(xiàn)身,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風夕話音一落,一道人影落下,垂首下跪,語聲恭敬,“見過風女俠!”

“我既非你娘,也非官府大人,你就不必下跪了吧?”風夕眼睨著那人,閑閑的道,“我從不喜歡跪人,也不喜歡人跪我。”

那人起身抬首看向風夕,“風女俠還記得在下嗎?”

風夕看著他,然后點頭,“原來是你呀,這些年好嗎?”

那是一名約三十四、五的漢子,身格魁梧,濃眉大眼,本是十分的英武,但臉上有一道從鼻梁直劃至右下巴的一道傷疤,讓那張臉看起來丑陋而恐怖。

“風女俠還記得我?!”大漢見風夕竟還記得他,不由驚喜萬分,那張丑陋的臉上浮起歡欣的笑意。

“我記性還不算太差?!憋L夕微微一笑,“六年前的烏云江三十八寨總寨主顏九泰,江湖上響當當?shù)娜宋?,豈會不記得?!?/p>

“姐姐,那個烏云三十八寨不是六年前被你一腳踩平了嗎?”韓樸在旁聽得馬上插口道,想他對白風黑息的江湖事跡可是了若指掌的。

“啪!”風夕一掌拍在韓樸腦袋上,“大人說話時,小鬼閉嘴!”

“我不是小鬼,我很快就會長得比你高了!”韓樸挺了挺胸膛。

那顏九泰卻是笑笑的看著他們,并不在意韓樸所講的話。

“顏寨主,從賭場跟到現(xiàn)在,你有何貴干?是想報六年前的仇嗎?”風夕不理韓樸問向顏九泰。

“風女俠不要誤會。”顏九泰趕忙搖頭,“姑娘風采依然,一進賭場便引人注目,九泰跟到這并非報仇,只是想報姑娘六年前的活命之恩!”

“九泰?”風夕側首念頭這個名字,然后一笑,“原來那個九泰賭坊是你開的,難怪被你發(fā)現(xiàn)?!?/p>

“是的,六年前我?guī)е恍┬值艿搅诉@泰城安家,我們這種強盜出身的人做不了什么文明事,只能開個賭坊、當鋪、飯館什么的,這城中凡是有九與泰字的,都是我們兄弟的?!鳖伨盘┑馈?/p>

“那也不錯啊,至少是正正當當?shù)倪^活?!憋L夕笑笑,“你這臉上的傷疤是因我留下的,你的命也是我留下的,便兩相抵銷,不談報仇,也不必談什么報恩了?!?/p>

“不!”顏九泰卻搖頭道,“這傷疤是我咎由自取,但這活命之恩卻不得不報,否則我終身難安!”

“哦?你想怎么報恩呢?”風夕問道,眼睛閃呀閃。

韓樸看著,不由替那個顏九泰擔心,只怕他這恩不好報啊。

“在下愿跟隨女俠身邊為奴為仆,以效犬馬之勞?!鳖伨盘┯忠话压蛴诘厣?。

“哦?”風夕眼中光芒閃爍,左手托著下巴,指尖十分有節(jié)奏的輕輕點在面頰,“我本來還以為你打算送我很多的金葉、銀葉、珠寶什么的,要知道我一直是很窮的,誰知道也只是這樣而已啊?!?/p>

韓樸一聽,心中暗叫“果然”,這風夕就是喜歡欺負人,看這韓九泰不賠光家當是送不走這尊神的。

“呃?”顏九泰一怔,但馬上反應過來,從懷中掏出一面銀色的令牌,“女俠憑此令可在南國任何一家九泰鋪支取金銀!”

“南國任何一個?”風夕更來了興趣,笑容甚至還摻了一點蜜,“看來這幾年你混得不錯嘛,這整個南國都有你的鋪子了?!?/p>

“還好。”顏九泰恭聲答道,語氣中有著難奈的興奮與自豪,“有女俠的教侮,這些年與兄弟在南國已有了八十二家鋪子?!?/p>

“噢,是不錯?!憋L夕點點頭,“你現(xiàn)在打算把這些鋪子全送給我嗎?”

