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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春天,我被領(lǐng)導(dǎo)派到零陵冷水灘物資倉庫去調(diào)查情況,倉庫主任小夏是我1951年初當(dāng)通訊員時的老班長。一次閑聊天,小夏開玩笑說:“小王,幾年不見,你也從小不點長成男子漢了,也該找個老婆了。大哥我給你介紹一個怎么樣?”我知道老班長是個愛開玩笑的人,也就將這句話當(dāng)成了他在拿我開玩笑,便順口答道:“那好呀。那您就快點給我介紹一個好的呀?!痹捳f完了,也就忘記了。可哪里曉得,這次小夏可不是在開玩笑。一天下午快要下班時,小夏一把將我拉到職工食堂里。人們正在排隊買飯,小夏輕輕在我耳邊說:“快看,左邊窗口第三人?!蔽姨ь^一看,那是一個女同志,便連忙將目光移往別處。小夏說:“看清楚了嗎?”我被問得莫名其妙,便問:“看清楚什么呀?”小夏說:“那就是小芮。我給你介紹的對象?!?/p>
小夏說那個陌生的女子,是“我”的“對象”!我的心當(dāng)時就怦怦地跳個不停,渾身也像被火烘烤般地?zé)崃似饋?。但我?dāng)時的第一反應(yīng)卻是丟下小夏,沖出了食堂。到了晚上,小夏又來找我了,一開口就問:“感覺怎么樣?”我明知故問地反問他:“感覺什么呀?”“我給你介紹的對象呀?!彼移ばδ樀鼗卮鹫f。我對小夏說:“老班長,分別才幾年,您就忘記我那家庭成分了嗎?連參軍都不夠格,還有誰敢跟我談對象嗎?”小夏說:“你成分是高了點,但也沒聽說成分高就不準(zhǔn)討堂客(妻子)。中央好些大領(lǐng)導(dǎo)原來成分不也很高嗎?”見我低著頭不說話,他又說:“其實小芮家的成分也只比你家‘矮’了一點,也就算是你那成份的小弟弟吧。原先他爹爹托人給她介紹過一個小伙子,成分倒是挺好的,可她就是不同意。一次還跟她爹爹吵了起來。小芮說她不想跟成分去結(jié)婚?!边@些話,從幾代貧農(nóng)出身的小夏嘴里說了出來,真正令我覺得好新鮮,但也實實在在地感動了我。我除了感謝他那一份沉甸甸的真情和關(guān)懷,還能說什么呢?小夏說:“小王,你要是還記得我是你的老班長,這件事就算定下來了?!?/p>
說句心里話,我那時候都是個十八歲的大男子漢了。雖說在五十多年前的那個特殊年代,人們雖然也同現(xiàn)如今的人一樣,都有著各自的“性別”,但大多數(shù)人對于那一個“性”字,卻又是諱莫如深。可是說句大實話,在人們心里頭,也就是現(xiàn)在人都曉得說的“靈魂深處”,哪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小伙子,沒有感受到那個“性”的神秘和誘惑?就拿我自己來說,早在衡陽縣時,雖說是懵懵懂懂,但是從一些小說書上,從那些有妻小的“過來人”空暇時聊的那些“葷段子”里,就已經(jīng)強烈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并由此引發(fā)出來好多好多亂七糟八的幻想與期盼……現(xiàn)如今,一個年紀(jì)輕輕,活蹦亂跳的“女”人,真的就要成為我的“對象”了,我滿心的那種激動,那種欣喜,真是難以用語言形容出來。
又過了幾天,我在幫助工人師傅搬貨物時不小心崴了腳,小夏就讓我躺在床上休息兩天。還派了小芮“專門”來“護理”我。一開始我就感覺到小芮也同我一樣,她心里頭早就明白了夏主任那只葫蘆里頭“裝”的是什么“藥”,但她也同我一樣,不敢去揭開那個葫蘆蓋。結(jié)果是彼此心知肚明,卻又都有著幾分尷尬。但后來我還是知道了她的一些情況:她只比我小三個月;家就在本地;父親是位中學(xué)數(shù)學(xué)教員;母親是家庭婦女;她是獨生女;初中畢業(yè)后就參加了工作。我告訴她的是:我是地主+官僚家庭出身(她說:夏主任早就告訴我了。)我說我書沒有她讀得多(她說:聽說你在辦事處工作很出色。)再后來我就回衡陽了。臨走時,小夏說自己有事走不開,讓小芮到冷水灘火車站去送我,可我連“以后互相多聯(lián)系”這句完全應(yīng)該說的客氣話也沒能說出來,火車就“嗚”地一聲離開了冷水灘。
