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苦旅

這些文字，我的讀書旅程。本應(yīng)輕松、愉快地回味，寫著寫著，心就沉了。如歌的童年夾雜晦澀，有陽光、和風；有咸澀、酸苦?？躺嫌『塾啦伙L干，下了筆尖哏涌心頭。

起初我不愿讀書，小伙伴三三兩兩上了學，我落寞地拽了娘的衣角，擰著、咬著。娘看著我：

這伢，怕是想讀書了？

一堆紅磚加上道義就是學校。駁漆的老方桌圍著一打開蒙的娃。背對講臺，借了兩張稚氣的臉做接力，不想這兩張漠然的臉，不顯不露，將知識直接吞進肚里。因此我所學甚少。好在當時知識不重要，老師也不十分計較。卒性玩耍，書包不翼而飛。這樣倒好，省卻累贅，鉛筆和練習簿時刻握在手里，愈來愈像個學生了。

娘責怪著用做鞋余下的邊角余料，撮合補綴，趕制了一個書包。書包需抽屜存放，老方桌沒這功能。靈機一動，削筆刀在墻上摳塊磚，書包存寄墻洞里，用途和抽屜一樣。為這聰明之舉我沾沾自喜好幾天。余興未盡，墻洞里的書包又沒了。沒了就沒了，食指舔了唾液在桌面上寫畫也一樣。只是老師再次發(fā)了練習簿，沒有鉛筆，練習簿無用武之地。一次內(nèi)急，讓練習簿低了身份，發(fā)揮了衛(wèi)生紙的作用。后面的頁子幸運些，折成漂亮的飛機，有幾只落在屋頂，有幾只飄飄灑灑，歸了它本來的去處。雖帶來一些快樂，卻盡了一些它不該盡的義務(wù)。只可惜這紙張清清白白，未曾被我玷污。(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啟蒙老師戴著眼鏡，姓嚴，自然很嚴厲。誰打小報告，你不惹他，他緣何惹你？受了委屈只好忍著讓著。但他教學很有趣。譬如數(shù)學，一像扁擔直溜溜，二像鴨子水中游，引人聯(lián)想。漢字呢，“王”字是土地上畫一橫，“卜”字是高粱桿上結(jié)棒子。“方”字還有一段順口溜：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轉(zhuǎn)來折個彎，回來吃早飯。上口，又好記。

我雖玩劣，覺著踢毽、跳房子、丟手絹這些游戲文弱，不如碰碰撞刺激。撞翻了“三皮”（皮鞋、皮帽、皮書包）搭檔，得意地嘲弄著他金貴之軀嬌嫩，不想嚴老師撞見，揪了耳朵，賞了三個響嘣。緊咬牙，鉆心的疼。這疼使我久久難忘，從此我再不玩碰碰撞，好像嚴老師瓶底般鏡片后面的那雙眼睛，時刻在盯著，叫我噤若寒蟬。二十年后，偶爾遇見他，頭上還隱隱的疼。哪怕在寫這幾行不成文的話時，擱了筆，摸摸被敲過的頭。

第二年遷到鎮(zhèn)里的中心學校，呂老師教一班，男老師教二班。呂老師城里人，唇紅齒白、丹鳳眼，畫中人一般。男老師鄉(xiāng)下人，五大三粗，發(fā)白的藍中山裝和泛黃的白運動鞋。滿臉的粉刺，像門神。

呂老師人美，揀好聽的名字編在她班上。我名字里有個“華”字，因此選上。小時候不會做人，不會掩飾，盡興而為。跟在呂老師身后扮鬼臉，有了一個不好的印象。邀一幫同學趁著午休去游泳，呂老師擔不起責。一粒屎壞一鍋粥，調(diào)到男老師班里。有個漂亮的女班主任，走路一蹦三跳，做夢嘻嘻的笑。男老師的威武，著實挺嚇人，聯(lián)想嚴老師的響嘣，我不寒而栗。

男老師有熱愛勞動的本質(zhì)，呂老師有唱歌跳舞的特長，分工也就明確了。男老師著領(lǐng)我們進工廠，下農(nóng)村，為社會主義建設(shè)揮汗如雨。呂老師與她的學生一道練嗓、排舞，用歌聲和舞蹈頌揚社會主義的美好。

男老師興致看呂老師跳舞，呂老師回眸一笑，他便羞赧地垂下頭。呂老師和李老師好上，男老師的情緒便低落了，再不看呂老師跳舞。也曾發(fā)過幾回脾氣，卻從來不肯打人。同學們懵懵懂懂揣摩了他的心思，一邊惋惜，一邊恨呂老師，狐貍精哩。甚至有幾個稍長的女生，私下里發(fā)誓要嫁給他。

三年級時，愚劣上升品味，陸戰(zhàn)棋令我垂涎。與娘商議，娘嘆氣，搖頭不語。父親忙忙碌碌，是負責掙著家里面包的人，我不敢啟齒。父親的學徒春生哥提醒道：何不自己做？閑暇時，拿了竹塊做棋胚?？套?、繪制棋盤則由我。這事籌備得很順利，刻字刀不需買，翻砂廠折斷的鋸條多的是。繪制棋盤的尺子，竹片刻上印記，成了。課堂里，同學們讀書，我制作陸戰(zhàn)棋。所幸那陣子學校里種試驗田，男老師多數(shù)日子在田間。有時來上課，打個盹，疲憊不堪。半學期下來，陸戰(zhàn)棋制成，用鐵皮盒子裝了，搖一搖，嘩啦啦響。誰來借，我都慷慨應(yīng)允。求人如吞三尺劍的滋味，我深有感觸。