此言一出,韓樸暗暗嘆氣,這顏九泰欠誰的情不好,干么一定要欠風夕的,看,這一下總要被嚇跑了吧,有誰肯把全部家當送人的?

“可以!”誰知顏九泰卻是一口應承下來,一點猶疑都未有。

“呃?”這下輪到風夕發(fā)怔了,本來以為這韓九泰大概也就包幾包金銀感謝她的活命之恩,這獅子開大口也不過想趕人而已,誰知……

“還請女俠答應九泰,讓九泰服侍在旁!”顏九泰似乎打算長跪于地,一點起來的打算也沒有。

“姐姐,你是怎么救他的?”韓樸懷疑的看著風夕,救人一命好象也沒這么個人財傾囊相報的吧?

“顏九泰,你倒是個爽快人,不過這些我都不需要,剛才開玩笑的?!憋L夕從石獅上跳下來,扶起地上的顏九泰,“這些年你既然和兄弟創(chuàng)下了一份家當,那就好好守著,也好好守著你的家人,好好的過你們的日子。我獨來獨往的漂泊慣了,不習慣也不需要人侍候?!?/p>

“女俠,來前我就交待好兄弟們了,我走后九泰的事就由他們主持?!鳖伨盘┱酒鹕韥頍崆械目粗L夕,“況且九泰光棍一個,并無家室之累。六年前我就發(fā)過誓要服侍女俠一輩子,只是一直未找到女俠,今日既然遇到了,九泰當然要跟隨到底!”

“老天!竟是有備而來呀!”風夕頭痛的拍拍額頭,然后向后揮揮手,“樸兒,下來?!?/p>

韓樸輕輕躍下,風夕牽住他,馬上展開身形,快速閃過顏九泰,邊跑邊說:“顏九泰,你回去就是對我報恩了!”

“風女俠!等等我!”顏九泰卻是不死心,拔腿就追。

大街上人來人往,風夕不好施展輕功驚嚇眾人,但其走路的速度依然快于常人,牽著韓樸似腳下踏輪,一路飛馳而過。但那顏九泰昔日既為三十八寨總寨主,其功夫自是了得,像這樣的走法絕不可能被擺脫掉的,也是腳下健步如飛,隔著一丈距離跟在后頭。

跑過九條街,轉過十七個彎,躍過三十二道墻,回頭看去,顏九泰依然不死心的跟在身后,風夕嘆一口氣,停下腳步。

“是不是我一直走你便要一直追啊?”在一條幽僻的巷子里,風夕放開韓樸,席地坐下,回頭有些無奈的問向顏九泰。

“是……是的!”顏九泰可沒風夕這般輕松,追這么遠走這么快,實在有些氣喘,“九泰說過要服侍女俠一生!”

“我怕了你了!”風夕擺擺手,看看韓樸,然后看看顏九泰,略沉思片刻,便點頭道,“好吧,我讓你跟著?!?/p>

“真的?那太好了!”顏九泰又一把跪于風夕身前,雙手執(zhí)起風夕的雙手輕輕抵于額前,“從今爾后,九泰盡忠于汝!但有吩咐,萬死不辭!”

仿若誓言一般話輕輕說出卻沉重萬分!

“你是久羅族的人?”

