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我的六叔

他的瘋癲是我成長史上最困惑的一頁。

弄不清起源于何時，更不明了事情的起因。大家稱他“癲子”，一則因為他出入精神病院好幾次，二則近些年他在村子里的諸多胡鬧。許是后來對他關(guān)注的人多了，于是關(guān)于他發(fā)病的起因便傳開了。有說他在部隊里愛上一位軍官小姐，因被人家拒絕，腦子受了刺激。我問過大伯和我爸，他們說這件事也不清楚，只知道他當(dāng)時是被部隊幾個戰(zhàn)友送回來的，并且被告知他每個月有十幾元的補(bǔ)助，年底還有些生活用品補(bǔ)助。當(dāng)時大家看著他挺好的，也沒看出什么異常。這事就算安定了。還有人說他是被老鼠精攆上了，這是因為他晚上愛到外面去撈點(diǎn)什么東西，白天則酣睡不醒。這事沒有考證，大家似乎認(rèn)為沒有證明的必要。

第一次見到六叔的印象很模糊了。只知道他回來之后，咱們水井邊上便多了一個洗冷水澡的人，無論春夏秋冬。小孩子圍著他，看他那一身漂亮的腱子肉，很羨慕。六叔那時候很英俊，是個典型的美男子，身材勻稱，武高武大，很有力量感。我很有理由認(rèn)為一定有女孩愛過他，只是很遺憾，自從他回到家之后，似乎并沒有女子看上他，我一直不明白，簡直不可思議。當(dāng)時農(nóng)村里有“花癡”之說，我常常把六叔的瘋癲與這聯(lián)系上了。

六叔小時候很可憐，我奶奶生下他三個月便撒手歸去，爺爺去得更早。他是真正的遺腹子。我常常遺憾沒有領(lǐng)略爺爺奶奶的愛意，可是相對六叔來說，我比他幸福多了。再后來，他由大伯撫養(yǎng)。聽長輩們說，小時候的六叔是個非常勤勞懂事的好孩子，再后來他便入了伍，這段歷史只有六叔一個人最清楚了。

六叔這一段辛酸而美好的往事，后來人們偶爾掛在嘴邊說說，常常是六叔闖了一樁大禍之后，人們用無限惋惜的口吻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可惜，好好的一個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再后來，村子里便不斷傳開了六叔阿Q般的逸事。

六叔本分了幾分田土，可他從來沒有去蒔弄過。大伯幾個看著地荒廢太可惜了，于是便捎帶著給他種了。于是六叔便興高采烈地傳言，說他是吃國家糧的，每個月還有國家工資（就是鄉(xiāng)里每個月的退伍軍人補(bǔ)助）。

六叔平時與人最愛侃毛主席的光輝偉大，說他老人家搞“大鍋飯”更是圣賢之舉。別看他平時一聲不響，說起這個來，卻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有條有理，把你聽得心悅誠服。我想他在部隊時肯定是個學(xué)毛選積極分子。只可惜他生不逢時，埋沒了他一世“英才”。

六叔盡管吃國家糧，有“工資”，可是生活并不美妙，日子顯得捉襟見肘。每將近月底，便炊煙難起。這就跟他慷慨的個性有關(guān)了。他總是早早地把“工資”領(lǐng)來，雖然沒有什么特別的嗜好，吸煙、喝酒更與他無緣。但是稱那么一斤半斤肉，打打牙祭，犒勞犒勞那久曠的胃，也是應(yīng)該的。于是那“工資”便像微風(fēng)一樣向他告別了。

六叔的日子越來越緊張了。他和所有中國人都一樣，對臉面上的事情看得特重。他開始想辦法去掙錢了。這年頭，農(nóng)村興起建房熱，他是個好勞力，給人家干一點(diǎn)活，不僅管吃，還有“紅包”。可是做了幾回，他覺得不能做別人的短工，他是堂堂新中國的“國家工人”，那樣做太丟人了。實際上他是體力跟不上了。剛回來是一條精精壯壯的漢子，可幾個年頭過去，他像蒼老了很多，胡子爬滿了那張曾經(jīng)青春洋溢的臉，更顯得憔悴枯瘦，肌肉已不再剛勁有力，現(xiàn)出松軟疲塌來。廉頗老矣，只是少飯。

