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去當兵！

1953年6月的一天上午，我的好伙伴莫京思急急忙忙跑來對我說：“小王，你不是說很想當兵嗎？現(xiàn)在好機會來了，中南軍區(qū)暫編16團來衡陽縣招兵。你趕快去報名吧。”

聽小莫這么一說，我高興得都快要跳起來了。急忙拉著他一起去報名，可這時候小莫倒一點都不著急了。他用眼上下將我打量了好一陣子，然后皺起眉毛搖著頭說：“噯，別的都不說，就你這瘦猴樣，肯定不合格，還是別去丟人現(xiàn)眼了吧?！蔽艺f：“你又不是招兵的醫(yī)生，怎么知道我不合格？”小莫說：“舅舅昨天就陪我去報名體檢過了。人家規(guī)定體重起碼要90斤?！蔽乙膊淮钤挘泵θス鹃T市部，我站到磅秤上，讓他幫我稱一下。我的天，81斤！小莫說：“我沒有說錯吧？你差了那么多，快別去出丑了?！蔽艺f：“要不然，我在口袋里揣上個磅秤砣？”小莫說：“那哪行？體檢時全身脫得只剩下一條小褲叉，你那秤砣往哪里藏？”我靈機一動，笑著說：“實在不行，我往肚子里頭裝！”小莫睜大雙眼：“鐵秤砣往肚子里裝？”我笑笑說：“肚子里裝不進秤砣，老南瓜稀飯總裝得進去吧？”

那時候，我們的“供給制”已經改為“工分制”，但吃的仍然是大鍋飯：八個人一桌，伙食標準是一個人一天三角錢。上、下午吃干飯，中午喝老南瓜（或紅薯）稀飯。每星期打兩次“牙祭”（湖南話：改善生活。主要是吃豬肉）。我最愛的就是那老南瓜稀飯了，又甜又香，每次我都要喝上一海碗（湖南的特大號土碗）。為了增加體重，那天中午我硬是憋著勁喝了兩海碗。喝完后，肚子脹得大大的，連腰都彎不下了。下午我拉上小莫一起去了征兵報名處。

來到征兵處，只需要報上姓名、年齡和住址，登記好后就讓脫衣服檢查身體。一位醫(yī)生模樣的人，盯著我的肚子看，還用手在我的肚子上面按了好幾下，他笑著問：“小家伙，肚子這么大，莫不是有小孩了？”我反問他：“男子漢大丈夫，肚子里能有小孩嗎？”醫(yī)生哈哈笑出了聲，又問：“沒有小孩，那你這肚子為什么這么大？該不是得了血吸蟲?。俊蔽艺鸬溃骸搬t(yī)生同志，請別開玩笑。整個衡陽縣也沒聽說有誰得了血吸蟲病，我哪里會得那個??？”“那你這肚子？”他用奇怪的眼光盯著我，弄得我滿臉通紅，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正在這尷尬時刻，一位中年軍官向我們這邊走來。他來到我們跟前，問：“李軍醫(yī)，什么事情說得這么熱鬧？”李軍醫(yī)指著我的肚子說：“政委，這小同志的肚子……”政委用手按了按我的肚子，奇怪地問：“你肚子怎么這么大？”我看再也瞞不下去了，干脆抬起頭，紅著臉說：“首長，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還是坦白交代吧！我身體很好，從來沒有生過病，就是瘦了點。我怕體重不夠，中午就多喝了點稀飯?！闭f完這句話，我難過地低下了頭。心想，還真讓小莫給說中了，兵沒有當成，卻跑到這里來現(xiàn)丑了。想到這里，眼淚止不住也流了出來。政委連忙說：“知道自己錯了，今后改了就好。可你遇事就掉淚，那可不能去當兵。”然后又用我們衡陽方言笑著說：“你自己好好用手摸一摸，都快變成巴肚婆（湖南話：孕婦）了，還說是‘多喝了點稀飯’？”見我沒答腔，他又問：“小鬼，你在哪里上學？”我抬起頭來，說：“不是上學。我是縣貿易公司的干部?！蔽疫€將那干部兩個字說得特別地響。政委笑了笑，接著問：“今年多大了？”我說：“16歲。（實際上是剛滿15）”“什么文化程度？”我說：“上過一年初中，現(xiàn)在正在縣干部文化補習班上初三?！彼c了點頭，親自帶著我去檢查身體。我現(xiàn)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在檢查視力時，我兩眼都是1?5！檢查肺活量時，那個小坨坨被我一下子就吹了上去！……一切都很順利。檢查完了，政委高興地拍拍我的肩膀，笑著說：“這次我們團要代海軍部隊招收20名學員，先到漢口去上學，然后分到海軍部隊去。小伙子，你就等著聽好消息吧?！?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我拉著莫京思高興地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一路“飄”回了家。從那一天開始，我每天都盼著地球快點轉，我每天也在作著那美妙的軍人夢。一會兒是那從來沒有去過的漢口軍事學校的課堂，一會兒又到了我在電影里才見過的波濤萬頃的大海上……