風夕看著他的動作忽然問道,但并未收回手,顏九泰執(zhí)起她的雙手,垂目輕吻,未有絲毫褻瀆之意,莊嚴肅穆。

“對,九泰是久羅族的人?!鳖伨盘┙K于放開風夕的手。

"久羅族?那個三百多年前被始帝滅族的神秘一族?想不到竟還有人啊?!憋L夕目光深究的看著顏九泰,然后手一揮,“好了,起來啦,跟在我身邊可不要這么多禮節(jié),還有不要叫什么女俠的,我可是有名有姓的?!?/p>

“是,姑娘?!鳖伨盘┢鹕砉Ь吹牡?。

風夕皺皺眉但沒說什么,只是偏頭想了一會,才道:“顏大哥,既然你在泰城這么吃得開,那么就請給我們備一輛馬車,給我這弟弟買幾身衣裳吧?!?/p>

“是!”顏九泰馬上應道,然后又輕輕道,“姑娘叫我九泰就行了。”

“怎么?你嫌我把你叫老了?”風夕眼一番,人馬上跳起來,“你本來就比我大啊,叫你一聲大哥剛好,難道還想我叫你弟弟不成?我沒那么老吧?”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顏九泰馬上辯解道。

“不是就好!”風夕又坐下,“顏大哥,麻煩你快點去買車好不好,順便買些吃的,剛才這一頓跑,才吃下的飯又耗完了?!?/p>

“好,我馬上就去辦,姑娘請在此稍等!”顏九泰不再跟她爭,馬上轉身辦事去。

白國渭城郊外一家村店,店鋪很小,不過買些包子、饅頭、白粥之類,小本經(jīng)營,來的顧客也就是過路的貧民百姓,那些餐魚餐肉的富人自然是進城里去吃。

“老板,請來兩個饅頭,一碗白粥?!?/p>

這一日清晨,店老板才打點好一切,便有客上門。

“客倌,你先請坐,馬上就來!”

老板正揭開蒸籠看包子是否熟了,霧氣繚繞中看不清來客,模糊中只見一個白衣人走進了店里,在窗邊的桌前落座。

“客倌,你要的饅頭、白粥?!辈灰粫海习寰投松蠠釟怛v騰的早點。

“多謝。”本來望著窗外的客人回首道謝。

“公子……還要其它的嗎?”

白衣人回首的一瞬間,店老板只覺眼前一亮,淡薄的晨光中似有旭日升起,陰暗的陋室內剎時明燦。

“不用了,老板你忙去吧?!卑滓氯舜故?,端起面前那碗白米粥。

“那我給公子配些其它小菜?”店老板再問道,想著是端些蘿卜干、酸豆角的好,還是老婆子新做的醬頭菜香,并不是想多做點生意,只是想多和這位公子說幾句話。

“我看你不如和我走吧?!?/p>

正在此時,一個清朗的聲音插入,屋外走進一人。

店老板忙回頭,一望之下,一顆心又怦怦直跳,暗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會有此等客人上門而來?若說剛才這白衣公子飄然不似人間所有,那么此時走進的紫衣公子便應是從金殿走下的尊貴王者,活了五十年了,也是第一次見到此等人物。

“皇朝,你來了?!卑滓氯丝聪蜃弦鹿?,溫和一笑。

“無緣,你要吃這個?”皇朝掃了一眼他面前的那兩個白面饅頭,有些難以茍同的搖搖頭。

“你也來吃吃。”玉無緣指指他對面的位子,“燕窩魚翅吃多了,你也應該嘗嘗粗茶淡飯,這些別有一番滋味的?!?/p>

皇朝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你怎么會來這里?”

“隨意走走,便到了這里。”玉無緣道,回首招呼店老板,“麻煩再來兩碗白粥和包子?!?/p>

“好的?!钡昀习宕饝?。

“澗,你也坐下。”玉無緣又對站在皇朝身后的蕭澗道,看清楚他時不由有絲驚訝,“澗,你終于肯換衣服了呀。”

這個永遠一身雪衣的人今天竟然著一身淺藍色的長袍,淡化了他幾分冷厲,襯著他如雪的肌膚,整個人有如淡藍的水晶,冷中帶著清,清中帶著和,周身光華流動,讓人想要親近,卻又不忍碰觸。