回到衡陽,我又被派到衡山縣去出差,調(diào)查當(dāng)?shù)馗涕俚漠a(chǎn)銷情況,一去兩個月,直到夏天才回來?;貋砟翘?,剛進宿舍放下挎包,處機關(guān)的行政管理員小文一臉詭秘地來喊我,要我到她宿舍去一下。我問:“干什么?”文懿對我扮了一個鬼臉,說:“小王呀小王,我可從來都認(rèn)為你是一個老實人,這么大的喜事,連老同學(xué)都不告訴一聲?”(我跟文懿初一時都在市二中讀書,同一個班,還同一個課桌)。我跟著小文來到她的房間,一進門,就見里面坐著一個女同志。仔細(xì)一看,我的天,這不就是小芮嗎?我心想,她有多大的膽子,還有好厚的臉皮?竟敢跑到衡陽來了!這可真把我弄了個丈二羅漢——摸不著頭腦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見我倆進去,小芮趕忙站了起來。小文對她說:“別起來,別起來??熳拢 被仡^又對我說:“老同學(xué),人就交給你了。我還有事,不打擾二位了。”小文走了,我急忙問小芮到衡陽來想干什么?她低著頭輕輕地說:“你走后不久,夏主任到衡陽開會,想必是他將我倆的情況向處領(lǐng)導(dǎo)作了匯報,這樣我就調(diào)過來了?!蔽肄D(zhuǎn)嗔為喜,心里要多高興有多高興。但一時又不知該對她說些什么好。
小芮分配在計財科里當(dāng)出納,我是計劃統(tǒng)計員。同一個科室,只是不同一個辦公室。星期六下午快要下班時,她走進我的辦公室,往桌子上丟下一張小紙條,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轉(zhuǎn)身就走了。我拿起紙條一看,上面寫著:“下班后,岳屏公園”。下班時我還在那兒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怎么辦,她過來了,輕聲說:“走?!蔽腋纤隽碎T,她在前面走,我離她足有一丈遠(yuǎn),跟在后面,來到了岳屏公園。
岳屏公園位于城南的一座小山下,它的附近就是湖南有名的回雁峰。聽說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國民黨第十軍與日寇浴血奮戰(zhàn)四十七天,戰(zhàn)斗很激烈,消滅了幾萬個日本鬼子,但我們的好多人也犧牲在衡陽??谷諔?zhàn)爭勝利后,山上建起了全中國唯一的一座抗日陣亡烈士紀(jì)念碑。解放后那里被改成了公園,山上到處都是樹,只有稀稀落落的幾盞昏暗的路燈。我跟在小芮后面,她在樹蔭下的一條石凳子上坐了下來。這可是我有生以來頭一回,同一個原本與自己毫不相干,但今后卻可能要共同生活一輩子的、活生生的女子,坐在了這樣一個幽靜而隱蔽的地方。
我看看四周,覺得周圍的草木,好像都在對我倆親昵地點著頭;再抬頭看看蒼穹,那幽遠(yuǎn)無窮或明或暗的顆顆星星,也都好像在對我倆眨眼微笑。身邊的一切是多么地美好呀。我心里的那一份緊張、那一份高興、那一份激動,實在是沒有法子用語言形容出來。她輕輕地在說著什么,我差不多都是在當(dāng)聽眾。表面上看,我挺“老實”,挺“害羞”,像是一個木頭人,可是在心里頭,那各種各樣、形形色色、亂七糟八、希奇古怪的幻想與期盼,此伏彼又起,涌起了一陣陣洶涌的波浪……
那段時間,我們倆的關(guān)系,也就是維持在這個狀態(tài)上??删驮谒艺劇?+2>3”之前的那個星期六傍晚,我跟著小芮又來到了岳屏公園,依舊是坐在那一條石凳子上;還是像過去那樣,她講一句我聽一句。我只是舒舒服服地聽著她那悅耳的喃喃低語,同時,又在自己的心里頭,擺開了幻想與期盼的戰(zhàn)場,再次涌起了一陣陣洶涌的波浪……
后來,她站起身來,向四周望了望,又坐回了石凳,可一下子就向我靠了過來。那時候,我也就像觸了電;像喝了好多好多的酒。平時里那些前怕虎后怕狼的顧慮,統(tǒng)統(tǒng)都不見了蹤影。我真正是膽大包天了,我什么也不管不顧了,一把就將她緊緊地?fù)нM了自己的懷里。
有生以來頭一回,如此緊緊地觸到少女那豐滿柔嫩的乳房;頭一回零距離地聞著那淡淡的甜里帶酸的幽香;頭一回碰到那熾熱的嘴唇;頭一回聽到那輕微而又急促的喘息,頭一回……一種從未經(jīng)歷過的但又是企盼得太久,壓抑得太久的情感,在我的心里和身上如同火山噴發(fā),爆發(fā)出一股力量無比的巖漿……