重活干不了，只好另做打算。于是村子里多了一只“夜貓子”。“兔子不吃窩邊草”，他可管不了這么多。他首先只是在外面隨便“撿”一點(diǎn)東西，如地瓜、辣椒等什么的。這些年，人民生活水平確實有所提高，丟了這一點(diǎn)東西，起先人們還沒覺察到。但不久便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說晚上看見他了。于是大家便發(fā)現(xiàn)自己的菜地里少了一些東西，有些還找到“痕跡”。于是有些人看見他便指桑罵槐一般罵開了，他卻像剛從夢中醒來一樣，把那人瞪了一下。有些人被他唬住了，便也停止。稍厲害一點(diǎn)的角色，直到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才作罷。

關(guān)于他的故事越來越多。一會兒傳說他在外面買東西，價錢特便宜，一會兒傳說他在外面被人抓住，打斷了一條腿。

可是他又好好的出現(xiàn)了，很快證實這些消息并不完全真實，他說他到外面去做生意啦，賺了一些錢。

他在村子鬧得越來越臭了。大人小孩一律都叫他“癲子”。有些大人竟然用他來嚇唬小孩子，并且頗為奏效。村里人都是他的親戚，可被他的“胡鬧”吵得實在不行。起初大家害怕斗不過他，知道他力氣大，兩三個人近不得身。后來聽說他在外面與人打了一架，以慘敗告終。

有時候，血緣和親情抵不過私利。當(dāng)大家的利益受到侵害時，人們終于忍無可忍，準(zhǔn)備給他一點(diǎn)小小懲罰。于是一向平靜的村子突然出現(xiàn)萬眾齊心追擊他的熱鬧場面。他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當(dāng)時，我分明注意到他那一種復(fù)雜的情緒，他那死盯的眼神似乎要盯出血來。這一剎那，大家都僵住了，可是他突然發(fā)瘋一般撿起石頭向人們劈頭蓋臉地砸過來……然后他落荒而逃。

他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

不久他的消息便點(diǎn)點(diǎn)滴滴反饋回來了。

有人看到他在街上乞討，有人說他被人打斷了腿，老人們聽了，不禁唏噓一陣，嘆息說：“好好的一個人……”再后來有人說他坐火車出去了，有的說是去打工，有的說做生意去了。

慢慢地，什么消息也沒有了。村里顯得異樣的平靜。誰也沒想過去打聽打聽他的情況。偶爾人們閑談時不免生出一些感慨，后來連這樣的感慨也漸漸沒了。

農(nóng)民對生死有一套很精辟的看法，生死由天，活自己的命要緊。

事情到此似乎山窮水盡了。

那年春節(jié)，我陪姑表弟一起去給他拜年。這年頭大家一步步往前奔，拆了土屋砌紅磚屋，舍棄木板床換上席夢思。可是他成了唯一的例外，那間房子破爛不堪，比杜甫的草堂有過之而無不及?！袄@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fēng)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唯一顯眼的是那張破床，床上那棉被支離破碎，不忍目睹。他身上穿的仍然是單衣單褲，窗外寒風(fēng)呼呼，刺人肌骨。我們穿著棉衣褲，還有點(diǎn)隱隱作寒。我們推門進(jìn)去，他正蜷縮在一堆稻草中，瑟瑟發(fā)抖?？匆娢覀儊砹耍s緊爬出來，嘴里嘰里咕嚕了一番，許是咒罵這鬼天氣一類的東西。然后他從牙縫里擠出一點(diǎn)笑容，要我們隨便坐?？赡挠凶牡胤桨?！他似乎很高興，嘴里不斷嘮叨，有些話聽不清楚，大概意思說他本想給我們的爸媽來拜年的，可是天氣太冷了。我的心里說免了吧，真的來拜年就麻煩了?？墒橇硪环N情緒也在上漲，蔓延著他那拮據(jù)的笑，我的心似乎被什么東西撕扯著，想想此刻大家都沉浸在歡樂、溫暖之中，而他還在寒暄著，說沒有買煙，又沒茶喝，太怠慢我們了。我的難受勁兒越來越強(qiáng)烈了，我示意表弟，他也一樣。走出來后，我長吁了一口氣，似乎想把心中所有的郁悶都揮發(fā)出去。