過了幾天，莫京詩接到了入伍通知書，卻沒有我的份。也就在那天下午，已經調任縣委財貿部長的郝經理派人來喊我。我以為好消息來了，一路小跑飛快地來到部長辦公室。部長今天見到我，竟比過去客氣了許多。他拉過一把椅子，讓我坐下。說：“小鬼，想去當兵，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呀？”我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來。部長笑著說：“坐，坐！想當兵，保家衛(wèi)國，好事呀！可你現(xiàn)在還小，這次就別去了吧?！蔽矣终玖似饋?，說：“部長，我都16歲了，還小嗎？您不是15歲就參加八路軍打鬼子了嗎？”部長說：“那時候不去打鬼子，就沒法活命?？涩F(xiàn)在是和平時期，當兵衛(wèi)國和搞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同樣光榮呀?！边@些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是一個勁地說：“部長，您一定批準我去參軍吧。”郝部長一句話也沒說，拿起手邊的煙斗，仔細地填滿了煙絲，又慢慢地用拇指頭按壓了好久，才拿出火柴來，劃燃點上火，低著頭自顧自地抽了起來。

我等了好久，部長還是不說話。我又說：“部長，我求您批準我去當兵吧。”郝部長輕輕地嘆了一聲氣，說：“我也很愿意幫你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只是，只是你參加革命工作還不滿三年，所以這次你不能夠去?！蔽艺f：“部長，莫景詩比我參加工作還要晚，他能去，我為什么就不能去呀？”

部長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又將煙斗銜到嘴里，一個勁地抽了起來。過了好久，他才下了決心似地跟我說：“小王，你問得不錯。但是你跟小莫不一樣呀。他家是貧農，可你的家庭出身……現(xiàn)在參加革命工作又不滿三年，這次政審沒有通過?！彼Ａ艘粫海酒鹕韥淼轿疑砼?，用手輕輕地摸摸我的頭，說：“還是希望你安心工作。”平時，郝部長說起話來，總是干干脆脆，但今天說完這句話之后，又嘆了一口氣，便什么也不說了，只顧低頭抽起他的煙來。

“政審沒有通過”這句話對我來說，真不啻是一顆當頭爆炸的原子彈。我實在想不通，那個地主+官僚的家庭又不是我自己去找的，我有什么罪過呀？再說，不是人人都在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嗎？我覺得自己是真心實意地選擇了革命的道路，可現(xiàn)在，這頂“地主+官僚”的大帽子戴到頭上來了，這輩子還能夠脫掉嗎？這樣子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呀？真不如死了好！我連招呼也沒有打一聲，一頭沖出了部長的辦公室。

沖出了那辦公室，又沖出了縣委小院，我來到蒸水河旁?？粗皣W嘩”向東流去的河水，真恨不得干脆跳下去算了。

一連幾天，我覺睡不著，飯吃不下。眼巴巴地看著小莫和那些新兵，穿著新軍裝，坐上大軍車，唱著軍歌，喜笑顏開，離開了縣城。我的心好像也被他們帶走了。

就在小莫走的那天下午，我身不由己，獨自一人昏頭昏腦地又來到了蒸水河邊。我心里想，千不該萬不該，只怪自己投錯了胎，怎么就“投”到這么個家庭來了？但轉念一想，這投胎是我自己能選擇的嗎？況且，上級不是說出身不由己嗎？上級還說了道路可選擇呀。雖然郝部長說我參加革命還不滿三年，但這兩年半來，我剛開始沒有脫掉孩子氣，當通訊員時尿過一次被子；到渣江后還與小孩子打過架，他的父母到營業(yè)所來找領導“告狀”，確實是干了一些荒唐事，可后來我都改正了，一直都是老老實實地在工作。再說，1953年朝鮮戰(zhàn)場剛剛停戰(zhàn)，國民黨還在做著反攻大陸的美夢。參軍也就意味著隨時都有可能上戰(zhàn)場。而上戰(zhàn)場就有流血犧牲的可能。如今，我想?yún)④?，想為國家貢獻出自己的生命和鮮血，這么個想法都得不到批準。況且，如今這頂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大帽子戴到頭上來了，今后還有脫掉的希望嗎？這樣子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想到這里，我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在往頭上涌，死？活？死？活？這兩個字在我腦子里開了戰(zhàn)，我一咬牙，就跳進了蒸水河。

那時候正是夏天漲水季節(jié)，河水很渾也很急，可跳進了水里我才發(fā)現(xiàn)，真想死在水里也不是那么容易。我?guī)状螡撓滤?，又幾次被水托了上來。這時候我又記起曾經聽人說過，會水的人想跳水自殺很難成功。我嗆了幾口水，就更加沉不下去了。幾經折騰，求生的念頭倒冒了出來。我心想，自己還不滿16歲，人生才剛剛開了個頭。在縣里這一年多，有郝部長，還有韓科長，還有好多關心我的人。今天我就這樣子不明不白地死了，不是太對不起他們，也太糟蹋了我自己嗎？想到這里，兩條腿不由自主地一用勁，三下兩下就游到了河岸邊。那天我原本就只穿了一件背心和一條短褲，脫下來，將水擰擰干再穿上，這件事情也就算是過去了，誰也不會知道?？删驮谶@時，只聽到旁邊有了腳步聲，抬頭一看，部長竟然來到了我的身旁。只見他嘆了一口氣，說：“哎，小鬼，你咋這么傻呀？剛才我晚來了一步，你看看，多危險?！闭f完這句話，他頭也不回，回轉身就向河堤上走去。我低著頭跟在他后面。快到縣委小院了，部長收住腳，回過頭來，慈祥地看著我，壓低聲音說：“小王，你參加革命，就跟我當通訊員，你是一個好孩子。今后再也不許干這種傻事了?！币娢业皖^不說話，他放緩了口氣，說：“你要安心好好工作。今后只要有機會，我一定會盡力幫助你，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說完這句話，部長“唉——”地嘆了聲氣，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小院。

從那以后，“地主+官僚”這一頂無形但沉重的帽子，就戴到了我的頭上，這一帶，就是將近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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