可就在這時候, 1951年的整風(fēng)運動,“啪——啪——”!軍鞋底打在方萬香臉上發(fā)出的刺耳聲響,和她那被打腫了正在流著血的嘴巴,又如此不合時宜地,但又是十分清晰地浮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里。
那些往事在腦子里雖然是一閃而過,我卻像是被人當(dāng)頭潑了一瓢冰涼冰涼的冷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剛才那些沸騰的情感“巖漿”,剎那間就冷凝成了一塊塊的巖石,砸得我一下子清醒了過來。我連忙推開了她,說:“我們都是干部,這樣要不得……”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小芮再一次更加用力地?fù)磉M我的懷里,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我,嘴里喃喃說道:“小王,你真老實,我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是你的人,我要愛你一輩子……”
一天下午快下班時,她像往常一樣來到我的辦公桌前,壓低聲音但卻又是滿懷喜悅地對我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爸來衡陽了,說是想要見見你,讓我們今天下班后一定到他那里去一下。”下班后,我就跟著她來到了城南的一家小旅館,滿心喜悅地準(zhǔn)備聽那“好消息”。她上前敲門,開門的是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中年人。她喊了一聲:“爹爹。”中年人問:“這就是小王吧?”她害羞地點點頭,輕聲回答道:“是?!北阍僖膊徽f話了。我可是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害羞還加上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害怕,尷尬地站在那里像個木頭人。還是人家爹爹,先是將我讓進屋,又指著一把椅子,讓我坐下來。這時候她好像才反應(yīng)過來了,連忙從桌子上拿起杯子,給她爹爹和我各倒了一杯水。她爹爹既沒有去接那杯子,也沒有看我,兩只眼直勾勾地看著那桌子,說:“小王同志,你的情況,夏主任在冷水灘都跟我說了,說你人聰明,學(xué)什么像什么,工作表現(xiàn)也不錯,是個好孩子,我們翠翠能認(rèn)識你,是她的福份。但是——”
這位爹爹說完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夸獎話,卻又留下了一個小尾巴:“但是——”,他清了清嗓子,卻沒有了下文。
這時候,我的腦袋還沒能“完全徹底”地從那“木頭”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依舊是呆呆地看著他。而這時候小芮卻又不見了。小小房間,一點聲音也沒有,真正是“一根繡花針掉到地上也能聽得見響聲”。
又過了好久好久,還是這位爹爹,他雖然還是低著頭,但好像終于下定了決心,一口氣就說出了下面的一段話:“但是——,但是我們家的成分是富農(nóng),你們家是地主,你們一家又長住外公家,還得算上個官僚。你想一想,若是你們兩人果真成了親,今后再生個孩子,那孩子的階級成分不就是1+2>3了嗎?你們想過這些沒有呀?依我看,為了你們兩個好,也是為了對你們的后人負(fù)責(zé)任,就算聽我這個窮教書匠的一句話,你們倆的關(guān)系就到此為止吧。”他的話聲剛完,小芮不知從哪里即刻冒了出來,帶著哭腔說:“哪個規(guī)定家庭成分不好的人不許好呀?”她爹爹苦笑了一聲,一臉無奈的樣子,先是嘆了一口氣,然后輕聲說:“對。翠翠你問得對。是沒有誰規(guī)定家庭成分不好的人不許可結(jié)婚??墒牵墒乾F(xiàn)實中這樣的例子還少嗎?就說我們那學(xué)?!彼芾毂M致的一席話,一下子就將我的思想拉回到了1953年。
我覺得她爹爹講得實在是對。在通常情況下,1加2就只能是等于3;但對于我和小芮的結(jié)合來說,這大于3卻又是一個嚴(yán)酷的“必然”。這確實是一個天大的錯誤。不光是害了我和她,還會殃及后來人。我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些呢?