不知他怎么得知我考上了大學(xué)。一天我去看他時，他坐在床上發(fā)愣，如果不知底細(xì)，外人還以為在這里看到了羅丹的著名雕塑《思想者》。只是他的眼睛雖然睜著，卻沒有一絲神采，黯淡無光，整個給人一種麻木、死寂的感覺，甚至有寒嗖嗖的冷意射進(jìn)體內(nèi)。我不敢打擾他，就默默看著，看著，一樣地也快要麻木了。一種從地底下傳出來的聲音，又像上帝傳道一般，“你來了，你考上學(xué)了，考上哪，什么時候走？”他似乎不在對我說話，他像在對他內(nèi)心的靈魂布道，他似乎也不需要回答。我似乎也想不到要回答他的問話。說完這幾句話，房子里冷寂的氣氛更濃了，我想說你算了吧，我也想說你一定得等我畢業(yè)回來……可我說不出來。從不習(xí)慣干坐的我此時更加煩亂了，我還是走吧?？墒俏业牟阶尤匀话l(fā)僵。不知什么時候，也不知他從哪里搜索到一堆碎鈔票，他把它塞到我手上，說這是一塊八毛七分錢，給你上學(xué)用的。我知道你家這幾年不松氣，你爸掙錢也不容易。拿著這一堆零鈔，我突然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我?guī)缀醪豢扒璧睾艉傲顺鰜?，“不要，我真的不要?！彼坪鹾苁拔抑肋@一點(diǎn)根本不夠用，也怪我，前些天不亂拿錢去買煙抽就好了。”我在心里說算了吧，你買什么鬼煙抽，我可從來沒見你抽過煙。我堅決不要他的，我有一百個理由不要他的。我說我不送給你一些錢已是大大不該了，我還是走吧，以后我會來看你的。我還想說你等著我吧，可是我怕我那不爭氣的玩意兒來臨。走出來，我心事重重。

后來，我開玩笑地把這件事跟媽說了。媽置之一笑，于是這事便慢慢潛入了我心底。

也不知過了多久，村頭又出現(xiàn)了他的身影。于是關(guān)于他的話題又被拾起來了。有人看見他背著一大袋東西在后山腰出現(xiàn)，而且是一色的新衣服，肯定是他做生意發(fā)了。

可是人們一直沒發(fā)現(xiàn)他穿新衣服，他仍然是那身破得掉渣的衣服。而我卻知道，就他那身上的破衣褲，還是前年冬天他找我要的。后來媽知道了，把我狠尅了一頓，說我這是引狼入室。這句話還真應(yīng)驗了。一天晚上，我在家中挑燈夜讀，門未關(guān)，他像個幽靈閃了進(jìn)來，當(dāng)時把我嚇得靈魂出竅，他叫我借一本書給他看。我錯愕了一下，厲聲拒絕了。他卻順手把我正看的《家》拿過去，翻到第一頁，盯了半天，我一時還沒回過神來，也呆呆地。我知道他很喜歡看書，有一次他還向我借高中的代數(shù)書，我當(dāng)時莫名其妙地把書給了他。后來便聽人家說他準(zhǔn)備考大學(xué)呢，真叫人啼笑皆非。他這樣盯了半天之后，又悄然隱去。我等他走遠(yuǎn)之后，趕緊把門死死關(guān)住，然后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我懷疑這是一場夢。

這件事在后來與他一次交談中得到一些答案，準(zhǔn)確一點(diǎn)說是“交涉”。

那些天家里總是丟東西，他是最佳嫌疑對象。媽知道我跟他還有點(diǎn)“交情”，便叫我去套問他，把那些東西找回來。我似乎也很自信。在內(nèi)心里，我一直未把他當(dāng)“癲子”看待。我一直認(rèn)為他那些行為是他病態(tài)性格的惡化，他極端自尊又極端自卑，他可能因為頭腦受過刺激，于是他便懶散潦倒，自甘沉淪了。但是他頭腦有時卻很清醒。

我知道這次去與以往幾次都不同。暑假回家好久，一直沒去看他，只聽家人說他仍然還是那樣，只是更瘦了。于是我也便熄滅了想去看他的心。我既然不能給他半點(diǎn)幫助，去亦無益。偶爾在外面碰見他幾次，擦肩而過，似陌路相逢，竟然連打招呼都省了。所以我這次主動去看他，心里多了幾分內(nèi)疚和顧忌。找到他后，我不好開門見山問他，我虛偽地跟他寒暄，然后便小心翼翼地問他。我懷著百發(fā)百中的心，可他卻一口否認(rèn)，語氣還頗為強(qiáng)硬。我不死心，又問第二遍，他幾乎要暴怒了。輪到我傻眼了，或許他真是無辜者，或許他根本不買我的帳，我又是失望又是惘然，一時無話可說。他見我默然，便叫我陪他到山上去玩。我知道他已搬到他的西方山洞去了。去年冬天，我有幸成為他別墅的第一位嘉賓，他迎出別墅幾米之外。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別墅啊，原是我們家后山的山洞。以前這里是野貓、野兔、野麂子的“別墅”，他來了個“鵲巢鳩占”，這兒比他原來住的地方還是要好一些，冬暖夏涼。