那時正值批林批孔，“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成了謬論。所以課本稀缺，兩人一套。誰來保管？我和同桌僵持不下。班長發(fā)話，歸宿權(quán)屬同桌?？慈思业臅?，比你的考究多了。我無語，只得伸長了脖子讀著課本。時間長了，脖子酸溜，繼而有些疼。別扭得厲害，課文索然無趣，在伸長脖子帶來的疼痛和索性不讀之間，我選擇后者。直到放假，課本封皮都沒有摸一下。來年有了新課本，正正當當擺在眼前，斜視的習慣便改不了了。就是現(xiàn)在，讀書或看報，也要擱置一旁才看得清，習慣成自然。

書讀的不好，勞動的本領(lǐng)學了很多，直到現(xiàn)在受益匪淺。跟著呂老師偷偷學唱的歌，記憶猶新的是《瀏陽河》，傳唱到現(xiàn)在。更多的歌曲，曇花一現(xiàn)，會唱的人不是很多。那些被遺忘的、又曾很熟悉的歌，時不時的撞進腦海，常常悄然喚醒我的記憶，帶來些許淡淡的憂傷。

那時讀書，學費不貴，兩塊五、三塊五之間。好多家庭都窘迫，“先吃面后給錢”。同學們大多數(shù)繳齊了，男老師一一的點名催促。每當此時，我害臊得無地自容。委婉說與娘聽，娘總說知道了，拿無奈的眼神撫慰我。轉(zhuǎn)而乞求地望著父親，父親說，遲幾天罷。父親的話我捎給男老師，他好像一點也不在乎，不曾聽完，揮一揮手，上課去吧。

再次聽到男老師不點名的催促，我低了頭，一面內(nèi)疚，一面感激，心“呯呯”不住的跳。學校遍布知識、涵蓋哲理，而我卻比別人多領(lǐng)受了一份酸澀。幸而男老師的理解和寬容，我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想著他。

那時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理想是什么？我不知道。原來想著陸戰(zhàn)棋，一想就有了。現(xiàn)在想著兩樣東西，回力牌運動鞋和英雄牌鋼筆。上學路上，踅進文具店看一眼鋼筆。放學后，轉(zhuǎn)進百貨部瞅一眼運動鞋。我揣摩我一理想，必將得到。飄飄然地，英雄牌鋼筆插在口袋里，回力牌運動鞋穿在腳下，面對全班同學的注視和羨慕，我樂的屁顛屁顛。忽然一陣疼痛，身上冰涼，醒來睡在地下，原來這理想，竟是一個夢。半醒半夢里，娘說，看你笑的，翻落地下也不覺得，天亮了，要去上學了呢。

那段時光，我在理想的夢中度過。醒時也沉浸在理想的幸福里，好夢好心情的陪伴，《我的理想》的構(gòu)思出來了，七拼八湊成了一篇作文。幸好沒人仔細看，不然，笑落下巴。

相比同學們的作文，理想擁有牯牛的，可以免去父親當牛使。理想寶葫蘆的，有用之不竭的錢。因為這些理想，我們高興得天上地下，不知所云。

作文演講大會，呂老師班上的同學演講：當解放軍的，永遠駐守祖國美麗的邊陲；做建筑師的，為社會主義建設(shè)增磚添瓦；做科學家的，為人類的的幸福奮斗終身；委身教育事業(yè)的，為培養(yǎng)祖國新一代的花朵，做一個辛勤的園丁······末了，用我們都是共產(chǎn)主義的接班人收筆。一篇完了，掌聲雷動，又一篇完了，又一陣雷動。許多理想，叫我想不到，不敢想。原來理想，這么深邃、遠大。我不覺自慚形穢，為自己的鼠目寸光羞愧。

現(xiàn)在看來，那些有著遠大抱負的同學們，好多都接了父母的班，罕有實現(xiàn)理想的。理想步著時代的腳印，變成房子、車子、票子，激發(fā)他們不遺余力的努力掙扎，不覺成了叫人啞然失笑的噱頭。和我那時的理想一比，不過是受了比較高級的慫恿，可作表率，但不見得發(fā)自內(nèi)心。富有戲劇意味的是那個理想擁有牯牛的同學，理想實現(xiàn)否，未知。但如今卻開著轎車，問了深諳世事的人，才知道這車有個名字，叫寶馬。那個理想寶葫蘆的同學，更不用說，多個銀行都有存款，實業(yè)家。可那時，那些淺顯卑微的理想，被所有人嗤之以鼻。

放假前夕，評上困難戶減免學費。同學們選上我，可以減免來不及繳的學費。有時和同學們唱了紅臉，便落下。好在男老師洞察力分明，他用了商量的口氣：我提一個同學，大家同意請舉手。那個同學自然就是我，同學們也會高高的舉起手來。

讀書四年，沒有學到知識，時代的原因為我的愚鈍出具了借口。和同學們相比少花了一半的錢，也算對得住父母了。那副自制的陸戰(zhàn)棋，因嘴饞，為了滿足一直省卻的早餐，和同學做了交易?？偸且詾榭梢栽僮?，不成想春生哥出師后，沒人做棋胚。漸漸地，也就擱置下來。倘若它還存在，我倒是愿意花了價錢贖回。

童年，酸甜咸澀，抓一把就有。傷感的是五年級時，父親說，扁擔高了，不捉魚就撈蝦，學門手藝，不愁飯吃哩。

我一驚，心里涼颼颼的。偌大一所學校，我不去，等于沒有。浩蕩的知識河流少了載體，就要斷流。本應(yīng)屬于每個孩子的讀書權(quán)利，自告別了寬仁的男老師及朝夕相處的同學們的那一剎那，便從我心里湮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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