皇朝看一眼蕭澗,忽道:“我想你叫他‘雪空’,他會更高興一些?!?/p>

“嗯?”玉無緣狐疑的看向他,雖然蕭澗字雪空,但他們一直叫他澗。

“幾位公子,熱包子到?!钡昀习宕藭r又端來了白粥包子。

皇朝揮揮手示意老板退下,看著玉無緣笑道:“因為白風夕說他適合穿如天空一般的淺藍色衣裳,他第二天便換了裝。而且白風夕還說他應該叫雪空這樣的名字才對,雖然他沒有說,但我改口叫他的字時,他的眉頭展得更開了?!?/p>

“哦?想不到白風夕的影響竟這般大??!真想見識一下?!庇駸o緣轉頭看蕭澗---蕭雪空,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又奇異的轉為淡藍色,“雪空這名字確實很適合你,特別適合現(xiàn)在這一身藍衣的你,真的有如雪原藍空,很美麗!”

坐在左首的蕭雪空眼中的那一抹藍更深了,眼睛轉向皇朝,嘴巴動了動,卻終是沒有說出話來,最后只是伸筷挾起一個小籠包,一口吞下。

玉無緣看著他那模樣不由也生戲謔之心,笑道:“皇國好象還沒有女人生得比你更美了,你若是個女人,說不定可以與華國公主相媲?!?/p>

“玉公子,我是男人!”蕭雪空吞下一個包子,看著玉無緣一字一頓道。言下之意是,男人怎么能說“很美”,更不應該與女人---特別是那個號稱第一美人的華公主相提并論!

“那白風夕說你眼睛很美時你怎么沒反駁?”皇朝卻又插口道,說完端起面前的白粥,吹一口氣,然后喝下。

蕭雪空看著皇朝,張了張口,卻還是說不出話來,最后只是低頭吃包子。

玉無緣一笑,不忍再逗他,問向皇朝,“這一趟如何?”

“很好?!被食皇呛唵蔚膬勺郑缓罂粗?,“一言息兩國干戈,好厲害的玉公子!”

“何必添那么多無辜冤魂?!庇駸o緣挾起一個包子。

“世上冤魂無數(shù),何況……到時一樣會死人!”皇朝定定的看著他。

“那到時再說,現(xiàn)在能免則免?!庇駸o緣吃完一個包子,放下竹筷,抬目看著皇朝,“況且我等于代你通告天下‘玄令至尊,歸于皇國’,這不是你求之不得的嗎?若是南國敢假令之事侵犯皇國,你不正好名正言順的再拿下它幾城或整個吞下嗎?”

“至于白、南兩國相爭,你這漁翁是可得利,但破破爛爛的山河,你也不想要不是嗎?”玉無緣不待他說話繼續(xù)道,“何妨留著,到時自己再親自收拾吧?!?/p>

“似乎我心中所想,你總能一眼看清。”皇朝淡淡道,目光瞟向正在忙碌著的店老板。

“不要動他?!庇駸o緣目中光芒一閃,手按住了蕭雪空剛抓在劍柄上的手,“這些話即算他聽了又能怎么樣,何必親手殺無辜?!?/p>

皇朝擺擺手,似乎有些無奈的看著玉無緣,“你就是這種菩薩性格?!?/p>

玉無緣淡淡一笑,“下一步打算如何?”

“當然回去,我這一次出來的收獲頗大?!被食韵滤齐[深意。

玉無緣沉吟片刻,然后道:“去華國吧。”

“華國?”皇朝看著玉無緣。

“是的,那個東朝最富的華國,那個有著東朝第一美人的華國。”玉無緣移目看向窗外。

“華國嗎……”皇朝目光落在面前半碗白粥上,伸手端起,然后一氣喝完,將碗擱在桌上,目中金芒燦燦,“是該時候了?!?/p>

“嗯?!庇駸o緣淡淡點頭,“早去早好?!?/p>

“去華國也可先回去的?!被食酒鹕硗庾摺?/p>

玉無緣也站起身來,轉頭尋向老板,淺淺一笑,似感謝他的招待,然后也往外走去。

蕭雪空從袖中掏出一片銀葉放在桌上,跟在兩人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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