我象征性地在里面巡視了一番，忍受不住那股透徹心扉的異味，趕緊鉆了出來，他也跟著出來了。

后來我要走了。突然他對我說，明年回來，你也該帶個女朋友回來了。啊，我一時愣怔了。我爸媽都沒提到的問題，他倒說出來了。我裝作滿有把握地答應(yīng)。

原來他也孤獨(dú)寂寞，他也需要愛。難道他之所以失常，就是因為缺少愛和關(guān)心。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時候，沒有人關(guān)心他。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人們都忽視了他。于是悲劇的種子就這樣種下了。

我雖然把他當(dāng)做一個常人對待，可是卻從未考慮他還是有常人的諸多感情。于是當(dāng)這些血淋淋的情節(jié)鋪開在我眼前，我只有茫然和迷惑了。是啊，我怎能理解呢？他真的正常嗎？他真的偷懶成習(xí)嗎？……

令我最震撼的是，從未見過他流淚，而那一次，他哭了。我知道，他在哭自己，也在哭自己的“親友”。

那是因為他在村里折騰得太厲害了，村人忍受不過，于到鄉(xiāng)里請來聯(lián)防隊員，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他們來了，還帶了手銬。大家事先都沒料到，覺得這事不太妥當(dāng)，可想不出別的辦法，也只好裝作沒看見。因有大家的配合，不費(fèi)一點(diǎn)力氣，便把他銬住了。他似乎如夢初醒，然后拼命摔手銬。他大叫這是違法的，他有什么罪??！大家無言以對。有些人不忍心看這場面，把臉別過去了，他看那幾個人面無表情，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兄長們。他幾乎帶點(diǎn)哭腔喊，你們快來救我呀，他們這樣做是無法無天啊，你們就忍心讓他們來欺負(fù)我嗎……我看見心善的大伯鼻子似乎抽動了一下。造孽啊，造孽，我對不起爹娘的囑托，對不起啊，爹娘……

終于，他失望了，雖然眼睛還拼命地往這邊瞅，他似乎明白了這其中的一些情由。

這時候，有人看到他的眼睫毛顫動了一下，他哭了……

這一幕，壓在人們的心頭，一直到他又從精神病院逃出來。

……

有一個假期，我回家只呆了半天，偶然想起了他，于是問大家，他還活著。

是的，他還活著。

九八年，大伯過世后，他出現(xiàn)在送葬的隊伍里。

再后來，他就真的失蹤了。

大家慢慢的把他也忘記啦！當(dāng)我們忘得差不多的時候，他卻神奇般的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故鄉(xiāng)，時隔四年，他去了哪里，他靠什么活下來的？我也終于回想起自己的承諾，畢業(yè)后我要承擔(dān)照顧他的責(zé)任。

又是一個陰雨綿綿的天氣，我和我的表弟找到他，直接告訴他帶他去看病，他竟然很爽快的答應(yīng)了，他還告訴我們這四年，走路到了自己的老部隊，山東濰坊，沒有見到一個熟人，人家打發(fā)給他一些舊衣服，然后一路又走回來，就這樣。我們很順利的把他送進(jìn)民政系統(tǒng)主辦的精神病醫(yī)院，一直到現(xiàn)在。我不知道他是否幸福，但起碼吃穿不愁，還活著。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實現(xiàn)了對他的承諾。但我現(xiàn)在也只能如此。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發(fā)現(xiàn)我的周圍多了許多精神病人，包括我的親人。我不明白他們是如何得上這病的，但我知道，他們都是心地特別善良的人，愛博而心勞，或許他們的心靈太脆弱，或許是承擔(dān)的責(zé)任太重，讓他們的心靈崩潰，再也不能健康成長。我知道，我無法拯救他們，我只能做到一如既往愛他們，不放棄，不泄氣，一直到我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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