我的心冷了大半截!沒等他再說些什么,我向這位中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說:“謝謝您的教誨,我們再也不干這種1+2>3的傻事了!”立即轉(zhuǎn)身離開了那房間。后面?zhèn)鱽硇≤堑暮奥暎骸靶⊥?,你等等?!笨晌翌^也沒有回,淚水在眼眶里面打著轉(zhuǎn)轉(zhuǎn),帶著這個 “好消息”,自言自語地說:“對,對,對,1+2>3!就是大于3??!”一口氣跑回了單位。
小芮呀小芮,短短的幾個月,我們彼此的心靠得越來越近了,但你爹爹今天給出的這個情隨事遷的、冷酷無情的、數(shù)學(xué)公式般的1+2>3,卻一下子在我倆之間劃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洪溝。仔細(xì)想一想,他老人家說得句句在理,給出的“公式”也完全是為了我倆,甚至是為了我們的后人好呀,我們根本就不應(yīng)該埋怨老人家。可是,可是這究竟又是因為什么呢?
那些日子,我恨只恨自己投錯了胎,又覺得自己欠下了小芮好多好多的情。如今,別說“雄糾糾,氣昂昂”去當(dāng)兵了,就連“男大當(dāng)婚”,想找一個對象都好像沒有了希望。我真正是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心里難受得就像有只只小蟲子在啃。一天下班后,腦袋昏昏沉沉,肚子飽飽的,一點食欲也沒有,我連食堂也沒有進,出了單位大門就信步往外走。走著走著,就來到了當(dāng)時衡陽最大的勝利電影院門前。電影院的黑板上寫著香港影片“孽海花”。那個大大的“孽”字一下子就吸住了我的眼球,立即引起了我感情上的強烈共鳴。我心想,我與小芮這段曇花一現(xiàn)的緣,不正是一段“孽緣”嗎?買了一張票,我就進了放映廳。電影由那時候香港著名演員夏夢主演。看著銀幕上那令人傷心落淚的故事,又聯(lián)想起自己現(xiàn)在的境遇,想起1+2>3的“公式”,我覺得就像有一把冰冷冰冷而又鋒利無比的刀子,一刀一刀又一刀,正在割著、剮著我那顆原本就已經(jīng)是傷痕累累的心。我沉浸在悲傷之中,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删驮谶@時候,五十年代電影院里找人的廣播大喇叭聲響了起來:“辦事處王壽民同志,有急事請立即回去,立即回去!”
過去我當(dāng)打字員時,就被這討厭的喇叭聲多次喊回去加過班,可現(xiàn)在還有誰會到電影院里來用喇叭喊我呢?電影還沒有放映完,我只得遺憾深深地往回走,剛到單位,一眼就看到李科長在門衛(wèi)室里坐著。她笑著對我說:“小王,我猜你就是看電影去了?!蔽艺f:“是看電影去了?!彼P(guān)心地問:“看電影,眼睛怎么也看紅了?”我說:“沒有呀。剛才回來時,一只小蟲蟲鉆到眼睛里去了,癢得很,可能是我將眼睛揉紅了?!彼裏o奈地笑了笑,點著頭說:“是啊,是太巧了。兩只眼睛鉆進了兩只小蟲蟲。一雙眼睛揉得通通紅?!彼珠L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好。先不說這些了。小肖正加班趕打一份文件,機子偏又出了毛病,你快去幫他瞧瞧吧。機子修好了,就到我家來?!蔽遗苓M打字室,三下兩下修好打字機,來到科長家。她讓我坐到小桌邊,桌子上放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條。她笑著說:“見你飯都沒有吃就出去了,該餓了吧?來,先吃飯。”我心里頭塞得滿滿的,哪里還吃得下去?站起身來就要走。她說:“好,不吃就不吃。一頓不吃也餓不死人??墒牵⊥?,你現(xiàn)在這種情緒很不好。你和小芮分手的事情,她都告訴我了。她也不愿意同你分手,還求我找個時間好好同你聊一聊。”我說:“科長,小芮是個好姑娘,說句心里話,我不想和她分手,可是她爸爸說的話句句在理,我們應(yīng)該按照他的意見辦。我現(xiàn)在只是更恨自己的家庭出身了,可是這個該死的家庭成分,甩又甩不脫,躲也躲不開,就像個影子一樣無時無刻都在纏著我,您說我到底應(yīng)該怎么辦呀?”說到這里,我的眼淚又流了出來??崎L連忙拿來一塊手絹,遞到我的手里,目光溫柔地看著我,半天沒說話。后來才勉為其難地說:“你剛才講的,句句都是實情??晌乙膊恢涝撛鯓踊卮鹉悴藕醚?。但是在我的心里,你就像我那留在山西老家的小弟弟一個樣。好弟弟,姐姐只是希望你千萬不要因為這件事背上個大包袱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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